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血紅的翅膀在少女的背後扇動,整個落離之地仿佛龜裂的蛋殼,四周的景象都在劇烈地破裂,

地震山搖,好似下一秒天便會塌陷下來。

身著紫色長袍的男子正懸在半空之中,他的胸膛被一隻雪白的手掌穿破。

那隻手從他的身體裏穿出,

暮止看到,那隻穿透雲蒼的手,手指一直在發顫,五根手指微微蜷曲,像是要抱住雲蒼,卻又始終沒有真正觸碰到他的身體。

她聽到屬於皎月的聲音:“雲蒼,我……恨極了你。”她的聲音不再是暮止曾經熟悉的、小獸一樣的短促直白,這聲音裏滿是痛楚。

那個恨字她咬得極重。

她恨他滅了全族,恨他毀了落離之地。

可她的恨裏帶著痛苦,暮止知道,那痛苦的來源是愛。

皎月的眼淚不斷地滴落,一顆一顆地落在雲蒼的臉上。

雲蒼的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臂,他的眼角竟然也有淚水,他的頭一直在搖,

暮止聽到,

他說:“你馬上就可以出幻境了,你為什麽這麽傻?”

在他的聲音裏,暮止看到皎月的身體一點一點在變得透明,很快,雲蒼就握不住她的手臂。

他非常努力地張開雙手想要抓住皎月,哪怕是一根頭發絲都是好的。

他執著得好像,哪怕隻要他抱住了一點點的她,她的身體就不會消失了。

他反複地張著雙手,一次兩次三次,他那麽努力地去抓住、環抱,終於握住了一寸。

手中又很快空空如也。

而他的眼角,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淚。

他閉上了眼睛,整個身體空虛地垂直往下落,暮止近乎忘了自己地特殊狀態,她飛跑過去,希望接住雲蒼,

卻生生地感受到雲蒼從她的手中生無可戀地穿落下去。

方才,當他的身體從虛空的暮止手中掉落下去時,

暮止聽到了一句極輕的聲音

“鳳凰結,求你化我刀身,重塑鳳凰之血。”

暮止的心在這一刻,迅速地向下沉了許多。有很多的東西她都不曾擁有過,雲蒼明目張膽地允許近身、雲蒼爽朗的笑聲、雲蒼的眼淚、還有雲蒼不顧一切地想要獻身。

他與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走馬觀花般地進入他的夢境,窺探了一隅,她的感受雖然虛浮,不能真正感同,但是一樁樁的事實,永遠在提醒著她。

暮止永遠牢記著雲蒼曾經說過的話——

神刀的心髒,隻能心甘情願地被穿破。

暮止身為鳳凰也分外清楚,能撼動幻境的鳳凰結要怎樣才能出現。

她在追殺她的過程中,想必早已看出了他的不殺之心,教導之心,保護之心。也看到了與壓境大軍陣前完全不一樣的雲蒼。

在他的笑容中,在他的腳步生花中,在他椅亭觀賞花草星雲時。

她陷落了自己的心。

她暮止看不到他們的過往,也穿插不進他們的愛情。對於這一點,她在這個夢境中,知道得一清二楚。

暮止站到雲蒼的身旁,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從這個毫無氣息的男子身上掠過,她緩緩蹲下了身子,對著男子,用極為平靜的聲音說:

“師尊,您一定很想念皎月公主吧,那您一定要蘇醒過來,我想,當初的鳳凰結將幻境打滅,皎月公主不惜用真身湮滅的方式化出力量穿破您的心髒,她為了家族之仇,殺您。但您神刀不死,或許才是她不肯承認的心意。”

“天地將您孕育,給以不死之身。或許皎月公主也如您一樣,活在真實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她得活著恨你啊,這不是您所希望的嗎?”她一口一個您,咬得用力,反複地提醒著自己。

她的心複雜:她是同情的,皎月為了族人殺滅愛人,卻用殉情的方式來複仇,這份感情她同情得無法介入分毫。但正是無法介入,她自己的愛終究無法落地,她又無比得痛苦。

極力體麵,維係。可惜,這平靜的語氣無法遮掩暮止真實的心情,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眼淚還是自她的眼角滑落了下去。

她說著話,停頓了下,再開腔的時候,哭腔溢出卻努力堅定,她望著雲蒼的眉目,隨後,四周隻有她的聲音:

