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深情永難訴

白萱衣不能走。

從唐楓帶回秦憐珊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不能走。在沒有確定對方到底是毒藥還是靈藥之前,她怎能放心走?

況且,唐楓還有頑疾……

想著眼前這一盤接一盤的殘局,白萱衣隻覺得慌亂,茫然,她一再央求東陵焰——再給我多一些時間。

哪怕幾天也好。

可是,幾天複幾天,何時才到盡頭?東陵焰愈加沉不住氣了。他幾經思考,索性帶了飛鸞流仙鏡獨自回耘國皇宮,臨走前對白萱衣千叮萬囑,待我從皇宮回來,你便必須隨我回九闕神殿去,不可再拖延了。

白萱衣惟有勉強同意。

那些日子唐楓常常到百花圃給秦憐珊摘蘭花,擺在女子的臥房裏,滿室馨香。有時候秦憐珊也會與唐楓同去,低眉淺笑,步履從容。一切靜好,有如太平盛世。那唐家的宅子裏終日沐著豔陽春風,而一雙繾綣的對視目光,仿佛要把旁人排除在圍牆之外。

時光有如黃蓮。

有苦難言。

白萱衣隻能裝作歡快,天真,仿佛還和從前一樣。但每走過一個黑夜,心裏的鈍痛都會加重一層。

也許,下一個黎明她就要離開了。

那一日,唐楓的咳嗽頗為加重,大老遠的便可以聽到他咳嗽的聲音。白萱衣正抱了酒壇子從外麵回來,聽見聲音,便擱了酒壇到唐楓的房間去,經過廚房的時候,看見秦憐珊在爐灶前擺弄著一隻空碗,她並不以為意,到了唐楓的房門口,見唐楓正踮著腳尖拿櫃子頂上的東西,那東西搖搖晃晃,倏地一下傾倒,就快要砸落在地上。

白萱衣閃身奔去,穩穩地將那東西接住。

是一隻硯台。

上等的石料製作而成的硯台,光可鑒人,文理絢麗。平日裏唐楓收藏得極好,很少舍得拿來用。

白萱衣將硯台擱在桌邊,道:“小老爺,你身子差,就別攀上爬下的,有什麽事情,你使喚我一聲嘛。”唐楓嗬嗬一笑:“我哪有那樣嬌貴,萱衣,你雖然稱我做小老爺,可我卻從未將你看作侍婢,怎能說誰使喚誰的。”這樣的話唐楓強調了無數次,每一次白萱衣都想反駁他,我也並非將自己當丫鬟看待,我隻是關心你,可是,每一次,也都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白萱衣指了指硯台:“小老爺,你拿它做什麽?”

“秦姑娘說,未曾見識我的畫技,想要我給她畫一幅肖像。”又是秦姑娘,白萱衣沒好氣地看了唐楓一眼,心中妒意頓起。“你自己身體不好,還老想著秦姑娘,早告訴你了,那秦姑娘來曆不明,未見得不是壞人。”

這話音才剛落,門外已傳來腳步聲。

“唐大哥?”

是秦憐珊的聲音。

白萱衣一回頭,正遇上對方柔媚的眼睛,一陣輕巧的碰撞,白萱衣便知,剛才她說的那句話,她是聽進去了。但她不提,隻將手裏的一碗墨色湯藥擱在桌上,道:“唐大哥,這是能緩解你的咳疾的,趁熱喝了吧?”

唐楓喜上眉梢:“多謝秦姑娘!”說著,便端起藥碗往嘴邊送。那一刻白萱衣也不知自己是怎的,偏就想起剛才經過廚房的時候,看見秦憐珊擺弄那隻空碗的情形,某些畫麵以及某些揣測交疊,她倏地上前一步,一把搶過藥碗:“不能喝!”

“為何不能喝?”唐楓訝然。

白萱衣瞥了秦憐珊一眼,道:“這湯藥來曆不明,誰知道裏麵放的什麽東西。”秦憐珊在旁冷哼一聲:“既然白姑娘信不過我,便就作罷。”唐楓卻急急地批駁白萱衣道:“秦姑娘是不會加害我的,萱衣,你怎麽老是針對她呢?”

白萱衣想辯解,可是卻似乎並不能為自己的行為做出很合理的解釋,看唐楓一臉嚴肅的對著自己,再看秦憐珊深不可測漠然地立在邊上,她心裏又急又氣,索性將藥碗一摔:“你愛喝,自己喝個夠吧,我不管你了!”

