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雲蒼說完了話，目光平靜地看了看周遭，隨後懸空打坐。不久，一道虛影從雲蒼的身上慢慢分開，等虛影完全從雲蒼身上剝離的時候，它便四散開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從虛影產生，到離開，子延的眼睛一直盯著雲蒼，他知道雲蒼在做什麽：“神尊，您分出一半的元神出去，這樣太危險了。”他說話的語氣極為擔憂。
雲蒼微微睜開眼眸，卻說起了別的：“子延，或許找到錦鶴，我就能找到複活皎月的辦法了。”
他這話裏竟然還透漏著幾分輕鬆的色彩，而子延聽完後，眉頭卻是皺得更緊。對於上古神族而言，硬生生分出一半的元神，代表著散去了一半的神力，原身一旦受人攻擊，難以全力以赴地與之抗衡。這天下，想要借機扳倒神尊這樣絕對力量的人太多了……
“神尊對於皎月公主總是如此。”子延最終，無奈地點破了雲蒼這樣的原由。他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熟稔。
那個名字被提及，雲蒼漸漸從懸空狀下降站起，他站在泉水中，似乎在思索什麽。思索的時候，他的唇角竟然不自覺勾起，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子延說：“錦鶴的瘴氣是天底下最濃重的，但三界如今遍尋不著。隻有可能是汐顏那隻兔子在幫他。”所以他要找到汐顏，不惜動用自己的元神，不惜用遠古的元神追蹤的法子。
不惜大傷元氣。
四處的泉水將熱氣蒸騰得更加朦朧，立在水中的男子身上也沾染上了騰騰的熱氣，像是一塊萬年寒冰，難得的有了活氣。他這副樣子，嘴角含笑，目光堅定，像是對未來都有了新的希望。
西澤島島主夫人姬瑤聽聞女兒去了丈夫那裏呆了好幾個時辰，這位平日果斷利落的昔日女將軍，難得的在房內來來回回走了數遍。
她焦躁地來回走動時，腦海中不知在想什麽事情，眉頭時而緊緊皺起，時而舒緩。走了幾次以後，又時而坐下，時而站起。
這時，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姬瑤立時頓住了身子，轉頭看去，立刻往丈夫赤炎那兒走去。
她人走了過去，立刻將房門關緊，拉著丈夫坐下。
姬瑤問：“阿止方才可是去找你說聽凡令的事情的？這孩子從小便被教導，身為帝姬要保護西澤島，保護百姓。我見她方才拒絕那火淼神君時，表情渾渾噩噩的，怕不是當時沒想好，現下想反悔。”
赤炎說：“不是聽凡令的事。她方才渾渾噩噩的樣子，乃是因為雲蒼神尊。方才，也正是來與我談雲蒼神尊的。”
聞言，姬瑤微微鬆口氣。靜默了下，她又道：“赤炎，仙界那邊怕是發現了什麽……此次火淼神君特意帶來聽凡令給阿止，恐怕並不簡單。”說這話的時候，姬瑤的表情十分難看，眼裏的擔憂也分外清晰。
赤炎知道妻子在擔心什麽，他歎了口氣，很長時間都並未開口。
倒是從方才起就陪著姬瑤呆在屋內的枝玉老尊者開了口：“哪怕是天界發現了什麽，現在看來也無甚證據。如今這一切隻怪我當初為了壓製阿止身上最後一點的黑氣，便在汐顏走後，讓其拜了雲蒼神尊這樣一個師傅。沒想到過了五萬年，錦鶴那大妖竟然羽翼豐滿，敢鬧出這樣的事來。”
枝玉的話越說越悵惘，最後將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下，唉得一聲歎出氣來。
回想起當年的事情，姬瑤明白這一切根本就不怪枝玉老尊者，當初暮止這顆金貴的鳳凰蛋，自出了娘胎以來，七萬年都未有絲毫動靜，甚至渾身漆黑。他們用過無數的辦法祛除黑氣，也想讓汐顏來淨化過，可惜那時候汐顏大約是要開化了，呆在她的洞穴裏一睡就是幾萬年，待她醒來也不知是多久以後了。
他們也隻是抓了錦鶴上來試一試，看看能夠吞噬瘴氣的大妖能不能吞噬這來曆不明的黑氣。
沒成想，效果非常不錯。
“您沒有錯，暮止初生之時，初生之蛋漆黑一片，探聽其中，連心跳都沒有。若不是我們恰巧在天帝屠殺落離之地之前，將錦鶴抓上來救治暮止，暮止恐怕不能活下來。”
這是她姬瑤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也是赤炎唯一的血脈。抓大妖上來加以利用本就無錯。
