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頭顱奇事

黑瘦小子躥出麵館,撒開腿來跑,楊子千和畢雲甩開腳去追,沒想那小子身高腿長,跑得真夠快,若不是抱著個鬼子頭,恐怕早跑得沒影了。

前邊有條深溝,順著地勢拐幾道彎。楊子千見黑瘦小子跑進深溝裏,忙對畢雲說了句“你接著追”,自己則抄近路,直接跑向深溝的拐彎處。正好黑瘦小子跑到跟前,楊子千啥也不顧,一個躥躍撲向溝裏的黑瘦小子,兩手抱住他的肩部,一下把他壓倒在溝底,鬼子頭也摔出老遠。黑瘦小子還要掙紮,畢雲也趕上來,兩個人製住黑瘦小子,解下他的腰帶,捆了胳膊。

楊子千兩手叉腰,問黑瘦小子:“你偷點兒啥不好,偷鬼子頭弄麽?”黑瘦小子坐在溝底喘息,抬眼斜瞅楊子千,說:“那鬼子頭本該是我的,怎麽算我偷?”畢雲一瞪眼:“什麽?你的?你這人彪啊傻呀,爭個鬼子頭?再說怎麽本該是你的?你趕緊說清楚!”

黑瘦小子瞅一眼畢雲:“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是天後宮的小老道,畢……”畢雲忙說:“好了好了,認識我的人多了。你先說鬼子頭的事,怎麽本該是你的?”黑瘦小子道:“好,那我問你,這兩個鬼子頭,是不是在南大門外,路西村的破院子裏割下來的?是兩個喝醉的鬼子兵。”畢雲一愣:“你、你……”黑瘦小子接著說:“你割了兩個鬼子頭,裝進草簍子裏,走不多會兒,碰到一隊鬼子,鬼子追你,你跑到一個院子裏……”楊子千轉眼看畢雲,畢雲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驚詫地看著黑瘦小子。黑瘦小子又說:“眼看要被鬼子發現,外頭傳來狗叫,鬼子調頭追去,你這才脫身跑了。”畢雲倏地蹲下身,直瞪著黑瘦小子:“你、你、你也在那?你……你都看見了?”黑瘦小子看畢雲吃驚的樣子,微微一笑,突然“汪汪汪汪……”學起狗叫。

畢雲驚得差一點兒跌坐地上,兩眼瞪得圓圓的盯著黑瘦小子:“是、是你學的狗叫?!”黑瘦小子哈哈笑起來。畢雲追問:“你、你是誰?為什麽要救我?你要鬼子頭幹什麽?”黑瘦小子微笑著說:“不管你是誰,不管我是誰,有一點兒我們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我們都是中國人,都痛恨日本鬼子,都想割下鬼子頭……嘿嘿,可惜我慢一步,叫你搶了先,要不那兩個鬼子頭就是我的了。”畢雲著急地問:“你到底是誰?”黑瘦小子微微點頭:“好,你能割下鬼子頭,肯定也不會向真鬼子、二鬼子出賣我,我就告訴你吧,我姓梁,都叫我梁大膽,是……”

“梁大膽?”畢雲不由得叫出來。楊子千也說:“是跟著共產黨八路軍做事的梁大膽?”黑瘦小子點點頭:“就是我。你們知道我?”楊子千道:“我們聽王冰他們說過,梁大膽打鬼子了不起!”說著上前給梁大膽鬆了綁,“不好意思啊,大水衝了龍王廟。畢道長你已經認識,我叫楊子千,和畢道長是生死與共的好友,我們都是想打鬼子的人。”

梁大膽嘿嘿一笑:“你們二位兄弟還真有兩下子,我梁大膽別的不敢吹,跑起來還從未叫人逮住過,今兒個是頭一回。”拍拍楊子千,“這位楊兄弟,有兩下子!”楊子千道:“不敢,不敢,兄弟本事厲害。”梁大膽說:“王冰怎麽誇我啦?他的嘴可緊著呢,他是黨組織的……不說他啦,說我,俺的大號叫梁學福,因為不怕事,膽子大,人送外號‘梁大膽’,現今專門跟小鬼子幹上了!別的不敢吹,對付小鬼子,俺還真有一套,不信你瞅著,你畢道長能砍兩個小鬼子頭,俺跟你不重樣兒,三天之內,最少弄兩杆小鬼子的槍回來!”

