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昏厥過後醒來,暮止接連好幾日都枯坐著,終日滴水未進。她麵色蒼白,瘦了好大一圈,仿佛風一吹便能將人吹走了似的。

她時常一個人坐在朝陽的空台上,坐在那把常坐的藤椅上,雙臂環膝,終日一句話都沒有。

白天不睡夜裏不睡,像是將一生都在腦海中回想過了一遍。

她始終有著這樣一個念頭:獨自承擔這一切,籌謀這一切的雲蒼太過可憐了。倘若白杞、倘若玉江揚,倘若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聽從了他的囑咐,未將他的冤屈與隱秘告知於天下。她會真的帶著對他的恨,對他那份如星火一樣幾近熄滅的愛,將一切的過往全部放過的。

“你總盼著我放過萬年之前落離之地的傷痛,放過自己,可是否有一刻,你也能想想你自己呢?”

“神刀並非不知冷暖,不覺痛楚啊,你對自己太狠了。”

又一次從夢中驚醒,風幹的淚還在臉畔,四下無人裏,暮止望著高懸於天上的月亮,抬手捏了一個訣。

瞬息之間,她所坐之地的下方破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她便是想也不想,衝著那個口子跳了下去。

她一路向下,周遭是神力與魔氣烘托的光澤,於是她整個人如同白日裏揚起的灰塵一樣,著這一身極為粗白的衣裳,就那麽向下飄去。

經由了三十三重天厚重的雲層,再往下,落到人間,落到地府,落到一片完全黑暗,不見光亮的地方。

暮止停了下來。周身的力氣如同被惡鬼抽走,半分不留。於是她就那麽跪在了地上。

她很想不通——

明明傳說中,神刀的初生之地是地底極無光亮的所在,怎麽她如此下墜,連同無間地獄都穿破了,卻依然找不到他半分的氣息。

為什麽呢?落到了永深的地獄極端,也窺不到一絲她的光明呢?

暮止微微蹙眉,仰頭,這裏一星光亮也沒有。

她眼睛木然地動了動,淚水砸在了黑暗裏:他不是神刀嗎?偏生要成魔,為什麽那樣傻。

“你說過的,你的命是我的。”她喃喃自語。

“神尊、師傅,雲蒼……你應一應我呀。”

梧桐落葉、枯草經風一吹便會沙沙作響。過了會兒,暮止不知怎麽來到了上雲天。

昔日的上雲天皎雲殿,暮止如今再次踏足的時候,竟有些近鄉情怯。

這裏依舊那樣冷清,原先的這裏還有繁花似錦,還有層雲盡染,還有子延。可這裏的主人那樣狠烈地自滅,他帶走了這裏所有的顏色。

她立在自己曾經所居住的梧桐木前,那盼歸燈早已熄滅了光芒,此刻迎著風,燈上的穗子左右擺動。

她記著自己在這裏如何春心萌動,又如何為了他哭到滿麵淚水昏睡過去的往事。

那時候那樣小的年紀,那樣懵懂的感情。

還那樣清晰。

她的鼻子微微發酸,獨自在那裏站了好久好久。倔強地在那裏施展了法術,要這盼歸燈長明不滅。

“如果穿破無間地獄也不能將你尋回,那我便上至天穹最高之處。鳳凰是九天翱翔的鳳凰,除非她自願想要離開,無人能將她推走。大騙子,我不允你做了這許多事,卻永遠是獨自一人。”

“這次,你連梧桐青沐兩隻鳥雀都沒有了。”

你原本是那麽喜愛熱鬧。

她獨自言語到這裏,陡然一揮手——枯木立時逢春,疾風變作暖徐,嫩草瘋漲,枝露搖墜。

你去後這裏再無四季,我為你生長出四季。

一道長鳴,一隻巨大的紫玉藍羽毛鳳凰,張開巨大的翅膀,在上雲天盤桓。天空之中,翅膀紫色與藍色隱隱泛出的光澤,在上雲天上投下了濃墨重彩的影子。

你所種的梧桐木上,怎能沒有鳳凰呢?

長風一起,盼歸燈中,燭火一跳。

暮止回到三十三重天清輝殿前時,裏頭聚集了一大夥人。她緩緩走到門前,各位好友個個麵色凝重卻又不敢說話,生怕講了什麽,觸及到她的什麽傷心事。

暮止笑笑,走到桌麵前,拾起她方才在上雲天呆了須臾過後,傳音回來的那張條子,“我在上頭不是說了,會在晚飯時回來,與你們小聚一場的嗎?你們這一個個的神情——他是上古神刀,是堅韌無敵的,他的徒弟並不會丟他的臉麵。做什麽傻事的。”

說著坐下來。暮止看向梧桐青沐:“前幾日,你們總說要讓我吃甜豆湯,煮了一碗又一碗哄我吃,我當時不大識好歹,如今這些好友來探望我,你們且做些上來,與他們嚐嚐。”她強撐著說了這麽一小段話,便已經很累了。

梧桐青沐對視一眼,眼中戚戚,她們知道主人隻是心軟,這麽多人得知她從清輝殿失蹤,於是都來相助,即便是她如今自己傳了條子,安然無恙地歸來了,她也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

青沐率先反應過來,招呼眾人落座,又連欸了好幾聲,兩個小仙靈疊聲道“有有有。”忙不迭往後而去。

暮止衝前幾日飛上天界的汐顏道:“汐顏姐姐,叨擾你了。”

汐顏抿了下唇,忖度著暮止慘白的那張臉,撿著話題活躍氣氛,“你那兩個小仙靈,甚是可愛。”

“是雲蒼煉化的。”

這一句落下,汐顏一下子靜默了下去。

“汐顏。”暮止忽然換了話頭,“你說你當初在玉江揚隨我上天界之時,為何要夜裏偷偷不惜用上古禁術,強行將神力渡入他一個魔族體內,隻為替他多獲取一些挨過天界懲罰的力量?”

