過去

4

獵手在夢中回到了過去。正是那一天,他獵手的靈魂覺醒了。他出生在一個極其不幸的家庭裏。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愛書如命,嗜酒成狂。本來還有祖母照顧他,可他上初中的時候,祖母也故去了。他徹底地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父親就算回到家裏,也隻會看他的那些舊書,完全不關心兒子怎麽樣了。他不喜歡獨處,就爬到後山上抓蟲子、抓鳥玩。他會扯掉它們的翅膀,剖開它們的肚腹,還會把抓來的飛蛾或蜻蜓夾在父親的書裏。他想引起父親的注意,父親發現了卻大發雷霆,對他老拳相向,抽出褲腰帶就是一頓猛打。

“你這小兔崽子!書裏的鬼可要出來抓你,這麽幹是要遭報應的!”

“這是我給書裏的鬼獻的祭品!”

為了吸引父親的注意,他說了謊。然而,父親聽了隻會越發生氣。

“就你這樣的貨色,懂什麽書?”

《失落的珍珠》是父親最珍愛的一本書,裏麵有他的第一份“祭品”— 一隻美麗的飛蛾。父親說如果把蛾子擇出來,可能會傷到書,就把它留在了那裏。再長大一些,他開始殺流浪貓狗。一開始用刀和錘子,後來就隻用錘子了。看著小動物的頭顱被擊碎,鮮血噴湧而出,身體掙紮著,最終癱軟下來,他覺醒了。死亡如此充滿魅力,如此甜蜜。某天,父親喝得大醉,又對他發起火來。

“就因為你,我這書才賣不出去!”

他去了舊書店,想賣掉這本書,卻因為獵手夾進去的那隻飛蛾白跑一趟。獵手長大了,父親老了。他不能再用褲腰帶抽打他,但依然用言語辱罵著他。獵手大為震驚,父親竟然要賣掉那本珍之重之的《失落的珍珠》。

“為什麽要賣那本書,書裏的鬼降下罪來可怎麽辦?”

“哪有的事,你這傻子!”

他幾年來一直相信這回事,卻隻得到了父親的嘲諷。

父親回到房間,想把《失落的珍珠》放回書櫃裏,不小心失去平衡,身子一晃。他抓住書櫃想穩住重心,沒想到書櫃不堪重負,迎麵倒了下來。

“啊— ”

父親被壓在了倒下來的書櫃和身後的書櫃之間,痛苦地喚他:“救……救救我!把我拉出來……”

他卻沉浸在父親的“背叛”中。他無視父親的呼救,對父親大喊:“你怎麽能賣那本書!你知道那是本什麽書嗎!”

“對不起,我不賣,我不賣了。”

父親哀求著。他卻隻是冷冷地看著,然後默默關上了房門。

“不!別走!”

他蜷坐在門背後,聽著父親的痛苦呻吟,直到天亮。

人的生命一點點消逝時發出來的聲音,讓他感到了無可比擬的刺激。父親死了,他拿到了保險賠償,賣掉了房子,生活變好了。父親留下了數量可觀的古舊書,但他不想賣掉。直到這時,獵手才醒悟,他和父親一樣愛上了書。又過了幾個月,他殺人的欲望變得更加強烈了。他思考著該去殺誰,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那個仁寺洞的書店老板,經常和父親做古舊書交易的。父親總是很生氣地說,那人根本就不懂這些書的價值。就是這個人,本來想買《失落的珍珠》,結果又變卦了。幸好父親留下的記事本裏記錄著一些仁寺洞書店的店名和電話,還有老板的姓名,大概是時常和他做交易的。其中一個人的信息下畫了一道線,還打了星號,旁邊是幾個小字“騙子混球”,看筆跡像是父親醉酒後寫的。他決定了,這就是他的第一個獵物。

“高正旭,咱們很快就會見麵了。”

獵手用公用電話給高正旭仁寺洞的店裏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想出掉父親留下來的《失落的珍珠》。這本書裏有他初次獻祭的祭品,不過,反正他不是真的要賣掉,沒關係。

“什麽年代的啊?”