楊子千道:“梁兄有這能耐,我信。我現在想知道你跟著去墳窟……拿、拿鬼子頭幹麽呀?”梁大膽眨巴眨巴眼:“我也想問呢,畢道長殺死兩個鬼子也就罷了,為什麽割了頭拿回來?”楊子千道:“我替畢兄說了吧,他去鄭維屏那參軍打鬼子,鄭維屏說他是道家之人,慈悲為懷,不宜參戰,不願收他,畢兄一氣之下回來殺兩個小鬼子,要提鬼子頭去見鄭維屏……”“要參加鄭維屏的部隊?”梁大膽朝畢雲一瞪眼,“打鬼子的部隊有的是,最好的就是共產黨八路軍的,你們既然認識王冰,跟著他幹多好,為什麽要去投那個見了鬼子就跑的鄭維屏?”

畢雲反駁說:“鄭維屏有勢力,也抗日,剛剛在向陽山跟鬼子大部隊幹了一大仗。”梁大膽道:“他一個堂堂的保安司令,那是讓鬼子逼得沒法。再說了,那仗是他打的?他征調人家海陽保安部隊,讓人家替他打仗,人家的總指揮都替他丟了命!”畢雲頓了一下,又說:“不說這事吧,你、你還說說拿這鬼子頭到底為什麽呢?”

梁大膽沉下臉,歎口氣說:“我一個老哥們,也是共產黨的人,被鐵杆漢奸章不管逮住,交給了日本鬼子,鬼子對他施盡酷刑,老虎凳子辣椒水,用鉗子夾碎他的手指,用烙鐵燙他的下體……唉,人想不出的法子小鬼子都能幹出來!老哥們咬碎牙也不供出共產黨的情況,最後氣急敗壞的小鬼子砍下了他、他的頭……”楊子千畢雲靜靜地聽著,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在咬牙。梁大膽頓了頓又說,“小鬼子把老哥們的屍體扔進河裏,我趁夜把屍體撈了出來,可是沒找到頭,估計被河水衝走了……我安葬了老哥們的屍體,在墳前發誓,要是三七之內,不能提著鬼子頭來祭祀老哥們,我梁大膽就不是人!這些日子我就常在有鬼子的地方逛**,找機會割鬼子頭,一直沒能得手。昨天在城南門外跟上了兩個喝醉的小鬼子,眼看就要得手,沒想到出來個拐簍子的女子,後來又出來你畢道長,割了小鬼子的頭,我知道你是好人,眼看你要被小鬼子追上,我就學狗叫引開了鬼子。”

畢雲雙手抱拳,對梁大膽說:“原來如此。在下畢雲多謝相救之恩!”梁大膽回了禮:“都是打鬼子,理應相幫。”放下手又說,“今天,就是我老哥們的三七忌日,所以我無論如何要拿鬼子頭去祭祀他,一時別無辦法,就盯上了你那兩個鬼子頭,一路跟到塚裏墳窟,下半夜得手……就是這樣。”畢雲長歎一口氣說:“看來這鬼子頭還真有用處。這樣吧梁兄,兩個鬼子頭,都給你先用,我們一起去祭祀你那老哥們,祭祀完了,我再拿去見鄭維屏。”梁大膽道:“那好啊!”楊子千突然說:“不好,那個鬼子頭還在麵館裏,我去拿來!”轉身一發力,噌噌兩下躥出溝渠。梁大膽對畢雲說了句“畢道長在這兒等著吧,我跟他一起去”,也爬上溝幫,追楊子千而去。

不多會兒工夫,兩人回來,麵館老板給了個麵袋子裝了鬼子頭。三人帶著兩個鬼子頭,到鳳林集上又買了香紙瓜果點心,一起去往老虎山東邊的一個小山坡,找到梁大膽那老哥們的墳塋,擺好供品,祭上鬼子頭,點香燒紙,祭祀亡靈。梁大膽跪在墳前行祭祀禮,禱告之時淚流滿麵。楊子千和畢雲為之動容。

祭祀畢,梁大膽對畢雲說:“多謝畢道長,借我兩顆鬼子頭,解了我的急。”畢雲道:“我也得多謝你梁兄,要不是你相幫,這兩顆鬼子頭還真不一定拿得回來。”楊子千說:“沒想到,兩顆鬼子頭把二位扯上了緣。”梁大膽應道:“還別說,真是這樣。畢道長,別去找那什麽鄭司令了,就和我一起,參加便衣隊,跟著共產黨打鬼子,保準沒錯!”