“師尊,弟子求您喚回另一半的元神,盡快蘇醒過來。”她的話尚未落地,雙腳已然跪地,就這麽擺出了一個十分鄭重的師徒禮。

北風吹草折,尾音落下的一瞬間,嘩得一聲,一雙藍色的翅膀從女子的肩胛骨處長出,她低垂著頭,雙膝跪地,陽光落在她翅尖的一點赤紅色上。

“弟子求您。”她的頭垂得越低。

雲蒼轉醒是在半個月後。彼時的西澤島鳳族早已與仙族分道揚鑣,厚重強勁的屏障覆蓋在西澤島的上空,仙族無法進入一步。

上古的四類神族意見不一,青丘一族與雲蒼上神與鳳族情誼深厚,其他兩族並未站入什麽陣營。

而其他的神族更是各有想法,當然,一些神族已與仙族站到一邊。

這種對峙目前看似平衡,可隨著日子的推移,想必一場大戰,無法避免。

枝玉尊者拄著拐杖,看著座位上的雲蒼,雖然他的麵上依然沒有什麽太多的表情,可是整個人卻比之前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了。

他的身上出現了一種微妙的柔和。

“暮止這孩子此事做得確實不妥帖,她離島前親自修了這封書信與您解除師徒關係,未能與您麵談,實屬不禮。不過看來你們二人確也不適合再見麵。”枝玉尊者的聲音舒緩而有著話語力量。

暮止的母親姬瑤也點了點頭:“我們鳳凰一族約莫都有些死心眼,暮止這孩子喜歡您,直白明顯得我們都知道此事。如今我們鳳族已與仙族生出嫌隙,她大約是想與您解除幹係,以免讓您受累。如今我們西澤島在外界看來與您關係親近,他們因此還未能直接殺伐,忌憚於您。可日後,我鳳族確也不想連累他人。”

“未曾受累,不是鳳族,我雲蒼早已神識迷離,如同死去了。鳳族於我,乃是救命之恩。”

雲蒼堅定地擺明著自己的態度,姬瑤欲言又止,卻被丈夫的眼神製止。

身陷囹圄,他們其實很需要這樣一個強大的力量。

雲蒼歎口氣:“有我在,仙族與那些神族暫時不敢開戰,但此事定是早有謀劃,如今大家都以鳳族私通魔族為由,指摘鳳族,將來的一戰恐怕到底不能避免。”

“到時,我會助你們一臂之力。”

“鳳族有雲蒼。”雲蒼神尊給了眾人一個承諾的語氣:“不會敗。”

鳳族有氣節,有態度,外人來犯,定是一場惡戰。

可暮止卻很厭惡戰爭與陰謀,她比鳳族的任何一個人都勇敢:“我們鳳族若錯,便要有認錯的勇氣,八方來戰,我錯受罰。可此事,我們無錯。”

他們並非助魔,若拿救她性命一事,張冠李戴出這樣一個大的罪名,這頂帽子戴上何其無辜。

“阿止去文**山時說,天界大會如此蹊蹺,錦鶴的存活、混色玄蟒的魂靈,這些都在說明五萬年前除了我鳳族以外,應該還有什麽真相未被揭露。她是鳳族與魔族有了聯係的因,必要自己去找出真相,不令鳳族真的陷入戰場。”

“她去了文**山,這孩子行動起來實在是令人擔憂。”說到戰與不戰,姬瑤忍不住又提起了女兒走時的話,聲音中充滿了擔憂。

當時的場麵還曆曆在目。

她哭著不願暮止參與到落離之地的事情裏,暮止卻回手抱住了她說:“娘,暮止雖為您與父親的孩子,卻更是火鳳一族的帝姬。眾人愛我,承全族之榮耀,令大妖來救治一個失明的、孱弱的我,那我得保護他們,我也是他們的孩子。是火鳳一族的帝姬。”

他們火鳳一族用最好的力量教養這隻鳳凰,保護她內在的天真與純粹,讓其在人後快樂恣意,教養她有擔當有責任有禮有愛,望她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輔助著鳳族的榮耀。

追根究底,在這原本和平的世道,他們原隻想讓她像一個外殼精美的糖果,快樂安康。

可怎麽養著養著,

那糖果紙不僅變得精美,也變成了她的戎裝。

沒有一個母親可以阻止自己的孩子去勇敢地擔當,姬瑤再愛她,也不能阻止。

雲蒼似乎是因為聽到了姬瑤所說的話,陷入了沉思,他沉吟“真相”二字,麵上竟然顯出某種籌謀的神色。

他有了什麽籌謀了嗎?姬瑤不好問,隻是又聽到雲蒼問道:“暮止帝姬去文**山的時候,有人陪同嗎?”

姬瑤也意外雲蒼竟然還記掛到了這一點——她家的暮止實際上是一個榮寵長大的卻又愛強出頭的小鳳凰。如果有朋友陪伴的話。她能夠得到更多的勇氣與溫暖。

姬瑤說:“有的,汐顏上神與她一道去了文**山。”

得到這個回答的一刻,雲蒼失了神,他並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問出這個問題。又怎麽會如此在意問題的答案。

在他的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的一個畫麵是:藍色的巨大鳳羽低垂,赤紅色的翅尖輕輕顫抖,

然後是那一聲一聲的。

“弟子求您。”

帶著那麽倔強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