啪——

藥碗碎了。墨黑的湯藥撒了一地。

奇怪的是,那湯藥在接觸地麵之後,片刻功夫,竟發出嗞嗞的響聲,然後像水汽般蒸發無形。

白萱衣和唐楓都驚呆了。

白萱衣一麵覺得驚愕憤慨,但一麵又忍不住竊喜,跺著腳道:“小老爺,你看見了,這什麽狗屁湯藥,裏麵竟是有妖術!”

“那不是妖術。”秦憐珊淡淡地掃了白萱衣一眼,“這一碗,的確並非普通的湯藥,隻不過,卻不會害人,隻能救人,唐大哥喝下去之後,雖無法將頑疾根除,但至少能讓他不那麽咳嗽,身體會更好受一些。這種湯藥,在我們天行異域,是常被用做緩解病痛之用的。”

“別拿天行異域來糊弄人!”白萱衣喝道。

秦憐珊不肯受此委屈,便拉了唐楓的手,道:“唐大哥,這湯藥還有一半在廚房裏,我帶你去看,我當著你的麵把它喝下去,若是我害你,那便叫我被這湯藥毒死,腸穿肚爛,魂魄無存!”

“小老爺——”白萱衣也是不肯輕饒,抓了唐楓的另一隻手,將他扯住,大聲道,“不要管她的無理取鬧,她在做戲給我們看呢!”

“我隻是想證明我沒有加害唐大哥!”

“我不會信你的,小老爺你也不要信!”

……

白萱衣和秦憐珊竟堪堪地較起勁來,一人站一邊,將唐楓像木偶似的扯著,一個往東,一個向西,唐楓隻覺得腦袋裏就像盤旋了無數的蒼蠅,嗡嗡亂響,原本心裏已經堵得慌,被她們那樣一折騰,更是咳嗽加劇。

踉蹌幾步,狠狠地一甩手。

想說兩句嗬斥的話,可是,剛一張口,便止不住咳嗽,好像有魚骨卡在喉嚨裏,難受得緊。

唐楓蹲下身去。

白萱衣和秦憐珊見狀紛紛上前摻扶,仍是一左一右。唐楓卻甩開了左邊的那隻手。白萱衣摻扶的那隻手。

什麽也沒說。

可是,偏就是沒說,才將那氣氛壓至最低沉,最破滅。白萱衣隻覺得自己垂下來的雙手裏空空****,就像在墜落時抓不到一根救命的草。“萱……萱衣……”唐楓斷斷續續說道,“秦姑娘若是想害我,不是隻有今天這樣的機會……我說了,我信她,你不必再這樣胡攪蠻纏……”

我——胡攪蠻纏?

這樣的字眼聽在白萱衣的耳朵裏,猶如針刺。她難受,抓狂,她以為自己一定會爆發,會歇斯底裏地辯駁,痛罵,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那樣做,她隻是將拳頭緊緊地握著,垂著頭,緩緩地站起身,離開了房間。

為什麽一定要將自己和秦憐珊比較呢?

在唐楓的心裏,孰輕孰重,這樣一比,莫不是自取其辱?他眼前光芒萬丈,他眼前春色旖旎,他總是看不見她的。

就好像,之前仿佛是有誰也對自己說過——

你為什麽總是看不見我?

原來,這樣毫不修飾的一句話,看似平淡,卻能教說話的人在開口之前煎熬千遍,疼痛千遍。

然後隻剩無可奈何。

隻剩黯然心傷。

眼淚像怒放的鮮花般,舒展,恣意,順著白皙的麵頰,緩緩滴落在冰冷的地麵。豔陽之下,心燒成灰。

然而即便是在那樣碎成千萬片的情況下,白萱衣仍然不忘進廚房檢驗秦憐珊的那鍋湯藥。秦憐珊說得沒錯,那湯藥倒在地上會蒸發消散,可是,它並沒有毒害,白萱衣甚至自己嚐了一口,苦澀的滋味滑入她的口腔,卻是麻木了。

沒有什麽比心痛更甚。

夜裏。晴空如墨。彎彎的弦月單薄地掛在天邊。時不時傳來雞鳴或犬吠。或者是隔壁孩童的吵鬧聲,大街上夜歸人的腳步,更夫鏗鏘有力的敲擊,等等等等,此消彼長倒也生氣十足。這印霄城退卻了水患,百姓們陸續回歸,重建家園,到此刻已是愈加恢複如常。白萱衣一個人躺在屋頂看月亮。

露冷風輕。

雖無寒意,卻有心涼。

冷不防地聽見底下庭院裏有人喚她:“萱衣?”不用看,也能辨識那是唐楓的聲音。“你在屋頂上做什麽?”

