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狂歡圖裏的女人

張曉風出了家門,看了看時間,還好,不早不晚,應該不會遲到。於是不緊不慢地在早餐店買了兩個包子與一瓶牛奶,隨手把找過來的零錢扔給旁邊的雜誌攤,拿了份報紙,然後擠公交車。

他習慣用看報紙打發這無聊的停停開開的二十分鍾車程。當他看到丁氏姐妹舞死的新聞與圖片時,手裏啃到一半的肉包子從袋子裏滑了出去,剛好掉在旁邊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腳上,女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所有的人都往這邊看來。

張曉風忙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然後低頭去撿肉包,結果腦袋剛好撞在女人大山般突兀的胸部,張曉風頓時有種撞上棉花堆又被彈出來的目眩感,腦子裏一片空白。

“流氓!”

隻覺得臉部一片火辣,被甩了個巴掌。張曉風真是有種千嘴難辯啞巴吃黃連的感覺,咋遇上這樣的事來?還好這車張曉風經常坐的,車上的售票員與司機都認識他,便出來調解。女人憤憤地說,“要不是老娘的奔馳大修去了,哼,才不坐這破公交,還被這小毛頭吃了豆腐,老娘下車打的去。”

車上有小青年起哄,“您的奔馳還沒出廠交付使用吧。”車裏的人一陣哄笑,而那女人羞紅了笑,罵罵咧咧地一扭一晃地下了車。

張曉風也顧不上理會這個半老徐娘會氣成什麽樣子,也顧不上看她的背影是不是跟她的自信心有點相符,趕緊就攤開了報紙細看了起來:混亂的舞蹈,鮮血淋漓的“O”字符,像花朵般盛開得不遺餘力最後枯萎然後衰竭死去的女人……張曉風感覺全身都在顫抖,不,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此時,他的眼睛盯在報紙的時間上,19點35分,丁家姐妹的演出時間,到她們死去不過是二十分鍾的事情。那個時間,那個時間……

張曉風想起來了昨天的19點35分,那時他感覺特別困特別累,看看時間還這麽早,於是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準備先躺會兒。一向對麵容不大講究的張曉風那天破天荒地用起了潔麵乳——那支用了兩年都沒用完的潔麵乳。但可能擠得多了,眼睛裏也不小心進去了泡沫,怎麽洗都洗不幹淨,視野裏一團水糊。那一刻,他真懷疑眼睛不是進了什麽東西,而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麽問題。

這時,他看到一個影子從他的麵前很輕巧地飄過,然後又一個影子從他的麵前飄過,兩個一模一樣的影子。接著那兩個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分明在跳舞,舞姿優雅而美麗,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古老而動人的故事。但是,沒多久,那兩個影子似乎被插上了強電流,優雅的舞姿很快就被一種混亂的**所取代,那麽瘋狂與野性,這種狂野令張曉風那麽熟悉,然後他們又慢慢地消失了。張曉風拚命地用清水撲洗著眼睛,一遍又一遍,眼睛終於恢複了正常,眼前也不再有什麽莫名其妙的影子。

但是,張曉風卻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的眼睛恢複了後,拿起扔在衛生間裏的手表,看了看時間,剛好是19時55分30秒。

張曉風想起昨天的事,越想越覺得想不通,難道自己有特異功能,能看到一些特殊的影像?

到了辦公室,張曉風首先上網找到了那段視頻,因為本地的電視台錄製了那天的節目,所以能找到最清晰的視頻。這件事在網上已經炒得非常火熱,很多人都在關注這個事件,而範小雅事件倒是很少有人知道。

他看到丁家姐妹倒下的時間,頓時口瞪目呆,19時55分,一分都不差啊,剛好是自己視力模糊狀態下所看到的兩個影子消失的時間。

一時間,他在那裏如坐針氈,難道自己真的有超自然能力,能預見到某些東西?或者,能穿越距離看到某些東西?