“1924 年平文館出版的,裏麵還有介紹金素月的文章。”

“品相怎麽樣?”

“封麵和封底沒了,除此以外都還不錯,字跡也清晰可讀。”

電話那頭猶豫了片刻,又問要價多少。他已經積累了比父親還多的古舊書知識,開口就是500 萬韓元。高正旭說太貴了,隻能出300 萬韓元。兩人你來我往,最後各讓一步400 萬韓元。對方讓他去店裏,獵手說離家太遠了,提議在新村見麵。高正旭發了幾句牢騷,同意了。

獵手把會麵約在咖啡店,把要給對方看的書和扳手一起裝進包裏就出了門,隨身還帶了一把時常在家把玩的刀。

他走進約好的咖啡店,等了一會兒,一輛黑色的雷諾三星**5 就開了過來。車上下來一個男人,走進店裏四處張望著。獵手憑直覺認定這人就是高正旭。他向來人招了招手,對方胳膊一甩一甩地走了過來。

高正旭燙了一頭卷發,鼻子紅通通的,直接甩過來一句:“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替父親跑個腿。他身體不大舒服,住院需要周轉。”

“怪可憐的。書給我看看吧。”

高正旭坐在對麵,蹺著二郎腿,向他伸出了手。獵手從放在一旁的包裏掏出了《失落的珍珠》。放在一起的扳手也被帶了出來,差點就要露餡。好在這時店員走過來,高正旭光顧著點單,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接過書,高正旭就仔細檢查起來,他點的咖啡上來了也沒看一眼。

實際上,兩人在咖啡店裏見麵後,獵手剛把書給他,高正旭就開始挑起了毛病。

“這褪色也太嚴重了吧,插頁上還有亂寫亂畫,這兒還沾上了油漬,怎麽不提前說?”

獵手有些走神,沒說什麽,隻是道了聲“不好意思”,反正他並不真的把書給他。挑了一圈毛病,高正旭說必須再砍下去100 萬韓元,他裝作同意了。

“不過得給現金。”

“為什麽?”

“我父親需要住院費和生活費,所以才要賣這書。”

“行吧。”

高正旭雙手抱胸,點了點頭,說附近正好有銀行,現在就去取錢。他剛要站起來,獵手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道:“這樣的書我們家裏還有。”

高正旭聞言回過神來,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立刻問道:“有幾本?”

“大概十本吧。還有一本家譜。”

“哪裏的家譜?”

“陽川許氏,保存得特別好。”

高正旭想了一想,開口問道:“我能看看嗎?”

“都在水原我們家裏。您能來一趟的話,我就請您掌掌眼。”

“水原……”

如果高正旭拒絕,那麽他的計劃就此失敗。但獵手知道,貪心如高正旭,一定會上鉤。

如他所料,高正旭點了頭:“反正我開車了,咱們一起過去吧,等我一會兒。”

“好的。”

趁著高正旭出去,獵手從包裏拿出扳手,藏在了夾克上衣的內袋裏。這樣雖然動起來略有不便,但總比到時現從包裏掏方便得多。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不久,傳來了開門的聲音,高正旭回來了。他睜開眼睛,就看見高正旭把一個有銀行標誌的厚信封揣進衣服內袋。高正旭坐下來,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咖啡,又站起了身。獵手看著,跟著站了起來。那輛**5 就停在咖啡店門外,兩人上了車,高正旭問他家具體在哪兒。獵手係上安全帶,報出了一個提前記下來的地址。高正旭發動了汽車。

開出首爾之前,獵手一言不發,隻是看著窗外的風景。高正旭可能覺得無聊,問道:“你父親是什麽時候開始收藏古舊書的?”

“不太清楚。我小時候就看見爸爸收書了。”

“這世界上所有的興趣愛好裏,就屬古董收藏最可笑了。花那麽多錢,還被人恥笑是瘋子,行業裏還到處都是騙子。”

他很想反問一句:你難道不是騙子之一?但他嫌煩,沒有開口。高正旭突然說可以走一條小路,說著就往國道上開去。

“那條路是剛開通的,沒什麽車。雖然得走一點回頭路,但總比堵在路上強。”

廣播裏放著張允瀞[21] 的《哎呀呀》。高正旭跟著哼唱,還敲著方向盤打起了拍子,忽然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問道:“你幹什麽工作?”