“就是沒什麽可做才在屋頂上啊。”白萱衣沒好氣地答。

“你下來。”

“沒什麽可做,幹嘛下來。”白萱衣仍是賭氣。唐楓輕歎:“早上我的語氣是太重了些,我想向你道歉,對不起。”

白萱衣沒有吭聲。

唐楓再道:“我亦知曉你是關心我。”

“既然知道,那就將屋子裏的人趕走啊。”白萱衣翻身從房頂上躍下來,端端地落在唐楓麵前。唐楓皺眉一皺,想開口,但是頗有些猶豫,頓了半晌,才道:“秦姑娘與我,在天行異域時經曆了許多的事,這些事足可堅定我對她的信任,萱衣,我已說過,她若要害我,實在有太多機會。”

“也許她要害你,隻不過現在時辰未到呢?”白萱衣強辯。

唐楓卻淒然一笑,道:“我已是將死之人,又何必懼怕她人會如何算計我。萱衣,你不明白。”

“什麽?”

靜默。

再問:“不明白什麽?”

唐楓轉過身,望著秦憐珊的房間裏,此刻那一點微弱如豆的燈火,卻像黑暗中引航的燈塔。

於是——

白萱衣倏然明白,他說的你不明白,是說你不明白我此刻荒涼的心境,不明白,我是如何思念著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子,我猶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我已經失去過一次,而這一次,是命運對我的饋贈,我說什麽也不會再放手。

所有的悵恨與心傷,都在凝望著的眼神之中,流淌宣泄。

“小老爺!”忽然之間白萱衣覺得自己體內血脈翻湧,將某些積壓了太久太多的話都推向顫抖的舌尖。

她很想告訴他,縱然你失去了秦憐珊,你還有我。

我是你卑微的影子。

我是你謙恭的臣民。

我對你,奉若神明,頂禮膜拜。我愛你太深,太重,以至於,太難,太痛。

氣氛微妙。

唐楓隻覺得白萱衣的神態有些異常,那清清亮亮的眸子裏,晶瑩閃爍,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幾欲噴薄湧出。可她微微張著嘴,怔忡地看著他,卻又不說話了,他愕然地問她:“你怎麽了?”

“我……我有些話,想對你講!”白萱衣吞吞吐吐,卻還有猶豫,所有的辭藻都在喉嚨裏撕扯糾纏著,它們就像兩隻拔河的隊伍,一部分向前,一部分往後,是墜落回到心裏繼續被掩藏不見天日,還是衝破束縛化作疾風直吹進對方的五髒六腑。

呼吸都加劇了。

起伏的雙肩,緊握的拳頭。

“我……”

“我……”

“我……”

白萱衣連說了三個我,可始終沒有別的字來順延這場驚心動魄的談話。突然,天邊劃過一道閃電。

再一道。

沒有雷聲。

隻有接連的閃電,像一出默劇。斷斷續續地照亮了堆積的雲層,雲層似洶湧的波濤般,緩慢地向著印霄城的方向移動。

“那是?”白萱衣驚愕地看著,退後兩步,竟有些發抖,原本緊鎖的愁眉,到此刻更是變得慌亂。唐楓不明就裏,心想,那難道不就是普通的閃電而已嗎,她在怕什麽?他輕輕地拉住她的胳膊:“萱衣,你怎麽了?”

白萱衣仍是止不住驚惶,又退了兩步,覺得自己手臂上有一陣溫熱傳來,低頭看,看見唐楓清晰的指關節,她心中一痛,強笑道:“沒,沒什麽。”才剛說完,卻聽呼啦一聲,院子裏炸開一朵祥雲,東陵焰風風火火地自迷霧中跑出來,一把扯過白萱衣,低聲道:“快跟我走——”

說罷,兩個人就像一陣輕煙似的,沒了蹤影。

隻有唐楓還怔怔地站在院子裏,滿腦子糊塗。天際的閃電還在持續,湧動的雲層依舊不停歇。

但沒有風。

隻有一點即將要香消玉殞的月光,還淡淡地籠罩著。

秦憐珊開門出來,看見唐楓,款步上前:“唐大哥,這麽晚了,你怎的還不休息呢?”說話間,也看到了那不尋常的天象。唐楓喃喃道:“似是很詭異呢……”秦憐珊接道:“不過就是積雨雲吧,想必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呢。”

東陵焰帶著白萱衣乘祥雲飛渡,到山中一處幽深的穀底,然後貓著腰鑽進了漆黑的山洞裏。

手指輕輕一綰,火焰從指尖飛入岩壁。

狹小的空間驟然明亮。

白萱衣喘息甫定:“剛才那些是?”

