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是夜，天帝宅邸，一個白衫男子在如晝燈火之中入了殿內。
“希昭。”來人撿了個位置坐下，抬眼望了望尊位上銀髯玉麵的天界帝王。
煌煌燈火之下，那人原本平靜的麵容在得聞這句稱謂時，露出了極為喟歎的神色，“這個名字，倒是許久沒有聽到了。”
“是啊。”白衫男子目色平靜，“天帝已然大權在握數萬年，自然是要忘了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了。但本座依然記得天界錄中有關那位舍身救民的人間男子希昭的故事。”
“仙凡所生之子，救澇災，卻被誤認為是人間妖魔。你當初不惜力盡救民，這才得道成仙。這樣的故事現在聽來，也都是極佳的成仙範本。隻是本座卻覺得，現在在本座跟前的，不是那個叫希昭的仙凡之子，隻是天帝了。”他的聲音之中，不乏淡淡可惜之情。
天帝的唇微微抿了抿，“不過往事而已。這數數萬年，人間所有可親可愛之人，不也早就化作了塵土，如今，隻餘本帝了。”
白衫的男子略略皺了皺眉，望著這神色晦暗的天帝，須臾，白衫的雲蒼一袖微微迎風而動，他錯開了眼神，隻冷聲丟下了句話，“本尊不在乎你記得多少本心，但四萬五千年前，本尊在這太極殿與你所言，萬不可忘了。”
言畢，雲蒼倏然轉身，踏出殿外，而這燙金寶座上尊貴出塵的天界主宰驀然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前俯後仰，燈火在他的臉上墜下斑駁的陰影，他整個身軀都被寶座齊齊包裹住。
他笑勁了，陡然癱軟在這座位上，遙望著外頭空洞的天界景象，
“希昭希昭。”他又側目看了眼身旁寶座上空出的一片地方，笑意瘋癲般定格在了唇角，“早已回不去了。”
“五萬年前所言，嗬——本座亦可盡數忘了。”
“火淼。”天帝一聲短喝，火淼神君立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前，在光影的交錯下，竟然像極了天帝的影子，“鳳族與錦鶴的事查得如何？”
“稟天帝，此前放下凡間的混色玄蟒像是已然找到了主人，鳳族帝姬進入幻境得鳳凰結一事，十有八九是錦鶴大妖所為。上次小人去西澤島，確也未發現汐顏上神的蹤跡，隻是……汐顏上神本就有隱蔽澤息的本事。”
“廢物。”
火淼不甘心地動了動唇舌，終是呼啦一下跪地，“此次將鳳族邀上天界，小人定會將功補過。”
天帝沉默了許久，太極殿內恍若可聞針落。偌大的殿宇內，被打發得隻剩下他們二人，希昭望著跪在地上如同螻蟻一樣卑賤的臣子，闔上了眼。再睜眼時，眼底盡是帝王的疏離高傲。
他道：“此事過了萬年，也當事成了。”
天帝坐直了身體，雙臂閑適地落在金座兩旁的拂手上，他閉著眼睛，燈火籠罩在他的周身上，驟然，他像是厭極了這樣空曠孤冷的地方，抬手熄滅了所有的燈。萬籟俱寂，燈火俱滅。他終於隱沒在了一片黑暗中。
像是終於有了夥伴——不是尚能喘息的火淼，卻是這生冷無邊的黑夜。
天界處處雕梁 美酒佳肴總是不缺的。
四處的雲團湧動，夜裏的星子也是極滿極亮的。
暮止撐著下頜，“師尊你去了哪裏？”
雲蒼落座，抬起一杯被溫養的茶水，遞到唇邊，“見了個故人，提點了他一些事情而已。”
“師尊可真是有不少故人。”暮止遞上果子，雲蒼的眼落在她的眼底，挪開，“也不過是一個極為孤冷的可憐蟲。”
“旁人總說師傅是孤冷的人，師傅也說故人是孤冷的人，依我之見，或許都是極為害怕落寞的人。師尊，收了徒弟也是有好處的，多了暮止與你說說話。”
“你的話有一些多。”
師尊……暮止抬眸去看雲蒼，“可幸而師尊沒有真的厭煩。”
雲蒼不再回應，擺出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可暮止明白，真正的煩厭是將她整個丟出去，不做二話。
此刻，師尊已然離開茶桌，徑直坐在藤樹下了，他閉目打著坐。
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