不過是因為，他們抓妖的時間太過湊巧，正巧碰上了天帝屠殺魔族。不過是他們恰巧為魔族留下了一脈，能落一個“私通魔族，留人血脈”的把柄罷了。
無意，唯恰巧：“雲蒼神尊神力超群，威壓過人，殘留在阿止身上的最後一點黑氣，也隻有在他的身邊能夠被壓製，使人不察。”
所以枝玉老尊者沒有錯，留在暮止心口中的那點黑氣，在她年幼時尚且能因自己上神的力量加以壓製，可那黑氣來曆不明，若不與神力更超絕的人在一起，沒有雙重威壓，以後也不知會怎樣。
隻是一切雖對，卻世事難料：“好在阿止因為雲蒼神尊，拒絕了聽凡令，隻願她再也不要與落離之地的那些妖魔有些幹係。”這話從姬瑤的嘴巴裏說出來，語氣稍稍重了重。
這位母親，一邊說話的時候，一邊卻想起了暮止身上的混色玄蟒的認主標記。她對這樣願望能否真的達到也有些擔心。但如果可以的話，她會用盡一切辦法，令暮止盡可能遠離落離之地。
就像雲蒼談落離之地色變一樣，永遠地和那個地方劃開界限。
此時，三人在室內商議，而室外倏然地散去了一個虛影。
耳邊一陣一陣傳來另一半元神意外聽到的內容，雲蒼看著這星澤殿上空湛藍的天色，眼眸沉了下去。
遠遠地瞧見那邊有一道銀光閃過，暮止運氣飛奔了過來。
她急匆匆地，在看到雲蒼神尊的瞬間緊急刹住。
“咳咳咳。”她咳嗽了兩聲，拍了拍自個兒的胸脯，“我沒感知錯的話，方才那是子延吧。”
“嗯。”雲蒼垂手，亦將目光落到暮止的臉上。
女子目光清澈，臉頰稍紅。晚風吹動著她的碎發，她的一雙眼緊緊盯著他自己。
“子延……”她呢喃了兩聲，似乎在思考什麽，忽而眼睛一亮：“子延是你的式神嗎？竟然能穿破西澤島的禁障，來去無影的！”
雲蒼忽得一頓，最後落下幾個字：“算是吧。”畢竟，他曾在子延那兒，落去幾滴心頭之血。
是以，這西澤島的禁障，他能進，有他心頭血的子延亦能。
而暮止聽了他這話，用不解的眼神望了他幾望，最終見他沒有對‘算是吧’進一步解釋，也就作罷了。她站在水澤中，道：“我與子延挺投緣的，我進上雲天的第一日，見了他還在想，這上雲天怎會有如此自來熟的神仙，真是一下子就打消了我的畏懼感。”
子延與旁人都是疏離的，但誠如她所言，對她這位暮止帝姬倒很是不同。雲蒼不由多看了暮止兩眼。
可這暮止又有何與旁人不同的呢？
是身為帝姬的佯裝知禮？
是誓死保衛朋友的勇敢？
是私下追求人時的熱情活潑？
抑或是……熱烈又直白地，直白地用眼睛、語言、聲調表達著對人的關心。
“但是子延一向是處理神尊您身旁大事的，他匆匆謁見你！難道上雲天那裏也出了什麽事了嗎？”
就像她此刻，一瞬不瞬盯著他的眼神，抑揚頓挫的語調。
雲蒼道：“非也。上雲天並未有什麽事，是我召他來交代他些旁的事情——倒是你。”他話頭一轉，“今日拒了赤羽令，此刻表情也這般愁苦，你又是否有什麽心事？”
“我嘛。”聽聞並不是上雲天出了什麽事，暮止肩膀微微向下放鬆，“雖說我自小便認為，身為帝姬，受萬民尊重，必將身為萬民。下凡除妖本是應有之義。棄了赤羽令自是有幾分遺憾。”
“可是。”她目光堅定道：“身為兒女，若不顧我娘的反對。身為徒兒，若看不到師尊與火淼的不快。對愛我之人、親我之人的感覺，視而不見。也便是無情無義之人。這天下大義由無情無義之人去踐行，便也是薄涼無意。”
“況且……赤羽令一事，我見之倒有幾分蹊蹺。天下神明如此之多，何以要我這初得鳳凰結的帝姬親往，都說了下凡仙者無一生還。那麽此次必須是一擊即中，方可罷事。邀我父王母後前去，豈不是更好。”
言畢她眉宇間閃現出聰敏的神色：“要真覺得我有這麽厲害，那火淼神君豈敢那樣怠慢我。打落離之地的妖怪，不派最厲害的去，不討論戰術，反而選拔小帝姬們去曆練。不合常理。”
“萬事不合常理。”暮止笑笑：“那才是有妖。”
她的馬尾在講話的時候，於後腦輕輕晃動。聞言，雲蒼不自知地眯起了眼睛，過了會兒，朗聲大笑了起來。
“你都看破了。”
暮止鮮見他大笑的樣子，這樣一個美貌被稱之為與暗夜極星相論的人，一笑起來，好像天空都更藍了，夜空更醉人了，星子也更為亮眼了。
漫天的風吹在他的身上、水流在腳下遊走，他身上那種超脫於一切塵世的氣質更加昭然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她想起了人間的一句詩，他比詩還要灑脫。
但她不知道的是，
少女的心比詩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