這,這是不是太離奇了,自己如果真有這種能力,為什麽以前就沒有發現呢?或者隻是泡沫進了眼睛所起的水霧,再加上他這段時間有點神智恍惚,看起來很像兩個人在跳舞,純粹隻是巧合罷了。但是,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巧合,連時間都不差。

從第一起詭舞之死案發生之後,張曉風總感覺自己像是卷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仿佛無形中有一種邪惡的力量,一步一步地操縱著這一切。

此時,張曉風的腦子裏又浮現出田野裏湧出來,又無緣無故消失的鮮血,難道隻是幻血?或者,所有的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其實什麽都沒有,一切很正常,隻是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還是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或者那人將要下手的時候,故意提示他?但是,對方以什麽樣的手段提示他呢?一切猶如他腦中的幻像,難道凶手精通心理學能對他灌以暗示,然後他就對凶手給他的暗示產生了幻覺?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他應該接觸過凶手,但是,為什麽會提示他呢?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並循規蹈矩的人,從小到大,他也想不出自己幹過什麽特別的事情,而且他一直順利地念書,畢業後順利地工作。雖然最近他在工作上不斷地受到領導的排斥與擠壓,所以很苦悶,而最令他有苦說不出的是,自己花了半個月加班加點的策劃設計圖,被自己的經理拿去邀功了,如果向他那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板告狀,一是難以找到人,二是老板也並不一定相信自己,況且經理那三寸不爛之舌搞不好還告他汙蔑,三是可能被經理罷職。

幸好他的電腦裏還有備份,他小心翼翼地對這份文件加了密,怕被別人知道,現在反而搞得他像是剽竊了別人的作品似的這麽心虛,本來想刪掉,眼不見為淨,但是,他實在是舍不得,他對自己這次的策劃特別滿意。

當他再一次想起這件事,心裏還是悶得慌。他記得自己當時做這個圖案的時候,費盡了腦汁,做了一個又一個的設計圖都不滿意,做了刪,刪了再做,最後實在是困極了,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印第安人,古瑪雅人,還有蒙古的薩滿們在一起祭祀神靈的模樣,他們奇異而隆重的裝束,肅穆莊重的神情,還有各自獨特的儀式,樂器的奏鳴,咕噥的咒語與魂魄顛倒的狂舞……令張曉風醒來後依舊記憶猶新。

是啊,酒店要做的是中秋狂歡節,如果在中國傳統的節目上,比如花燈賞月猜謎,再糅和古代人民狂歡與祭禮時的情景作為重頭戲,要的除了詩情畫意的花前月下外,再加上這種原始的純真的並充滿著原始信仰的**感覺。那麽,一定會很受老外、富豪子弟們,還有平常百姓,特別是年輕人的喜歡。

於是張曉風便一心投入這個項目之中,每一個細節與說明都力求完美。他想,這個策劃一定要成為狂歡節最終的選定方案,這一次,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也隻有他想得這麽大膽,這次誰與他爭鋒!

電腦的圖片就是那次做的圖案,裏麵是一群印第安人及古瑪雅人及中國各族人民祭祀與狂歡的情景,場麵之宏大,人物之繁多,快趕上清明上河圖了。

張曉風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畫裏的情景。是的,那麽多個日日夜夜,那麽多天的苦思冥想,裏麵的每一個片段都會令他記憶猶新。

他再次盯著那畫麵,把裏麵的每一個細節都放大。此時,他拿著鼠標的手停住了,裏麵有一群眉心點著美人痣的女人在提著酒壺狂舞的場麵。他仔細想了想,自己好像是畫過這樣的場麵,但是,卻不能確定。

他再次點擊著放大鈕,女人們的麵孔開始變得清晰,雖然,不是絕對的清晰,因為,對於人的麵容,他不想畫得太過真實與具體化,但令他疑惑的是看著那麽熟悉。放大再放大,他的手指停了下來,心髒也仿佛停止了跳動,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中一個女人的臉,跟範小雅是那麽相似,或者說,畫的仿佛就是範小雅。

上帝啊,當初,他畫女人的麵孔根本就是信手塗鴉,盡量避開畫自己所認識的人,免得產生什麽誤會。

他又開始拚命地放大這些女人的臉,如果像範小雅的人像純屬湊巧的話,而此時,張曉風卻不這麽想了,當他看到了另一個麵孔時,一股寒意就像潮水一樣向他湧了過來,把他從頭灌到腳。

畫裏有兩張非常相似的臉,張曉風瘋了般地攤開那張報紙,報紙上有丁筱喜與丁筱歡生前的照片,而畫裏的兩個女孩竟然跟報紙裏的照片看起來一模一樣!