暮止想，要靠近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可真是難啊。但願意為了給喜歡的人一點煙火氣，她早已無師自通了何為點到為止。
大概寡言少語，適逢其時的互動，便是她能給與的簡單愛意了。
她撐著下頜，一隻手用神力大材小用地溫養茶盞，不知過了多久，困意漸漸漫卷過來。溫熱地茶盞被手打翻，氤出的水漬在石麵上自行幹掉，四下裏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月光下，
她最終趴在了石桌上。
星子於天邊靜默地微閃，一件棗紅色的大氅，就在這時憑空落在了那一團身影上。
雲蒼看了看自己變出大氅的手，心中靜默了半晌，最終拿起了書，也不知是否真的看了進去。
三個月一晃而過。這天界大會卻是再也沒有什麽下文。
倒是有一些仙家顯出了想要返回自家仙洲島嶼的意思，但慕止聽聞，天帝都派專人去安撫了一番。後來，便再也無人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了。
倒是那狐狸洞的仙君，傳了一封隔音信來，說了說歲容的近況。
總而言之，這三個月顯得十分平靜。
在這樣晴朗溫煦的歲月裏，雲蒼總是打坐，
慕止便喜歡捧著些水果，坐在他附近，時而寫寫字，時而抬眸看著他。一看，便是許久。
她喜歡這樣無聊而貼近的時刻，撚起葡萄送入嘴中，在酸澀微甜的感覺中，悠閑而愜意地望著他。
陽光晴好的日子，柔煦的陽光會落在師尊的身上，讓他整個人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又是你變來的鳥雀。”雲蒼抬起了下頜，望向枝頭一紅一綠的兩隻幼鳥，一轉頭，他的目光落在暮止的臉上。
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暮止便朝他微微一笑。
暮止說：“我沒讓它們鳴叫，可有些活物，就多些熱鬧。你是喜歡熱鬧的呀。”揮揮手，那紅綠兩隻鳥撲棱一下，飛躍過來，停在了暮止的指尖。
他喜歡熱鬧。
“罷了。”雲蒼丟下這句話。便繼續低頭看起了手中的書。
暮止這時候拿起一個小葡萄，小聲對這兩隻鳥說：“我去練功的時候，你們便在枝頭陪著他。他愛說反話，他可怕寂寞了。”
兩隻鳥聞聲鳴叫著回應暮止。
“噓。”暮止著急製止，“可是別吵他。靜靜陪著便好。”
言畢，暮止便悄悄退了出去。
雲蒼的餘光撇了撇，也察覺到暮止出去了。他仰頭看向枝頭紅綠兩隻鳥，嘴角不自覺上揚。
過了半晌，暮止便坐在了南靈海霧洺神尊目前的宅邸內。這三個月以來，暮止除了在雲蒼神尊跟前展露些本性，在他處依然是十分乖巧懂禮的樣子，這樣的西澤島鳳族帝姬，想要認識一兩個朋友，便也不是什麽難事。
這三個月，她與來參加天界大會者的子女都有了聯係。他們這些同齡者，時常會聚集在一塊兒，或是說些閑話，或是聊些對大會的疑惑。
暮止平日並不喜歡社交。她故意與他們交往，目的就是為了弄清楚天界大會如今按兵不動的原由。
她莫名感到蹊蹺與不安。
霧洺神尊的九女兒在大家閑聊的空檔中忽然發言：“我實在是難以想通此事。落離之地妖怪的妖力與雲蒼神尊的神力懸殊過大，當初的落離之地怎會有活口？”
青丘島的狐狸摸了摸自己的尾巴，擺出一副知道真相的樣子：“聽聞當初不隻是有雲蒼神尊在，更是出現了太虛幻境。太虛幻境一出，便是在座的你我，都難堪傷害。”
眾人沉默了許久。
忽得又是那霧洺神尊的九女兒，她神情納罕：“這便是奇怪之處，既然太虛幻境是妖族全族獻祭，妖族理當無一幸存，為何……”
有活口，甚至卷土重來。
這話問住了眾人，大家麵麵相覷，各人表情不一，各自心中也都在猜測著答案。
暮止抿了抿唇。
不知道為何，她似乎看到了數以百萬計的妖，一個一個垂下了腦袋，他們跪在地上，用力刺向了自己的心髒。
“滅我家園，血債血償。”
她對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景象，感到震撼、遙遠和疑惑。
忽得，那九公主喚了暮止帝姬一聲。暮止淡漠的臉微微抬起，她看向眾人，眾人也正看著她。
九公主說：“暮止帝姬認為是如何呢？”
認為？