[21] 張允瀞(1980 — ),韓國演歌(trot)歌手,《哎呀呀》為其2003 年出道曲。

“畢業以後就一直在家休息。”

他隨便搪塞了一句,高正旭的反應卻很大:“你有手有腳的怎麽能吃閑飯呢?‘在家休息’,休個什麽息……”

說著高正旭開始數落起現在的年輕人,這些話好像都在針對他,獵手聽了非常不舒服。他側過身子,剛想說“你別說了”,衣袋裏的扳手卻掉了出來。聽見響聲,高正旭臉上變了顏色。

“什麽掉了,什麽東西?”

獵手把手伸到地上,撿起扳手,照著一臉驚恐的高正旭就砸了下去,就像小時候用石頭砸流浪貓那樣。

砰的一聲,血水四濺,車子也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高正旭翻來覆去地說著救命、別殺我,漸漸沉入了血泊中。

終於,他鬆開了方向盤,車子一頭撞在了隧道中央的邊牆上。獵手係著安全帶,沒有受到太大衝擊,但脖子還是比想象中更酸痛一些。撞上牆後,引擎熄了火,冒出陣陣黑煙。高正旭垂著腦袋鮮血橫流,獵手解開安全帶,先把手伸進他的衣袋裏,掏出那個裝滿錢的厚信封收好,這才想接下來要做什麽。出了事故,必須在別的車輛發現之前,把該收拾的收拾好,趕緊離開現場。但他動手是臨時起意,現在也慌了。

“要先幹什麽呢?”

他想了想,在濃煙侵入車廂前,先收好了扳手,然後推開嘎吱作響的副駕車門,手忙腳亂地下了車。他打開駕駛室,把死去的高正旭挪到了車後座上。那個裝著書的包纏在了高正旭的腳上,也一起進了後車廂。他掀開冒著煙的引擎蓋,想把車修好再逃離事故現場。但他實在沒什麽汽車維修的知識,更別提引擎冒出的濃煙多到什麽都看不見。他正茫然無措,呆呆地站在那裏,猛然聽見一聲汽車鳴笛。抬起頭,隻見一輛白色的索納塔EF 停在了隧道的入口處。

“可,惡。”

礙事的人來得比他想得更快。比起害怕,他更覺得厭煩。白車又按了幾次喇叭,從駕駛室裏出來一個男人,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了過來。那司機滿臉怒容,一邊用手指著他,一邊大聲讓他把車挪開。獵手暗自把扳手藏進衣服裏,裝作在查看引擎。一無所知的獵物大聲喊著走了過來,卻在經過駕駛室的時候像是發現了什麽,停住了腳步。然而,現在再想逃已經太晚了。獵手拿出他的扳手,仿佛野獸露出它的獠牙,一步步接近他的獵物。

獵手的夢通常停在這一幕。他並不喜歡之後發生的那些事。

“那時應該徹底處理好的……”

那時的他看起來如此脆弱無力,心煩意亂中把高正旭扔在後座,想過後再處理,這是最大的失誤。後來又忌憚那個裝了書的文件包,沒能及時處理劉明愚,猶豫中那輛卡車就到了。他開著劉明愚的車逃離了現場,在外麵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回到了家裏。直到看見新聞報道,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幸運:高正旭的車著了火,他的指紋和腳印全都焚毀殆盡,而那條國道人跡罕至,也沒有監控攝像頭,警方無法對他進行追蹤。那天之後,獵手開始通過電視劇和各類書籍來學習要用何種方法、如何行事才能完成完美犯罪。最重要的莫過於不要惹人注意。

一旦在媒體上暴露,警察必然會動用全部力量進行搜查。

所以他至少間隔一年以上,才會再次行凶。裝修好這個半地下的空間後,他就可以親手處理屍體了,不留半點痕跡。他很想現在就把劉明愚處理掉,但這人已經太出名了。若要遵守他一直以來的“殺人原則”,那他就必須避開劉明愚這樣的獵物。不過,冒險破例一次,理由也很充分—