他一下子癱到了座椅之上,但是,這種可怕的巧合並不僅僅到此為止。

他發現了一個令他更為震驚的巧合,她們眉心的美人痣經放大與清晰處理之後,分明是“O”字符。蒼天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是的,美人痣是他點上去的,當時,他記得為了使她們並不特別清晰的麵孔看起來比較具立體感,他就加了這顆痣,但是,他隻是在眉心用紅筆輕輕點了一下啊,怎麽都應該是實心點啊,為什麽會成了“O”字符啊?

就算當時他在那種睡眠不足精神極度疲乏的狀態下畫了些什麽,但是,對於這點,他還是清楚地記得,他隻是點了下,並沒有打圈啊!

難道真的是自己在迷迷糊糊神魂顛倒的情況下,畫了這個“O”字符而不自知?或者,那支畫筆中間是空心的,點下去,乍一看是一個點,實際上裏麵還有著空隙,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圈應該會比較勻稱,而且每個“O”應該全是一樣的,但是,每個圈看起來都有點兒不一樣,所以,基本可以排除這個可能。還有個很大的可能,就是這個圖後期被人給改過了,她們的麵容全是給改成這樣的。

他突然想起,這畫是按照他的手工畫掃描進電腦的,後期再經過處理的,那麽原圖,原圖在哪裏呢?如果原圖不是這樣的話,那麽,改他原圖的人,可能就是殺死範小雅與丁氏兩姐妹的凶手啊!多麽重要的線索啊!

他激動得幾乎跳了起來,拚命地翻自己的抽屜,但是,什麽都沒有找到。這時才想起,那原圖被經理許海史給拿走了,並以他自己的名義報到了董事長那裏,因為那方案通過了。那麽,應該現在放在顧董的辦公室裏。

這時同事神棍拿著一個文件夾從外麵進來,很奇怪地看著他,“您老人家咋了?嘖嘖,額上都是汗,最近腎虧得緊吧,身體要緊不要太操勞啊。”

張曉風白了他一眼,他現在哪有心思跟人開玩笑。張神棍原名叫張好寶,因為說話老是神神叨叨,經常有一搭沒一搭的,所以,就落了個神棍的外號。

張曉風突然想起,神棍不是跟顧董的秘書是老鄉麽,關係好像也挺好的,如果讓他調出那個原稿,問題應該不會很大的。

但是,他隱隱覺得這幅畫關係重大,不知道是不是該讓神棍幫下忙。是的,裏麵一定有著很大的玄機,或者是有人利用了這幅畫,而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所謂不可思議的事,現在最主要的是三個女人的詭舞之死,其他未知的事情誰都無法預測,他也不是神。

不管怎麽樣,他一定要追查到底,因為,很可能,就是自己無意中製造了這一係列的死亡事件,事關三個人的性命,因為,她們竟然都跟這幅圖有關係,而且,第一個女人就那樣死在他的麵前,他怎麽能夠繼續像以前那樣安心地生活?

張曉風感覺到某種神秘的恐怖氣息離他越來越近,近得可怕,那個像惡魔一樣的殺手就在他的身邊,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後,故意先製造一些令他心驚膽顫的東西來,讓他先感覺到自己的存生。或者,那凶手本來就是一個愛搞惡作劇,愛把玩各種稀奇古怪手段致人於死地的惡魔。

同樣,它會隨時置他於死地,或者,在他對恐懼感到麻木或到了即將崩潰的邊緣時,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一想到這裏,張曉風內心被這種恐懼感牢牢攫住,仿佛有一隻魔爪,已經捏著他的半隻心髒,隻要再稍微一用力,就會把它捏得像絞肉機裏的碎肉一樣鬆散,掉在地上,東一小撮西一小疊。

但是,一想起這些花朵般無辜的女子就這麽凋零了,他就感覺像是自己殺了她們一樣,內心充滿著深深的罪惡感與悔恨感,如果真是因畫而起的話,那麽,自己無意中給凶手弄了一個殺人坐標啊,很可能還有下一個,這樣的話自己也有著重大的責任啊。不,不能讓這種可怕的事再發生下去了。

那麽,究竟是誰把我電腦裏的圖片改動了?這是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了。還有個可能是自己的原因,那就是自己像是中了魔,畫了這些女人並點上“O”字符卻沒有在意。張曉風回憶當初畫這些女人時的情景,感覺自己的腦子真像是中了魔般一團糊,而現在想來,卻真的想不清楚了。

他看了看神棍,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來。他覺得這事,還是先不要張揚,看自己能不能搞到那原圖,如果不能,再想其他方法。

這時,張神棍不知何時就從他的對麵轉到了他的身邊來,“喂,你真有事了?”