畢雲沉默一小會兒,對梁大膽說:“以後就叫我畢雲吧,我已不是道長了,有小鬼子橫行,哪還能靜心為道。我意已決,出道從戎,恨不得立刻端起槍來打鬼子!而眼下最有能力打鬼子的部隊,還隻有鄭維屏鄭司令。我不管別人怎麽看他,我親眼見他調度指揮部隊打鬼子,給小鬼子以重創,就憑此,我隻能先加入他的部隊。望梁兄原諒!”梁大膽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覺得共產黨八路軍不如他國民黨鄭維屏?”畢雲說:“我對共產黨八路軍不太了解,不能妄下結論。”梁大膽道:“那你看不起我們便衣隊?”畢雲說:“不是看不起,不過眼前還是鄭司令的部隊更有勢力。”

梁大膽沉下臉來,輕輕搖搖頭,低聲說:“好吧,你慢慢會知道,到底誰才真正能打鬼子!我前頭誇下海口,三天之內,弄到小鬼子兩支槍。這樣,從現在開始算,加上明天,一天半的時間,不管真鬼子二鬼子,我弄他兩支槍,後天一早在這見麵,讓你知道知道俺便衣隊的能耐,別老覺得鄭維屏有多了不起!好了,告辭!”說完轉身跑去。

畢雲喊兩聲,梁大膽也沒回應,一陣工夫不見了身影。楊子千嘿嘿一笑:“這梁大膽,年齡不大,看來還真不是一般人。”畢雲道:“管他一般人不一般人,我可趕緊去找鄭司令,晚了這鬼子頭可要臭了。”說著動手拿袋子去裝兩顆人頭。楊子千說:“梁大膽說的話也有些道理,你不考慮考慮,參加便衣隊怎麽樣?”畢雲道:“他一個便衣隊,也就幾十號人,撐死不會過百人,怎麽能跟鄭司令的大部隊相比?再說了,這梁大膽的話我怎麽聽著有點兒不靠譜?一天半的時間,硬去奪鬼子兩條槍,他拿鬼子二鬼子當小孩啦!”

楊子千看他一眼:“話也不能這麽說,你不是說去割了兩顆鬼子頭嗎?就不興梁大膽去奪鬼子兩條槍?”畢雲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把兩個鬼子頭裝進麵袋子裏,紮緊袋子口,一把抓住袋子提起來,說:“就算梁大膽他真有能耐,奪了鬼子的槍,我也不會參加他的便衣隊。走,去找鄭司令嘍!”邁步向西走去。楊子千說一聲:“你這畢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快步追隨而去。

再說梁大膽,離開楊子千、畢雲二人,一路向東而去。到哪兒去弄兩杆槍呢?想來想去,決定先往鹽灘村鬼子崗樓轉轉。他扯開大步,不多會兒工夫來到鹽灘村,摸到鬼子崗樓附近,看見有一個當地百姓稱為“二狗子”的偽軍在站崗,身後背一杆長槍。梁大膽便打定主意,先拿下這杆槍!可是崗樓裏時常有一隊隊偽軍進進出出,難有下手機會,這讓梁大膽犯了難。他退到遠處一個小樹林裏,藏身枝葉當中,琢磨對策。不多會兒,聽到樹林外有聲音,透過樹隙望去,是一個郵差騎著自行車從樹林外小路經過。他心頭一動,計上心來,起身衝出樹林,蹦到小路中間,攔住郵差去路。

郵差正悠閑自得地哼著小調蹬車前行,哪想到突然躥出個人來攔住去路,車子一歪,連人帶車翻倒地上,口中叫道:“哪路好、好漢……我一個窮、窮郵差可、可沒錢財……”梁大膽拉起郵差,輕聲說道:“別怕,我是打鬼子的好漢,不會對你怎樣,隻是借你一件東西用用。”郵差膽怯怯地說:“好漢要借啥東西盡、盡管說。”梁大膽指著地上的自行車:“借你自行車一用,你等兩袋煙工夫,到那片棒子地裏,靠西邊第十壟去找你的自行車。”說著抬手指了指前麵的玉米地,不等郵差答話,拎起自行車騎上就走。