“我必須要拿回十五年前被他搶走的書。”

其實,他已經去過劉明愚經營的那家記憶書店。那位劉教授似乎對他心存懷疑,一直在觀察他,還不停地問這問那。但他和十五年前相比,變化實在太大了,劉明愚大概無法確定他的身份。對方認不出他來,他心生喜悅,可一想到不知什麽時候會被發現,又會滿心憂怖— 就像期待為美麗的舊書翻開下一頁一樣,他期待著下一次的交鋒。

“反正本打算接下來消停幾年,借這個機會和劉明愚玩玩也不錯。”

劉明愚打造的這家記憶書店,實在是妙不可言。書籍散發著獨特的陳舊書香,燈光也隻重點打在書上,整體裝修看起來非常舒服。當然,找回《失落的珍珠》是頭等大事,但他還是想暫時隱藏身份,好好逛逛這個地方。

閱讀舊書帶給他的快感,僅次於殺人。當然,如果時機合適,抓住機會處理掉那件事也不錯。

“先去會會他,諒他不能發現。”

獵手看著麵前的劉明愚,充滿了自信。這人不停地投來懷疑的目光,卻沒法確定他的身份。一想到還會再見麵,獵手的心情就不由得愉悅起來。他哼著歌,忽然聽到了窗外的雨聲。打開門,隻見黑雲壓城,暴雨如注。

才剛剛入夜,雨中的世界已經黑暗如同子夜時分。獵手望著這場大雨,歪著頭喃喃道:“真是適合去見你的好天氣呢。”

原本他做任何事都要嚴格按計劃執行,現在他卻有了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去打破原定的計劃。

*

到了下班時間,店員和劉明愚打過招呼,離開了記憶書店。劉明愚在監控裏目送他走出店門,直到他的身影在路上消失不見,這才按下了櫃台裏的一個紅色按鈕,緊閉的店門外應聲降下來一道鐵製卷簾門。店門本身是鋼化玻璃的,再加上這道鋼鐵製成的卷簾門,隻要不是撞上來一輛卡車,任誰都沒法輕易攻破大門闖進來。為了防備獵手隨時再次發動襲擊,以前他去學校和電視台的時候都會帶著保鏢。幸好,並沒有發生過直接的襲擊,但獵手應該不會忘記曾經狩獵失敗。劉明愚從櫃台底下拿出筆記本電腦,長舒了一口氣。這一天下來,比想象中還要疲憊勞神— 他下意識地相信,今天到店的顧客裏,一定有獵手。

“也不算一無所獲。”

他成功地從親自接待的顧客中推定出了幾個可能是獵手的人。反複推敲好幾天之後,他想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單。劉明愚打開文字處理軟件,運指如飛地打起字來。

名單上的第一個人是5 號顧客,木匠金盛坤。此人絲毫不吝於表露他對無涯梁柱東的喜愛之情,以及對書籍的濃厚興趣。同時,他還有著水準頗高的古舊書知識。

他自稱木匠,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書的主人,這就有點獵手那個意思了。殺害妻女的凶手看上去對書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他正是因此才撿回一條性命。劉明愚想著,歎了一口氣。當時獵手對那本書近乎瘋狂的執念還曆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他停下打字的手,自言自語道:“如果獵手過了十五年那樣的日子,那他一定就是金盛坤現在的模樣……”

“他會是獵手嗎”,劉明愚敲下了一行字。他打出一個問號,旋即又刪掉了。獵手並不蠢,他不會不知道記憶書店是為誘捕他而設下的陷阱。所以,他不會以誰都能想到的形象出現。當然,他也觀察過對方有沒有可能喬裝改扮,或者行為舉止都是特意演給他看的……他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來。整理好與自稱木匠的金盛坤相關的信息,劉明愚最後又添了一句,記錄自己此刻複雜的心境。

“他真的會以獵手的麵目出現嗎,還是會戴著麵具出現在我麵前?”