張曉風嚇了一跳,忙把圖片關了,但很明顯,張神棍已經瞄到了。關於張曉風的策劃方案被許海史占為己有的事,同辦公室的人其實都知道,嘴裏也不敢說什麽,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張神棍也很同情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哥們兒,節哀。”

“去,忙你的去。”

而現在令張曉風感到不安的並不是他的成果被剽竊,而是這幅畫關係到三條人命或更多人的性命,關係到那神秘詭異的死亡之舞。難道真的是他的畫產生了如此恐怖的後果?是他畫了一幅魔畫,就像閻王的死亡名冊,畫到的人都得死?還是這幅畫被人下了古老的咒語,所有長得跟畫裏一樣的女子都會死去?

一想到這裏,張曉風的手心沁出濕冷的汗。不,不管怎麽樣,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他都要把原稿拿到手。他想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看過那個原稿,又有誰會有機會在那上麵動手腳。如果原畫跟他原來想象的一樣,並跟電腦裏的畫像有細微出入,那麽表示,有人動過了他的電腦,而不是他個人的原因。

他想了想,出了辦公室到了一個僻靜點的角落給秘書室打了個電話,“你好,許經理讓我來拿中秋節方案,有些細節需要再完善一下。”

對方顯得很有禮貌,“對不起,對於確定後的方案,不能再改動,如果有細節需完善,我們到時還要開一個專題會議的,到時可以在會議上提出建議,況且——”他停頓了一下,“那方案在顧董的手上。”

“噢,這樣的,明白了,謝謝你。”

張曉風回到辦公室快速關掉了電腦,便去顧董的辦公室。顧董的辦公室在頂樓,也就是三十四樓,一般人很少有機會進去,門口還特地設了兩個保安,看上去像是機關重地,而張曉風來這個公司三年了,卻隻進去過一次,上次是他的一幅畫得到了顧董的欣賞與重視,特意單獨召見他。不過,那也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次進去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麽老董的辦公室會設在最少人去的頂樓,為什麽門口會有兩個保安設崗,為什麽看上去就像是機關重地,而完全不像是一個辦公的地方,因為老董的辦公室裏竟然有著那麽多的寶物,簡直像一個古文物博物館。

張曉風不禁回憶起那次的情景,他一進那個房間就完全驚呆了,簡直像是鄉巴佬進了阿裏巴巴的藏寶洞。隻見裏麵有著屏風大小的矗立的海百合化石,白堊紀期的恐龍石蛋,印第安女巫的麵具,一把看上去像秦朝時期的青銅長劍,一塊原生態的還沒經過提煉的和田紅玉籽,還有一塊碩大的紫水晶……媽呀,整個一間藏寶室,怎麽看都不像辦公室。

那天,張曉風還記得麵無表情,看上去好像有很長的年月沒哭過笑過,臉上絲毫沒有悲喜的董事長顧長城,高大的身材就像一座冰冷的花崗石雕塑,就坐在他的對麵。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著他,一般隻能看到他的身影與大概的輪廓,而絕大多數時間是連影兒都看不見。

而他驚奇地發現,在他的印象中,顧長城一直是個很成熟穩重的男人,並有一張過早蒼老的臉,每次遠遠地偶爾瞄到顧長城,或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腦子裏就浮現出一個蒼老並嚴厲的男人形象,所以,他覺得顧長成就是這樣一個蒼老嚴謹,隻知道賺錢沒啥情趣的老男人。

但是,現在坐在他麵前的顧長城,看上去卻一點兒都不老,40多歲的模樣,但實際年齡應該至少有五六十歲了。除了發額間有幾條褶子,頭發雜著白絲外,甚至看上去有點年輕,而且,皮膚很白甚至有點嫩,雖然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這令張曉風莫名其妙就起了憐憫之心,竟然有一種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孱弱少年的感覺。

是的,除了那冰冷的,像在深海之底浸泡了幾百年的漠然表情,除了他的眼睛,對,他的眼睛,是那種灰青色的,帶著稍稍的渾濁,隻有曆經滄桑的老人才有這樣的眼珠,顯得空洞冷漠又似是看透世態炎涼,如果你覺得他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看空了的話,那你就錯了,就在某個瞬間,那目光就像隻悍鷹般用爪子攫住你。