“黑騎雲!”東陵焰急道,“是九闕神侍的坐騎。他們……他們是來找你的!”焦慮的眼神,直逼白萱衣。白萱衣便知,自己果然沒有看錯,那些閃電帶著湧動的黑雲,的確是九闕神侍的專屬。他們是九闕神族最精壯的部隊,除了維護神殿的日常治安,也會履行某些指定的任務。

此番他們前來,是因為九闕神君獲知,神族裏有仙女未經許可擅自下凡,於是派神侍搜索緝拿。

在九闕神族裏,惟有等級較高的神,以及像東陵焰這樣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們才有通關的令牌,可以自由往返人神兩界。白萱衣隻是二等花仙,平日裏受的約束多,要遵循的神殿規矩也多。

可是——

“焰公子,當初我進入飛鸞流仙鏡,你不是說,你自有辦法處理我的去留,可以不讓別人發現嗎?”

東陵焰尷尬地撓了撓鼻梁:“我的確是替你遮瞞過的。”

“如何瞞?”

“我用石蠟雕了一個假的你。”東陵焰愈加不好意思了。石蠟雕像,再用法術賦予其活動的能力,可是,比起有血有肉的真身,那石蠟呆滯僵硬,連眼神也是空洞的,怎能瞞得長久?

原本東陵焰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運送途中弄丟飛鸞流仙鏡,又在人間逗留了這麽久,他以為自己送完寶鏡,再回九闕神殿,便可以監控著那尊石蠟像,好讓她不輕易被拆穿,可是寶鏡一丟,事情便超出了他的預算。先前他將飛鸞流仙鏡交給耘國皇帝,替換了皇宮裏假的那一麵,然後順道回了一趟九闕神殿,才知道石蠟雕像已經被識穿,事情奏報到了他的父君麵前,九闕神君為正法紀,便勒令兩名九闕神侍緝拿白萱衣。

東陵焰道:“與其等他們找到你,強行將你帶回,倒不如你現在就跟我一起回去,主動向我父君請罪。我們已經尋回飛鸞流仙鏡,也算將功抵罪了,再是受罰,總能減輕些。”

女子沉默不言。

赤黃的火光映照著她絕美的容顏。

“小仙女?”東陵焰再喚了一聲。白萱衣緩緩地將視線輕移,與之對接:“焰公子,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為何?”

“小老爺的病,每況愈下,我想在我走之前,找到救他的辦法。”白萱衣悵然道,“還有,那個秦姑娘,我不知她究竟是否有惡意,我不放心。”

她的目光,那樣誠摯,而且憂傷。

落入東陵焰漆黑的深瞳裏,投下陣陣**漾的漣漪。

可是,再這樣明日複明日,日日蹉跎下去,究竟要等到哪一天她才會心甘情願回九闕神殿,或者,她是根本就不想回去了?東陵焰嚴肅地看著白萱衣:“你可有為自己想過?若是我們現在回去,還可說是為了尋找飛鸞流仙鏡,也算有個堂皇的理由。但你繼續逗留人間不走,等九闕神侍找到你,你便會多一條罪名,受的刑罰也重些,甚至有可能是你根本承受不起的!”

白萱衣淡淡地回:“我知道。”

“那你為何……”

“焰公子——”她截斷他,“無論後果如何,我無怨無悔。”晶瑩的美眸中,那份堅毅,傾國傾城。

她繼續央求:“請你成全我!”

東陵焰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平日裏的巧舌如簧,嬉皮笑臉,在此時都無法與內心的擔憂和怒氣爭輝。他能拒絕她嗎?能將她強行帶走嗎?他撫心自問。那答案卻是否定的。他不能。若是可以,早在他初初找到她的時候,在她受傷、遇見危險的時候,在一切波瀾暫且平息了的時候,等等等等,他有那麽多的機會,卻始終敵不過她的一聲央求。

百煉鋼,也不過化成繞指柔。

白萱衣看東陵焰怔忡不言,心知他是默許了,她還他一個溫柔的笑意,走到洞口,看外麵漆黑的夜空,閃電和黑騎雲此刻正在頭頂的天空盤旋著,白萱衣趕忙縮回身子,幾步後退,正撞上東陵焰結實的胸膛。

“你怕了嗎?”

“我……”想說不怕,卻似乎不夠十足的底氣。

“既然怕了,何不立刻隨我回去?”

“不!”白萱衣輕輕地囁嚅一聲,低著頭,忽然覺得右手纖細的手腕被捉起,竟是東陵焰未經同意執了她的手,她想掙脫,對方的拳頭卻像鉗子似的,沒有半點要鬆開的意思。隨之而來是厲聲的責問:

“為什麽?”