劉明愚又歎了口氣,歎息中混合著憂懼和其他複雜的情感,開始整理下一個嫌疑人的信息。

“10 號顧客趙世俊……”

這人腦子裏像是缺了根弦,年紀也略小了幾歲。他心裏的天平更偏向於此人並非獵手。但這人竟然當場要求合寫一本書,而且舉手投足間看起來過於散漫,這兩點又讓他有些懷疑— 趙世俊給他一種精神病態者扮演正常人的感覺。

“他隻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又或者他就是獵手?”

趙世俊表現得對書不感興趣,這點也值得懷疑,他就像刻意偽裝成這副模樣的。不過,他也有可能隻是個急於揚名立萬的人。很早以前,就有不少人想借著劉明愚的名頭出名。

下一個是19 號金黎明。這個人麵目模糊。他在舉止上非常明顯地表現出對書毫無興趣,但很難確定這是否是他的真麵目。他雖然嘴上這麽說,但無從分辨是不是實話。如果前麵兩個人還在可以被推定為獵手的合理猜測範圍內,那麽金黎明甚至很難被判定是否在這個範圍裏。盡管如此,劉明愚還是把他放進了名單,因為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未知的黑暗。此人看似油滑,卻不知是原本性情如此,還是為了掩飾內心而戴上了一副假麵具。話很多、形容猥瑣、身材臃腫……似乎有什麽地方看起來不太對勁。也許這人是為了逃避他的審視,才表現出這麽一副亂糟糟的樣子?劉明愚思考著,把他也列為獵手的嫌疑人之一。寫完他又加上了一句:“他的外貌和舉止是偽裝的,還是真實的?”

最後的嫌疑人是20 號顧客吳亨植。他沒想過獵手會結婚生子,而麵前的這個人正用非常暴力的方式控製自己的孩子。念及獵手恰是一個心情不好就能殺人的人,所以他很可能也以這種方式對待自己的家人。吳亨植看似對書沒什麽興趣,但他知道的東西很多。從這一點看來,說他是獵手,倒也有幾分可能。他左思右想,在關於吳亨植的段落末尾,寫下了心中的疑問:“獵手真的會組建家庭嗎?”

一直盯著屏幕的劉明愚歎了一口氣,放下鍵盤,陷入了沉思。

他又在餘下的顧客裏選了幾個值得懷疑的對象,整理了相關信息。但上麵說的這四個人明顯最為引人注意。

盯著屏幕上閃動的光標看了太久,劉明愚的眼睛有些刺痛。他緊緊閉上了雙眼。

“無論如何,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妻女離去後的十五年歲月在他眼前過起了電影:他拚了命才坐穩教授的位子,然後開始上電視積攢人脈;不管別人如何輕視、如何嘲笑,他都裝作無知無覺,隻要有能被人看到的機會,他就絕不會放棄;學校的人都諷刺、嘲弄他是校長的狗腿子,他還是死死抓著自己的位子不放— 他隻想讓那殺害他親人的獵手,一打開電視就能看見他。

“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成敗在此一舉……”

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裏,一個念頭已經紮下了根:獵手已經來過了。現在要做的,隻是從這些人裏把他找出來。

“希望渺茫,但總比十五年前好多了。”

劉明愚長長吐出一口氣,雙手覆在自己的臉上。最近他很容易累,身體大不如前,他的心情因此更加急切了。

剛想關上文檔,門口的感應裝置突然閃動起來— 有人接近了記憶書店的大門。

“怎麽回事?”

劉明愚吃了一驚,忙去看監控。監控畫麵由若幹個小格子組成,顯示著記憶書店周邊各處的情況,可此時屏幕上的格子大部分都黑了。

“監控壞了?”

光線變暗時,與監控攝像頭聯動的小型照明燈會自動打開,並不會出現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可現在監控畫麵裏黑得仿佛午夜降臨。劉明愚側耳聽了聽外麵的聲音,找到了原因。

“原來是下雨了。”

雨下得太大了,透過雨幕什麽都看不見。沒想到還會這樣,劉明愚咂了咂舌頭。他以為感應裝置突然報警也是因為下雨,於是放下心來。這時,停車場的監控鏡頭裏突然什麽都看不見了。通過其他攝像頭,可以看到一個怪人身穿深色外套,用帽衫的帽子罩住了頭,正拿著一瓶噴霧往鏡頭上噴。劉明愚眼看著監控畫麵瞬間黑掉,不由得低聲驚呼:“獵手!”