所以,那天,張曉風總感覺被爪子來來回回地抓了很多次,導致渾身上下都感覺不那麽舒服。

那天,顧長城手裏拿著張曉風畫的圖。那張圖根本不是什麽宣傳畫,可以說是跟公司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張曉風信手塗鴉之作,畫的一個狼人。那段時間,他是諸如此類的電影、動畫看多了,有點著了魔,然後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力,便畫了那麽一幅狼人圖。

張曉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那幅素描畫,裏麵的狼人體積碩大相貌威猛,額頭上被刻上深深的十字架,整個身體都被鐵鎖鏈著,身上紮滿著箭,在蒙矓而渾白的月亮之下,對天長嚎,眼神裏是深深的悲哀與絕望。這是它最後的掙紮,死亡,一步之遙。

張曉風還記得自己把那畫叫做“最後的神話”,那天他是在中午休息時間在辦公室裏隨手畫的,畫著玩的。他當時把自己的得意之作給神棍他們看,他們居然把它折成了紙飛機,飛過來飛過去。當時張曉風那個急,但是,很不幸,那畫還是被他們不小心從窗口飛了出去。紙飛機在空中飄飄搖搖往下墜,恰好顧長城一行人從車裏下來,正要往酒店裏麵走。

不知誰大喊一聲,“顧董回公司了,別玩兒了,悠著點兒。”

大家趕緊各就各位,張曉風隻好作罷,等顧長城他們都進去了看不到了,才往樓下跑,卻怎麽都找不到那張畫了。

後來被顧長城的秘書叫過來了,才知道那畫竟然落到顧董的手裏。但是奇怪的是,他居然準確地找到了畫的作者,張曉風當時還沒來得及在上麵署上名,就被同事給造飛機了。但是一想,宣傳設計部的也就這麽幾個人了,別人不是,應該也就是他了。

那天的會見很奇怪,顧董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卻一直不說話,也沒有問他為什麽會畫那樣的畫,張曉風大氣都不敢出,如坐針氈,恨不得能逃掉。這時顧長城突然說了一句話,“你小時候,是不是掉進了井裏?”

張曉風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是啊,他怎麽不記得,那次差點小命就沒了,導致他現在都有密室幽閉症。可是,顧長城怎麽會知道?這是他私人的秘密,到現在都極少向人提起的,也極少有人知道。

但是,顧長城接下來說的話更是令他驚愕,“你知不知道,你是怎麽活過來的?”

因為這個問題,張曉風也一直想知道,而且,想知道這個問題想了整整二十來年。

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在井裏大哭大喊時的情景,每喊一次水就一口一口地往氣管往肺裏灌,但是,卻沒有人在這個時候來關注山上的這口廢井,也沒有人聽到他痛苦的呼喊,那是一種生不如死極度恐懼又極度絕望的感覺。他最後叫了一聲媽媽。

終於,他鬧不動了,屈服了,再也不能叫也不能掙紮了,整個人從瘋狂的狀態,漸漸平靜下來。他感覺整個身子都在下墜下墜再下墜,像是正被死神拉著褲腳,拖進無邊無際的地獄。

在最後的意識裏,他仿佛聽到一聲嚎叫,一聲動物的嚎叫,是爸爸的獵狗,還是錯覺,但是,他已經不能再關心這些了,也關心不了了。他想,他小小的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吧。

隨即,他感覺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然後把他輕輕地托起。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他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在家裏,躺在**,母親正坐在床邊哭泣。他想,母親真是個愛哭的女人,而父親在房間裏來回不停地踱步,可能他們以為他不會醒過來了。

原來,父母發現他遲遲還沒歸來,慌了起來,到處找他。他們聽到野獸的嚎叫聲才找到山上的古井邊,發現他全身濕漉,躺在井邊,不省人事。

他們到的時候,似乎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從樹林裏躥走,具體卻看不清是什麽動物,但是,張曉風的身上並沒有什麽大傷,除了在井裏掙紮,身上被石頭劃了些小傷。

後來張曉風一回想那件事,就會全身**,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得了幽室恐懼症,電梯不敢進,黑暗的密室也不敢進,隨著長大才慢慢有所恢複。