“自是。”汐顏又看向玉江揚,“自是他所擁有的瘴氣所製成的蘿卜,乃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蘿卜,我這樣的兔子,隻願吃那樣的蘿卜。再是……我不想他死。”不想他死,所以即便那樣的秘術會讓她陷入沉睡之中不知何時能醒,她也在所不惜。

“倘若他隨我上界,死了呢?他若是死了,你醒來以後,世間再也無他,你會一直沉鬱,甚至隨他而去嗎?”

汐顏沒有猶豫,“不該一直懨懨的,即使再難過,也不該隨他而去。因為玉江揚這人,最討厭懦弱的人,我汐顏也從不是懦弱的人。倘若我那樣,會被他瞧不起的。”

“雲蒼同樣。”暮止的眼睛看向眾人,她道:“萬年以前,皎月身死,他隻是避世卻沒有陷入混沌,隻留了一盞燈夜夜盼望著想見的人回來。因為他喜歡的人,從過去到現在,都是世間最倨傲的鳳凰。身為師傅,他給我做了一個很好的表率。”

“可惜。”暮止的眼睫毛微微閃了閃,“可惜,我做不到他那樣,也做不到汐顏姐姐你這樣,我夢裏總夢到他。我隻能很努力地,沒有作賤掉我的這條命。”

“所以你們放心,即便我再不見了,也不是去尋死,我大概隻是出去看看,萬一找到了他的氣息。”

她的話說得太多了,疲憊的感覺一層又一層。她忽然看向玉江揚,強撐著力氣問他:“重建落離之地的事情,怎麽樣了?”

玉江揚回稟了一些事宜,暮止聽著點頭。

作為唯一一個不僅接觸過皎月公主,又接觸過暮止帝姬的人,玉江揚此刻終於看出了公主與帝姬的不同。

公主與帝姬脾氣秉性,並不因為有著相同的記憶而完全一致。公主不夠權衡,十分性情,為愛殉情不在話下。帝姬從小禮儀教化,真性真情卻時常左右平衡,是一個哪怕是心中窟窿滿是,血流不止,卻也會咬牙步步走路,擇一個兩廂權衡,讓萬事都變得更為妥帖的人。如若不是這份權衡,恐怕,四海八荒已然留不住一個暮止帝姬。

他此時此刻對公主對帝姬有了身份之外的敬。

“暮止,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外頭一聲熟稔的嗓音,暮止抬頭,來人正是許久不見的歲容。

暮止起身,指了指身旁的紅色凳子,“你是火狐,便給你挑了那張,你坐那裏便可。”

又道:“想不到上古四大神族,最後出了大事,反倒是你這曾經紫雲殿內最調皮搗蛋的狐狸在平衡四方。咱們在紫雲殿內的教習先生瑞芝老人家,往後歲歲年年可有範本能與小徒孫們說了。”

“如今天帝犯錯,神族仙族躁動,霧泯神尊惹了一身騷早就遁世跑走了。你們鳳族不問這許多,依然在西澤島,便不隻有我青丘能賣賣臉了嗎?”

“我聽聞你處理得挺不錯的。”暮止誇讚歲容。

確實不錯。

她從梧桐青沐那裏聽說,出事以後,仙族大亂。這歲容與白杞合作,對於各懷心思的仙族,有的放矢,各個安撫,對於曾經幫助天帝作亂的仙族予以懲戒。

當然,如此一來,事情尚且不能被完全解決,依然有許多瑣碎的問題與麻煩。白杞自說待萬事結束以後,會自請受罰。

不過,如今最大的麻煩便是,天帝隱沒,世間無主。

不說這些了,暮止提了提氣力,一雙眼滿是期待地看向歲容,問他:“帶來了嗎?”

歲容點了個頭,從手中遞過一枚紅色鑰匙,“這枚鑰匙可以打開天宮書閣的暗室,我替你尋來了。”

“多謝,有了它,我便可以去找找,有沒有法子進入幻境。”

歲容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什麽,隻是與汐顏,玉江揚他們一道又陪了暮止許久,然後才一道離開了。

他們走以後,原本歪在床榻上躺著的暮止,二話不說飛身去了天宮的書閣。

她低頭看著歲容找來的鑰匙,入了宮閣的最高一層,用鑰匙打開了門。

她撐著身體,一排一排將書冊拿出來翻看。

沒有。

她將書冊丟在地上。

一排又一排。

她拿起一本古舊的書冊,一頁一頁仔細翻過去。

書冊上繪製著一塊青色的巨大石塊,那石塊上寫著燙金的字眼。青天鑒命石。

那書上說,每一屆天帝的帝王之澤是青天鑒命石所給,青天鑒命石是天地化身,力量神秘又無窮。

暮止抱著書,喜極而泣。

一線光從窗棱裏落在幽暗的室內,單薄的女子肩膀因哭泣而輕輕顫動。

隔日。暮止將事情告訴給了汐顏他們。

歲容眉頭皺起:“要見青天鑒命石天並不簡單,這條路上的每一處曆練,都是要命的。”

暮止暮止抬了抬眸,笑笑,“沒見到他,我很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