梁大膽騎著郵差的自行車,徑直朝崗樓騎過去。崗樓前站崗的換了人,是一個背著匣子槍的頭頭,或許是臨時替崗。梁大膽已顧不了許多,學郵差哼著小調,快蹬兩腳自行車,朝站崗偽軍衝去。偽軍喊道:“你他媽的慢一點兒,有爺的信嗎?”梁大膽回道:“有兩封啊軍爺,我也不知都是誰的。”說著話車子已到跟前,車軲轆差一點兒就蹭到偽軍肚皮。偽軍正要發作,梁大膽已從信兜裏掏出兩封信遞到他眼前。偽軍不由得伸手來接,梁大膽另一隻手飛快地抽出他腰間的匣子槍,同時抬腿踢他一腳,偽軍一屁股跌坐地上。梁大膽把槍和信插進信袋,騎車飛奔而去。身後的偽軍叫喊起來,即刻從崗樓裏跑出一隊二狗子,朝梁大膽追趕。

梁大膽把自行車騎到玉米地,放到約定的地方,貓著腰跑開。可是由於著急,竟忘了取出信袋裏的匣子槍,跑幾步又返回來取槍,被追趕的二狗子發現,瘋狂追撲上來。梁大膽前邊跑,二狗子後邊追。拐過一個小山包,一個熟識的村人正在刨地,看到梁大膽氣喘籲籲跑過來,就問:“梁大膽,跑麽呢?”梁大膽朝身後指指:“二狗子抓我。”村人明白了,忙朝旁邊一指:“那邊是一條大溝,一直能跑到前麵的山巒子裏!”梁大膽趕忙跑進大溝,不見了身影。村人則回身,把梁大膽跑過的腳印隔一個用耙子平兩個。

一會兒一群偽軍追到,不見梁大膽身影,就朝幹活的村人圍過來,用槍指著村人問:“看沒看見一個人跑過來了?”村人裝出害怕的樣子:“看、看見了,那人跑得就跟飛一樣,眨眼就、就不見啦!我還尋思遇、遇見了鬼……”說著指指地裏的腳印。領頭的小隊長看看腳印,吃驚道:“我的個天!怪不得追不上!”回頭對偽軍說,“拉倒吧,這小子簡直不是人,一步能跨一丈遠,這不是飛嗎?咱們哪,越追越遠,跑到天邊也追不上!”說完轉身打村人一槍托,“你再看見那小子趕緊給爺報信,知情不報殺你全家!”村人連連點頭:“是、是的軍爺,我一定報信,一定報信……”二狗子們回身走了。

梁大膽得了一支槍,還需一支。第二天,他又來到孟家莊,這裏有鬼子的大據點,駐著一個偽軍中隊,中隊長梁筠懿———章不管的幹爹,是日本鬼子的大走狗,他手下有個小頭頭跟章不管稱兄道弟,經常帶一幫二狗子橫行鄉裏,魚肉百姓,民憤極大。梁大膽那老哥們被捕,就是這小子通風報信。這天正好是鄰村大集,梁大膽發現那小頭頭背著匣子槍,帶著幾個嘍囉,在集上吆三喝四,大發**威,便不動聲色跟了上去,伺機下手。小頭頭來到一個炸油條的攤子前,強令攤主稱五斤記賬油條,攤主知道這二狗子要賴吃,磨磨蹭蹭不願伺候他。小頭頭瞪眼罵娘。梁大膽心下騰起一股火,靠近油條攤兒,摸過舀油的大鐵勺從炸鍋裏舀一勺滾油,連頭帶臉潑下去。小頭頭“媽呀”一聲鬼嚎,抬手去護頭臉。梁大膽一把卸了他腰間的匣子槍,轉身鑽進人群。幾個隨從端槍追趕,可滿集擁擠的人群哪裏追得到,轉眼就不見了梁大膽的身影。

另說楊子千和畢雲當天趕到臥龍村,打聽到鄭維屏帶著栓大胖子外出未歸,便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上午再去司令部,得知鄭維屏回來了,正跟幾個軍官議事。門口崗哨是栓大胖子別動隊的人,認識二位,想套個近乎,看到畢雲手提麵袋子,悄聲說:“前些日子在武林村,我見過二位,是劉隊長家裏的親信,自然就不是外人。想見鄭司令吧?”楊子千點頭:“對呀。”哨兵指著畢雲提著的麵袋子:“是捎給鄭司令的吧?”畢雲稍稍猶豫:“嗯……是、是啊。”哨兵伸手來接麵袋子,畢雲不想給。哨兵就說:“咱們都是劉隊長的人,你還不放我的心?鄭司令他……咳,我最了解,你把東西給我,保管順順利利就讓二位進去。”說著一把拎過麵袋子。畢雲著急道:“這、這裏邊是……”哨兵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提著袋子進了院門。