但是,他實在不知道是什麽人或者是什麽動物救了他,這事至今都讓張曉風感到疑惑。而另一方麵,他又不願再回憶這件事,一旦想起,那種心悸恐怖與無邊黑暗的絕望又像井裏的冷水般再一次將他淹沒。

如果說一個人的童年可以影響到他的一生,那麽,落井已經給他留下了永生都難以抹滅的陰影。如果當時不是被救,他想他張曉風早就死了,也活不到現在了,那麽,死亡之舞可能也不會發生了。

此時,他看著這個揭開了他一生中最大陰影的男人,心裏有種難以言狀的感覺,仿佛自己被剝光了衣服赤身**站在他的對麵,有點難堪。他對自己似乎了如指掌,而自己對他卻毫無所知,除了知道他擁有這家酒店外。

張曉風發現自己的喉嚨裏吐出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聲音,“我不知道……”

他以為他能聽到別的話,或許能得知那個來自他童年時期最深最不想觸及又最想知道的秘密,因為,這件事,除了他家裏人與隔牆鄰居,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後來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事沒什麽值得炫耀,又不是好事。但是,既然眼前的男人提起了這件事,難道他知道是誰救了自己?這想法令他有點激動起來,致使兩頰都脹得發紅。

當他張開嘴巴,決定問清楚的時候,看到顧長城的臉部肌肉突然奇怪地往鼻子上擠,皺成了尖尖的一團,但又在瞬間恢複了原樣。張曉風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奇怪他怎麽會有這樣的表情。

或者這是一種習慣吧,他隔壁的夥伴張強就有這樣的一種習慣,從小到大都沒改掉,但張強卻說,還不是從張曉風那裏學過來的,而張曉風改掉了,他卻沒有改掉。後來張曉風搬了家後,不在一個學校念書了,聯係就越來越少,到現在,很多年沒聯係了,可能見著了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張曉風正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顧長城卻把畫遞給了他,“你畫得很不錯,繼續加油。沒事了,你回崗位吧。”這話聽起來,像是對他的畫技加以肯定,但張曉風怎麽聽著,都感覺他在趕自己回去,仿佛在對他說,想知道童年的秘密是吧,想知道為什麽我知道這些事情是吧,嘿嘿,我沒這麽容易告訴你。

這事令張曉風至今想來都非常鬱悶,就好像一個完全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古室,一個封閉了很久的古室,突然漏進了一點光線,你看到了一個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古老的遙遠的陌生的世界在你的麵前模糊地呈現,那是種新奇與美妙的感覺,那絲光漏在了古室的牆壁上,你看到了古室裏有著精致的色彩紛呈的屬於那個時期特有的浮雕,但是,除此之外,你就什麽都看不見了,雖然,你非常非常想完整地看到裏麵的東西。

而顧董就是給了他那麽一絲的光線,僅是幾秒鍾的短暫的光線,就滅掉了,一切又恢複了黑暗,卻令他產生了強烈的窺一管而知全豹的欲望。

但是,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接近顧長城,哪怕是接近三十四樓。沒有顧董的親口吩囑,並經過他的視頻驗身,根本就進不去。

此時,張曉風從電梯裏出來,電梯經常令他覺得惡心,但是,他已經習慣著這種惡心,他的密室幽閉症還是留有後遺症。他呆呆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這是他第二次走進三十四樓,那兩個保安倒是很合時宜地不在。

他猶豫了良久,還是按上了那個按鈕。短暫的閃動之後,屏幕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臉,顯得憂心忡忡的臉,額頭上有幾條跟他年齡不相符的抬頭紋,他突然有一種未老先衰的悲哀。

這時,裏麵出現了聲音,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進來吧,張曉風。”

張曉風一怔,仿佛這個人就知道他會找上來,而一直在等著他。

這個顧長城總是會出他意料之外。

事情越是這樣順利,張曉風的內心越是感到疑惑與惶恐,令他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掌握之中,像是進入了一個早已布好的棋局,而他不過是循著這個布局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進別人精心設置好的棋套。

現在,他還僅僅走進頭幾步棋。是的,這一次,他又非常順利地見到顧長城,順利到令他自己都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而顧長城依舊還是兩年前的模樣,什麽都沒改變,頭發很短,紋絲不亂,就連衣服都一樣。對,還是穿著盤紐領的黑色中山裝,而他偶爾幾次看到顧長城,他也是穿著這樣的中山裝,難道,他喜歡穿一模一樣的衣服,或者叫獨愛這樣的款式吧。但是,卻像……對,像上個世紀的人。這時,他突然想起顧長城上次臉部肌肉奇怪地往鼻子上擠的情景,令他心裏突然有了一絲惶恐。