他早就料到會這樣。

“你果然已經來過了!”

他無疑是偽裝成顧客登門,探好了記憶書店周圍各個監控攝像頭的位置,再趁著大雨來破壞,這樣即使近距離接觸也看不清他的長相。暴雨如注的暗夜裏,等待了十五年的獵手突然找上門來,劉明愚感到恐懼。但他沒有報警。一旦警方插手,對方必然會隱藏行跡,也許他將再次失去找到獵手的線索。拿好手機,劉明愚搖著輪椅來到了店麵中央。這裏的大門、前後門的窗戶,還有四周所有的窗戶,都安裝的是防彈玻璃。鐵製的卷簾門也已經放下來了,外人想闖進來,並沒有那麽容易。不過,獵手看上去是有備而來。最讓劉明愚一口氣堵在心裏的是監控都被遮擋了,無法觀察外麵的情況。他隻得攥著手機,閉上雙眼,努力集中精神去分辨門外傳來的聲音。

突然,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出“未知號碼”的字樣,沒有來電數字,隻有一大串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以防萬一,同時打開了電話錄音和揚聲器,手機裏立刻傳出來流水似的雨聲。

“好久不見。”

對方用了變聲器,聲音聽起來十分扭曲。但在那人開口的瞬間,劉明愚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透過滋滋作響的電流聲,他感到了和十五年前分毫不差的毛骨悚然。

“這些年你可出了大名了。早知如此,當時我就該管你要個簽名。”

“我是不會給你這種人簽名的。”

“哎喲,成了名就見人下菜碟呢。看來你是一點兒都沒變啊。”

聽著他連連嘖嘖有聲,劉明愚想起了那個自稱木匠的金盛坤。他強作鎮定,問道:“過了十五年,你又來找我幹什麽?”

“哎,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你這人說話總是這麽沒禮貌,我還以為你能改了呢。”

“你這種東西,罵你都是浪費唾沫。”

“你就是太狂了。就因為你這種態度,老婆孩子都沒了。”

獵手的這句話讓劉明愚腦中針紮般劇痛起來,但他咬緊牙關忍住了。

“說得好像你有老婆孩子似的。”

“怎麽,我看起來像是沒有?”獵手說著咽了口唾沫。

這個回答讓劉明愚想起了和兒子一起來的吳亨植,那個人就像是特意在向他炫耀自己有孩子一樣。想到這一點,劉明愚平靜地回答道:“一看你就沒有老婆孩子,誰和你成了一家人,那可真是倒了大黴。”

“你什麽意思?”

“你家裏人知道你不順心就會殺人嗎?哎,一定還不知道吧。知道了還有誰能和你一起過。”

劉明愚的話激怒了店門外的獵手,他喘起粗氣來。

“你最好不要拿我開玩笑,我是獵手,十五年來從沒失敗過。”

“你充其量也就虐虐流浪貓、抓抓蟲子。你腳腕的傷,還抓得住獵物嗎?”

“一點小傷算得了什麽。不過是擦破了皮,沒什麽大不了的。”獵手對劉明愚嘶聲吼道,說話間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

他似乎一緊張就會喘,和十五年前的獵手一樣。劉明愚最近也聽到過這種喘氣聲,仔細想想,和金黎明發出的聲音很像。他無法確認門外獵手的身份,不過,他本來隻是懷疑獵手混在記憶書店開業後到店的顧客中,現在則可以確定這一點了。這個人知道監控攝像頭的位置,打電話還用了變聲器。如果他們沒見過麵,何必連聲音都要隱藏。劉明愚的大腦飛速運轉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引起了他的注意。櫃台後麵就是後門,聲音是從那邊傳出來的。盡管他想杜絕隱患,但原來的裝修計劃可能存在建築法規上的問題,所以後門換成了可以從裏麵上鎖的鐵門,門上留了一個大小能露出一張人臉的窗口。畢竟人也不可能從這麽小的開口裏進來,窗上還封了鐵格柵,他覺得這樣足夠了。響聲的源頭就在這裏。

循聲望去,隻見鐵門的玻璃窗上被鑽出了一個小孔。這扇窗雖然也很結實,但用的不是鋼化玻璃,所以小孔很快就打通了。

手機中傳出了獵手的笑聲:“想送你一個禮物,你做好收下的準備了嗎?”