屋裏鄭維屏正和栓大胖子等幾個貼心下屬閑談,哨兵報告進來,朝鄭維屏敬禮:“報告司令,門外二人求見!”鄭維屏隨意問:“什麽人?”哨兵腦子不大記事,把兩人的名姓記顛倒了,支支吾吾道:“一個叫楊……楊雲,一個叫畢……畢千秋……”鄭維屏皺著眉頭:“楊雲?畢千秋?”哨兵忙上前一步,把麵袋子放到鄭維屏椅子跟前,笑道:“司令,他們給您帶來兩個大西瓜,這可是稀罕物。”鄭維屏看麵袋子一眼,疑惑道:“大西瓜?這都啥季節,哪來的大西瓜?”哨兵瞪眼兒一想,又說:“記不清什麽瓜,反正是兩個好瓜,他們說可甜了,特地送給司令嚐……嚐嚐,嘿,嚐嚐。”

栓大胖子坐不住了,起身過來,瞪哨兵一眼:“怎麽搞的?這麽點兒事都記不清,退一邊去!”哨兵急忙後退兩步。栓大胖子用刀挑斷係袋口的布帶,扯著袋底一提一抖,骨碌碌兩顆鬼子頭滾出來,其中一顆耳朵上還掛著麵條,直滾到鄭維屏腳邊。鄭維屏“哇”的一聲跳起,後退幾步,拔出手槍對著鬼子頭。栓大胖子一把扔了手中的布袋,和另外幾個軍官驚駭得跑到牆邊。哨兵早嚇得跑到院子裏。

這時楊子千和畢雲走了進來,向大家說明情況,幾個人的情緒才漸漸平複。栓大胖子到門口踢哨兵幾腳,破口大罵,故意讓鄭維屏聽見。屋內鄭維屏則詢問畢雲割鬼子頭的事,聽後微微點頭,沉吟道:“看來我是低估你這個小老道,有膽量,有身手……哎?正好,我手下的武術高手、大刀營商營長今天過來,眼下正在訓練場跟兄弟們練武,畢道長隨我一起過去看看如何?”畢雲轉頭看楊子千一眼,楊子千輕輕點頭。畢雲道:“好吧鄭司令,能見識武術高手,也是一件幸事。”幾個軍官簇擁著鄭維屏,四個衛兵持槍殿後,畢雲和楊子千夾在中間,一起走出司令部。

到了村邊訓練場,見有百八十人聚在那裏,有練武的,有觀看的。此時場子中間正有人耍大刀。栓大胖子小聲告訴楊子千和畢雲,這位就是大刀營商立旦營長,武功頗是了得。隻見這商營長身形粗壯,體力強健,右手執一柄碩大的九環鋼刀,刀光閃閃,環聲叮叮,令人心寒。八位配角兵勇微微後退數步,一齊舉了棍棒指向他。商立旦仰麵哈哈一聲大笑,探步蹲身,右手執刀揮個半圓,喀啦啦一片響,兵勇手中的棍棒盡被削得飛出去。眾人一片嘩然,紛紛後退。

商立旦哈哈大笑,笑過了,朝人群一揚手:“來真家夥!”隨著話音,人群裏跳出兩個帶刀漢子,中等身高,胖瘦適中,年齡二十五六歲。兩人走近商立旦,拱手抱拳:“弟子獻醜了!”商立旦微微一笑:“看看你倆有何長進,來吧!”兩人異口同聲:“不恭了,師父。”說完突地雙手過肩,各自背後抽出兩把快刀,唰唰抖展開來,直朝商立旦揮逼。商立旦看似不理不睬的,暗下裏實則早有防備,未待四把快刀近身,手裏的九環鋼刀已舞了招“狂風扶柳”,撥開四把利刃。兩人見他身手快捷,難以直取,遂變換招法,一個在前,使出“雙蛇吐信”,一個繞後,使出“二龍探海”,前後夾擊,取他四肢。眼看商立旦難脫敗局,卻見他一個靈猿躥躍,騰身而起,躲過四把快刀,隨手一招“風旋葉”,鋼刀舞作車輪轉,讓那兩人難以攏身。三人直鬥十幾個回合,也分不出勝負,但聞刀風呼呼吼,刀環叮叮鳴,一團白光糾纏在一起,令人眼花繚亂。漸漸見商立旦似有不支,落了下風,那兩人四把快刀越逼越緊。商立旦猛地抽身跳開數步,拖刀奔去。二人舞刀緊追不舍。商立旦突地轉回身來,掄臂揮刀,又使那招“狂風扶柳”,隻是此番力度剛猛。但聽“當啷啷”一陣響,四把鋼刀霎時脫了二人手掌。