他告訴自己,淡定。

顧長城那雙灰青的眼睛直盯著他,仿佛一下子就能刺透他的五髒六腑,跟上次一樣令他有種難堪的窘迫感,然後他用一種特有的平和、舒緩、冷靜中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說話,“你想對我說關於狂歡節方案的事吧,方案裏的狂歡圖我看了,是你畫的,上麵有著你獨有的署名標記,筆功也跟上次的畫風格一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現在不想揭破,因為這個許經理目前還有利用價值,而且,現在也忙,都在為狂歡節做準備工作,也缺人手,等狂歡節搞完了,我就把他給撤了。”

在他麵前,張曉風覺得確實也沒什麽好保留的,也保留不了,“顧董,很感激你的明察秋毫,但是,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這件事情,這畫還有策劃稿就當是許經理做的,我不過問這件事。”

“那麽?”

張曉風不知道顧長城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我需要裏麵的一些資料,你知道這個方案其實對我很重要,畢竟為了它我費盡了心血,因為裏麵還有幾個小錯誤需修改,能不能讓我把原稿拿回去?對於原稿原方案,我不會改動,但是,我會附加份完善後的說明給您,到時候您再看,是不是需要修改下。”

顧長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考慮,然後說,“好吧,但是,這方案不能外泄,也不能背叛公司,否則——”他的身子一晃,隻見光影一閃,張曉風感到耳邊有風呼嘯而過,然後聽到“砰”的聲音,回頭看,一身冷汗,卻見一把飛刀牢牢地釘在牆上。

張曉風感覺心都快要從胸腔裏蹦了出來,這個顧長城還會這一手啊,看來真的是心狠手辣非善輩。

此時顧長城已打開了保險櫃,拿出了一疊資料,張曉風認出那張幾層厚的紙,就是那張畫了,心裏一陣激動。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張曉風,“你是一個敬業的,力求完美的人,我喜歡你。”

他另一隻手抬了起來,細長的手指似乎要劃過張曉風的臉,但隨即收住。

張曉風接過他的檔案袋,“我要走了,謝謝顧董。”

當走過那扇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全身還在顫抖。他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進了電梯。該死,還是電梯。狠狠地閉上眼睛,童年的陰影又像潮水般地漫了過來,為什麽,總是不停地重複重複,再重複,為什麽,隻有痛苦是那麽無休無止,蓋過了所有的美好與快樂。是顧長城又一次撥起了他的回憶。

慶幸的是,這份方案終究還是到了他的手裏。張曉風有點迫不及待,他隻想看那張畫,但是,又不想在這裏看,此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同事都走光了,於是便收拾東西回家。

當他站在酒店的大樓之下,燈火透亮,霓虹閃耀,已經比較晚了,張曉風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顧長城怎麽還不回家呢,這麽晚了竟然還呆在三十四樓,或者,他今天隻是在這裏加班而已,再或者,他把這裏倒是當作了自己的家。而他發現,在這裏工作了幾年,就從來沒了解過他的老板,而他的同事,也未必比他了解多少。

是啊,多麽奇怪多麽可怕的一個人啊,就接觸兩次,他已經感覺到那種威懾的氣勢,感覺到一股神秘的力量籠罩著他的周身,使他看起來那樣的出類拔萃,那樣的氣度不非,與眾不同,但是,又潛伏著一種乖戾的殺氣,這種殺氣尤其在他臉擠成一堆的時候最為明顯。最可怕的是,難道他還有特異功能,能看到對方的過去?或者,能看到對方最不願回憶的陰影往事,是啊,否則怎麽會知道自己的秘密?想想都感到恐怖。

張曉風一回家就把自己的那幅手工畫給抽了出來,當他用放大鏡仔細地看著那幾張女人的臉時,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隻見每個女人的額頭都刻著深深的“O”字,上麵的字符鮮紅鮮紅,仿佛剛剛被刺破的肌膚,一點一點滲著血。

更令他震驚的是,在這張清晰的原圖上,他還看到另一個女人,一個藏在這幾個女人背後的半張臉。

分明是蔡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