“瘋子!”劉明愚怒吼著,他終於明白獵手為什麽給他打電話了,“你是故意打電話好讓我沒法報警!”

電話那頭的獵手沒有回答,隻是咯咯笑著。後門的玻璃已經破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劉明愚知道,對方並不想直接闖進來,而是想用更毒的手段。這種大小的破洞,人雖進不來,但足夠噴灑易燃**或者扔進來什麽危險物品了。果不其然,從破洞裏流進了某種**,順著鐵門嘩嘩地淌了下來。

劉明愚對著手機喊道:“你想放火啊,你覺得我會帶著《失落的珍珠》跑出去?”

沒有回答,隻能聽見對方粗重的呼吸聲。

“書店裏要是著了火,我第一個就把那本書扔進火裏!你等著瞧!”劉明愚興奮地連聲喊著,“你放個火試試!快動手!”

“那是我的書。”

“哎喲喲,你可不配有這本書。我就是把它撕了也不會給你!”

“原來你並不愛書。”

“對,我愛的是我的家人,而不是書這種玩意兒。”

“你會遭報應的!”

劉明愚隻覺得荒唐至極,更大聲質問他:“你說什麽,你可是個殺人凶手,這是誰對誰說會遭報應哪?”

“人會死,書不會。”

“什麽?”

“你收藏的這些書裏,相當一部分已經活得比人久多了。所謂生命,沒有任何意義,對你我而言,都一樣。”

雨幕中,獵手發出低沉陰冷的笑聲,仿佛他本不想笑,卻要強迫自己笑出來。聽到的瞬間,劉明愚立刻就想到了趙世俊,這人也曾經發出過類似的笑聲。他按捺住情緒,對著電話吼道:“你算個什麽東西,還敢教訓別人!我的家人可比那些舊紙片重要多了!想放火你就放吧!這裏所有的書都會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他沒有聽到回答,鐵門卻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應該是被踹了一腳。已經破了洞有了裂紋的窗戶在這一踹之下徹底碎了,碎玻璃嘩啦啦掉了一地。

劉明愚搖著輪椅向後門走去,大聲喊道:“有種你就來!老子不怕你!”

“別嘴硬了!你當然怕我!”

“為什麽,就因為你殺了我老婆孩子?殺害無力抵抗的女人和小孩,還吹得像是幹掉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告訴你,我知道你這種殺人狂魔為什麽總把女人當成目標!”

他強忍住咳嗽,奮力搖動輪椅,終於來到了鐵門前。

那個惡魔,那個十五年來讓他日日陷入噩夢,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的惡魔,已近在眼前。劉明愚劇烈地顫抖起來,然而他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恐懼,故作泰然自若地開口道:“因為你是一個懦夫,不敢挑戰比你強、不怕你的對手。不是嗎?獵手。”

最後的“獵手”兩個字,劉明愚咬得格外重。他緊緊盯著鐵門,對方卻並沒有回答,隻是又踹了幾腳門。片刻後,獵手用帶著粗重喘息的聲音說:“咱們下次再見,劉教授。”

就像十五年前一樣,獵手忽然消失了。劉明愚的腦袋方才還緊張得要爆炸,此時一瞬間就涼透了。他曾無數次夢見過這個對決的時刻,可這場過招也太潦草了,毫無真實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獵手來過了記憶書店。

“為這一刻等了十五年,甚是荒唐啊。”

更大的問題在於,獵手可能就此再次銷聲匿跡。看來此人已經知道他為什麽要開這家書店了。要不要動用最後一招?劉明愚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忍一忍,畢竟他無法走出記憶書店去實地調查。劉明愚思考著,心中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