二人騰身後撤十步開外,抱拳道:“師父寶刀不老,確實厲害,弟子佩服!”拾刀退下。商立旦得意揚揚道:“這大刀是商某的強項,以強對弱,難顯公平。這樣吧,商某前些年在威海衛城裏擔任過國術館館長,做過拳師,拳腳功夫也略知一二,有好拳腳的行家裏手,也請上來切磋!”

話音剛落,圈外跳出個二十來歲的壯實漢子,拱手對商立旦道:“旦爺,請指教!”商立旦睨視一眼:“二嘎子,身子倒是壯了不少。”大搖大擺來到漢子跟前,趁對方不備突然當胸一記重拳。漢子被打個措手不及,結結實實吃了這拳,身體踉踉蹌蹌後退數步,險些跌倒。他站穩腳步,一聲大叫衝上來,雙拳掄得雨點一般擊向商立旦。

人群裏的楊子千和畢雲見了輕輕搖首,知這漢子並非武林中人,隻是有一副好身膀,給商立旦捧場而已。再看商立旦,麵對密拳快腳亦無破解之招,隻是連連避躲。那漢子占了上風,心下自是得意,戒備之心漸漸鬆了,破綻連連,虛處頻露。商立旦瞅準一個時機,猛地閃躲矮身疾速出腳,掃向漢子下盤。漢子冷不防吃這記掃地腿,飛身前撲,撲通一聲跌趴在地。

“好好!好好!商營長果然厲害,不愧為威海衛國術館館長!好刀法,好拳腳!”鄭維屏踱出人群。商立旦趕忙上前行禮:“司令見笑了!刀不磨刃鈍,拳不練手生,跟幾位弟子練練。”鄭維屏笑道:“嗬嗬,這樣很好!看來我組建大刀營,提拔你擔任大刀營的營長,真是用對了人才啊!”商立旦賠笑:“多謝司令栽培!”鄭維屏道:“這回啊,我可能又要栽培一人。”回身朝畢雲擺擺手,“畢道長過來。”畢雲走出人群,來到二人跟前。“威海天後宮的畢道長。”鄭維屏指著畢雲對商立旦說,又指著商立旦對畢雲說,“威海衛國術館商立旦商館長,著名拳師,武術家。當然,現在是我大刀營營長,抗日英雄。”畢雲抱拳:“早聞商館長大名,久仰久仰!”商立旦朝他草草回了一禮:“畢道長,聽說了。”鄭維屏又道:“我等抗日英名威傳八方,仁人誌士紛紛投奔而來,實乃好事。畢道長抱抗日救國之願,前來投奔我部,他也有一身好武藝,今天恰遇商館長,何不切磋切磋,讓大家一飽眼福。”圍觀眾人喊:“對啊,露兩手,開開眼!”商立旦看鄭維屏,鄭維屏朝他使個眼色,笑了笑,退回場外。商立旦朝畢雲一瞪眼:“不客氣了,畢道長!”後退兩步,唰地拉開架勢。畢雲趕緊架拳迎招。

前邊商立旦皆是和手下演練,打得好看,卻並沒有用上真功夫,這回跟畢雲交手可不一樣,畢雲的功夫他早有耳聞,一個堂堂的國術館館長,對這道長也頗存忌憚,尤其今日鄭司令在場,更要揚揚自己的威風。他心意已定,盡出殺招,突然間躥上去出腳便踢畢雲。畢雲一骨碌滾地躲開,翻騰起身,與商立旦你一拳我一腳打鬥開來。商立旦招招殺機,心懷叵測。畢雲凝神聚氣,卸拳迎腳。兩人過了十餘招,商立旦故意賣個破綻,引誘對方撲身擊來,他則矮身避過拳臂,側身躥躍至畢雲身後,雙掌齊施,猛力擊打他腰臀,身法甚為迅捷。