暮止的嘴角勾起一個標準的弧度，連聲音都是清晰而妥帖：“或許……上天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
在座的人忽然哄然大笑。
“帝姬可真會開玩笑。”
“倘若他人再說西澤島帝姬總是端著，我便第一個與他爭論，你這玩笑話說得太過應景。”
暮止嘴角牽了牽。
她不在開玩笑。
妖——雲蒼神尊說，與我們是一樣的命。
暮止預備說出上述的這句，嘴張了張卻控製住了自己。
她是鳳族帝姬，一言一行代表鳳族。
她眼瞼一沉，給了眾人一個平淡的笑，抬手將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席畢，暮止出去了。
這頓飯也同樣提醒了她，誰若是與落離之地妖孽存活一事有了幹係，便是身陷囹圄。
可這天下，又有誰會那樣傻，去與妖魔產生什麽幹係呢？
她們可是神與仙。
“暮止。”忽得，暮止聽聞一聲熟稔的嗓音。
一回眸。
是雲蒼神尊。
神尊難得穿了身雅藍的袍子，他的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向暮止走來。“師尊。”暮止保持在安全距離，疑惑他怎麽忽然換了身衣服，又主動來尋自己。
暮止不解地問：“師尊何故來到了此處？我那兩隻鳥兒呢？”
她踮腳看了看，卻是沒有看到那一紅一綠兩隻鳥。
雲蒼：“沒什麽，隻是方才火淼給了我一個傳音信。”雲蒼倏然靠近了一寸，低頭輕聲與暮止言語，
下意識地，暮止狠狠退了一步。“雲蒼師尊……”
那師尊麵上卻很是鎮定，他道：“總之，是有關落離之地妖孽存活真相的。”
暮止的心跳忽然落了一拍，難不成與妖怪存活有關者當真在天界？
“可是……雲蒼師尊你不是討厭火淼的？”怎麽會願意從他那裏得到消息？甚至來找自己一同前往？
暮止臉上的疑惑越來越重。
雲蒼神情一凜，像是不悅。他道：“聽聞這件事與你鳳族有關，是以來尋你。”
“那我父王母後呢？師尊，你應當去尋他們。”
不知是否是錯覺。
暮止似乎看到雲蒼神尊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色——無語。
他似乎調整了一會兒心態，他的目光在暮止的臉上逡巡，忽得拿起一樣物什在暮止跟前一晃。
須臾，
暮止竟覺得自己渾身輕飄飄的。
她過了許久才有了意識，她被五花大綁釘在一個銅器中，四周空茫茫，她嚐試著大聲呼喊了幾聲，但無人回應。
這是專門束縛鳳凰所用的涅盤爐。
這地方死寂灼熱，熱氣燒得暮止渾身難耐，一寸一寸的熱如同螞蟻，從她的腳底往上不斷地鑽咬啃食她。
除了幼時涅盤失敗時，暮止這五萬年來從未再受過這種苦楚。
方才那人絕不是雲蒼師尊——這個念頭從暮止的腦海裏浮現。
可她不明白。
這世上並無這樣的法術，並無這種變作上神卻讓人不察的法術。
這是……怎麽回事？
忽然之間，她聽到了外頭的什麽動靜，緊接著，另一個人，不，準確來說，是她熟悉的一個人被丟了進來。
“子延。”暮止驚叫出聲，“你怎麽在這裏？”
子延跌坐在地上，青灰色的袍子上，血跡如顏料散開，將袍子上染出了數多殷紅。
他的發髻散亂，臉色蒼白，嘴唇上也破著一個口子。
聞言，他強撐著支起身體，驀地往地上一滑，仰頭看了眼爐頂，用惡狠狠的語氣說：“火淼便等著，神尊能饒你一回，卻不能饒你第二回！”
接著，他收回目光，用愧疚的眼神看向暮止：“是子延無用，在文**山被擒，被他操縱，害了帝姬您。”
原來他受雲蒼神尊之令去文**山辦事，卻意外遇到了火淼，火淼不知用什麽辦法將他束住，又將他變作雲蒼神尊的模樣，前來誆騙暮止。
得知了這些，暮止才算有些明白：“難怪我方才辨認不出，原是你被火淼操縱，變化成了主人的樣子，你既是他的式神，那天生就能藏住變化的氣息。這火淼，真是畜生。”
暮止罵完，目光重新落到子延的臉上，他似乎在猶豫什麽，眉目裏都是愁雲。或許——暮止想，依然是在為自己成為了棋子而愧怍吧。
“無妨的。”暮止說，“同時得罪西澤島鳳族與上雲天雲蒼神尊，火淼神君便是離灰飛煙滅並不遙遠了！”
她寬慰子延，這一切與他無關，都是火淼之錯。
可是話說回來，火淼怎麽會突然起了這樣的雄心豹子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