“為什麽,從前是流雲,現在是唐楓?”

白萱衣一驚。她懂了話裏的意思。她怎能不懂。她避過了他曖昧的言辭,卻避不過眼底深切的繾綣;她避過了他隱忍的冀待,卻避不過他殷殷的守望與關懷。“焰公子,請你放開我?”

“我不放!”東陵焰拿出了他在九闕神殿耍威風的強硬和霸氣,嘴角輕輕挑起,帶著一抹玩味的笑意。他又想起了自己受怨氣迷惑時,在山頂一親芳澤時的狂妄與躁動,雖是意誌模糊,身不由己,可是,若不是心中充滿向往,他怎能那樣大膽。他便跨出一步,緩緩地靠身過去,溫熱的雙唇逐漸迫近,懷中女子直將臉別去一旁,小小的力氣,但倔強,像一朵風雨飄搖的花。

東陵焰分明地感到了白萱衣夾著憤怒的羞怯。

雖然無聲,卻鋒利。

東陵焰倏地停頓下來,鼻尖幾乎碰著鼻尖,然後,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後退一步,放開了手。

麵上戲謔的笑意,卻仿佛含著傷。

忽然,山洞外一陣濃煙滾滾,直湧進這片巴掌大的空間裏。兩人都在心裏驚慌地喊了一聲,不好!

九闕神侍還是發現他們了。

在九闕神族,不同的神侍,有其各自擅長的本領,各司其職。他們最大的優點便是隻忠於神君,而這亦是他們最大的缺點,他們麻木,固執,不識變通。而且神侍的職務分工非常細致,若是衝鋒陷陣,則出動精甲神侍,若尋物,則出動紅甲神侍,尋人,便出動的是綠甲神侍,而白甲神侍通常擔任宮殿的守衛工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此刻來的,便是身穿綠色鎧甲的神侍。

他們的額頭上,有豎著的第三隻眼睛。

那隻眼睛,乃是由靈性極強的雄鷹化成。每個神侍,在未分甲之前,都隻是普通的仙者。當被挑選成綠甲神侍,他們就會訓練自己的雄鷹,與雄鷹達到心靈相通的境界,雄鷹便會甘心情願隻化成一隻鷹眼,依附在綠甲神侍的額頭上。

那隻鷹眼增強了綠甲神侍的視線的穿透能力,當眼睛睜開,綠光便像照明燈一樣從額頭上發散出來。那綠光,被稱做穿楊玄光,可以看透層層死物,尋找到隱藏在底層的生命。東陵焰還以為躲進深山老林,借著層巒的山峰,以及密密的草木,可以僥幸躲過穿楊玄光的照射,但還是不行。綠甲神侍的穿楊玄光,剝開了層層山巒的外衣,直看到穀底山洞中兩隻躲藏的骨架。

兩名綠甲神侍,一人執鐧,一人握弓,像兩座大山似的,步入洞中。

“屬下見過公子!”他們異口同聲行禮道。東陵焰下意識地向前邁步,將白萱衣擋在身後:“我說,你們倆到這兒來幹嘛?”執鐧的神侍氣定神閑:“來捉拿私下凡間的優曇婆羅花仙。”

握弓的神侍迫不及待:“花仙,神君已經下了旨意,你若立刻跟我們回去,興許還能免去一點刑罰。”

白萱衣扯住東陵焰的衣袖,東陵焰淡定地一笑,揚眉道:“這個小仙女是我帶出來的,有什麽事,我自會向父君交代,行了,這裏沒你們的事了,你們走吧。”

“公子——”

握弓者不退反進,眼珠子鼓得像兩顆炒焦了的胡豆:“若是公子強行阻差,我們便惟有得罪了。”還是執鐧者頗為沉著,勸退了握弓者,便想對東陵焰曉之以理,白萱衣不聲不吭地躲在東陵焰背後,她知道憑自己那點小小的修為,是不能與兩位九闕神侍抗衡的,她惟有希望東陵焰不要放棄了她,巴巴的眼神,裏麵全是楚楚可憐。

誰知,一番僵持,東陵焰竟擺手道:“罷了罷了,我原本的意思也是想要她回去的,你們帶她走吧。”

說著,拂開白萱衣的手,竟獨自向洞外走去。

白萱衣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抹青碧的衣袖從指縫間滑走,喉嚨裏像堵了千斤的重石,說不出話,東陵焰的背影刺痛了她,清淚汩汩地湧出,朦朧的視線裏,兩片巨大的陰影像烏雲聚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