畢雲擊出一拳也是用了力道,倘是中的,商立旦必將倒地。不想商立旦很是刁猾,非但躲過拳力,還以“四兩撥千斤”的功法背後施出勁掌。畢雲哪裏收得住腿腳,“噔噔噔噔”向前一個趔趄。商立旦疾步跳到畢雲眼前,“呀”的一聲送出快拳,直擊畢雲臉麵。這一拳力道洪猛,內藏凶狠,倘是擊中,後果不堪設想。畢雲看透商立旦的殺心,暗想不叫商立旦知道點兒厲害,自己實難脫身,於是頭臉後仰躲過來拳,同時出掌切向對方肋部。但聽“啊”一聲痛叫,商立旦後退數步,惡狠狠地看著畢雲,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楊子千看得真切,大喊一聲:“畢兄當心!”

鄭維屏也踱出人群,出手製止:“商營長,切磋武藝,不可動氣!”商立旦哼哼一笑:“司令放心,這小子雖然下暗手切穴位,我也不會跟他一般見識,隻是想跟他比試比試槍法。”鄭維屏勉強一笑:“那就好,那就好,眼看就是一家人,要把槍口對準小鬼子!哈哈,對準小鬼子!”轉身對栓大胖子說,“劉隊長,你推薦的這位小老道還真是有兩下子,收下了!你負責辦理相關事務。”栓大胖子上前敬禮:“是!司令。”畢雲也對鄭維屏抱拳:“多謝鄭司令!”鄭維屏道:“參軍以後要敬禮。”畢雲學著栓大胖子敬個禮:“是!司令。”鄭維屏哈哈笑道:“好,我軍又多了一位武術高手!你可以做一名武術教官,多給官兵們教教武術,提高大家的本事,打他小鬼子!”畢雲又敬禮應道:“是!司令。”

“王營長。”鄭維屏叫道。“到!司令有、有、有何吩咐?”身邊一位三十歲左右的軍官快步上前敬禮。鄭維屏對他微微一笑:“你的衛隊營,該長長本事了吧。”“好、好的司、司令。馬上安、安排衛隊兄弟們練、練武學藝,保、保證司、司、司令安全!”這王營長是個結巴。楊子千和畢雲不由得對視一眼,意思是說這樣的人怎能在司令身邊當衛隊營長。過後從栓大胖子嘴裏得知,這個王營長名叫王木芳,威海本土人,原本在國民黨威海衛田村派出所充任警長,老早就是鄭維屏的手下,二人關係一向親密,日軍攻占威海衛後,他隨鄭維屏撤出衛城,拉起保安大隊,他擔任衛隊營長,更成為鄭維屏的心腹。

畢雲如願以償,舍道從戎,成了鄭維屏隊伍裏的武教頭。

再說楊子千,陪伴畢雲東奔西闖,最終看著畢雲加入了鄭維屏的部隊,內心雖有不爽,但好友願意,而且鄭維屏打鬼子自己也是親眼所見,也就順其自然,各行其道吧。當晚二人宿在一起,說了半夜的話,無非是打鬼子的話頭,還有就是相互的叮囑。一早起來,楊子千踏著晨露,迎著曦光,往老虎山方向趕。前天梁大膽約好今日見麵,畢雲參軍來不了,自己更不能爽約。

八九點鍾光景,楊子千來到老虎山東麓,找到前天祭祀的墳塋,卻不見梁大膽的身影,心想:這梁大膽多半是說了過頭話,弄不到槍,不好意思過來見麵。正想著,突然身後伸過來兩支匣子槍,左右橫指楊子千的太陽穴,身後傳來低聲喝令:“不許動!舉起手來!”楊子千稍一愣,眼珠子轉了轉,慢慢舉起雙手,剛舉過頭頂,猛地蹲腰出手,左右同時攥住兩把手槍,弓背頂向身後。隻聽“哎呀”一聲,身後的人被頂飛出去,兩把槍攥在楊子千手中。他回身一看是梁大膽跌倒在地,便哈哈笑著,上前拉他起身。梁大膽撲打撲打身上的泥土,說:“你真有兩下子!”楊子千把槍遞給他:“你這是在鬧玩兒,要真是抓鬼子逮漢奸,就不會這麽放鬆,不會讓我得手。這麽短的工夫弄回兩把槍來,了不得,你才是真有兩下子。”

兩人到不遠處一塊**的大山石上坐下。楊子千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了,露出兩個酥黃的大火燒,遞給梁大膽一個:“剛才打鳳林走,順便買兩個火燒,墊墊肚子。”梁大膽一笑:“還真是沒吃早飯。”接過一個一口咬下,“嗯,好吃,真香,還熱乎呢。”一口一個月牙,兩口一個山字,三口下去一小半。楊子千說:“慢慢吃,我想聽你講講弄槍的事。”梁大膽邊吃邊說,把奪槍的事講給楊子千聽。

楊子千聽罷,朝他豎起大拇指:“你真是了不起,有膽有謀,梁大膽這名號不白叫!哎,你怎麽會這麽大膽呢?”梁大膽吞下一口餅,說:“窮人家的孩子,不大膽又怎麽辦?我爹給人看山,家裏沒田地,很窮,我兄妹十三人病餓死了八個,我八歲就給本村地主‘慶大眼’當長工,後來又給孟家莊地主當雇工……唉,那麽小的孩子,就得自己照顧自己,能活過命就不錯,哪還顧得害怕。記得我剛八歲那年,有一天跟著爹去看山,爹臨時有事下山,我自己留在山裏。天黑後山風嗚嗚地吹,山貓野獸跳來跳去,我心裏很害怕,就找了根棍子握在手裏,後來真就用上了,來了一隻也不知是狼還是野狗,餓極了,要吃我,我掄著棍不要命地驅打,它一直靠近不了我。後來爹趕來了,趕跑野獸,過來抱我,我累得一下癱倒在地上……那次以後,沒過幾天,爹就把我送到地主‘慶大眼’家,起碼不至於被野狼野狗咬死……”

“唉,咱倆同年同歲,沒想這受苦遭罪也差不多。”楊子千把自己的身世講給梁大膽聽。梁大膽聽後瞪大眼:“我原以為隻有我從小遭那麽多罪,原來還有跟我這苦命差不多的人。”“這世道,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特別是日本鬼子來了以後,有幾人不是端著命過日子?隻有打跑日本鬼子,打倒欺負人的軍閥土匪,大夥兒才能過上太平日子。”楊子千動情地說。

梁大膽一拳打在身旁一棵大樹幹上,叫道:“楊兄,你說的太對了!我天天也是這麽想,所以就憋著勁要幹小日本鬼子!你的武功那麽好,教我武功吧,有了功夫殺鬼子更帶勁!”楊子千笑一笑:“跟我學武功?我也是半瓶醋呢。”想想又說,“有一個人,你要是跟他學功夫,那可錯不了,他身上的功夫你能學一半就夠用,一人對付幾個小鬼子沒問題。”梁大膽瞪眼問道:“是誰呀?你幫我說說話吧。”楊子千說:“你認識的,就是畢雲畢道長。他的功夫我先前就知道,可了解得並不深,昨天才真正開了眼界,那叫一個牛!威海衛國術館館長商立旦敗在他手下,就連保安司令鄭維屏都大加誇讚,當場就封他為保安大隊武術教官。”楊子千把昨天比武的事講給梁大膽聽。

梁大膽聽著聽著站起來,拉著楊子千的胳膊急道:“那快點兒走吧,找畢道長去。”楊子千道:“你先別急,坐下來商量商量。”梁大膽滿臉的急迫:“怎能不急,學功夫打鬼子呀!”楊子千道:“盡管我隻比你大幾個月,也是哥呀,你聽我說。”梁大膽遲疑一下,坐下來。楊子千一笑,說:“這就對了,不能太急躁。我的意思是,學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畢雲兄現在做了鄭維屏的武教頭,教授武功是他的專職,我們去跟他學武功,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隨時去都沒問題。不過你若真的要跟他學武功,就得拿出一段時間的工夫來,連起來學,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梁大膽覺得有道理,朝他點點頭:“嗯,楊兄說得對。你還說。”“就這個意思吧,做事要有計劃,有打算,不能二彪子趕集———哪黑哪宿。”楊子千說。梁大膽一樂:“嘿,楊兄有你的啊,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挺帶理。”

楊子千道:“我有啥呀,這些都是跟王冰學的,人家那才叫有水平,那天晚上我們倆說了大半夜,我可受益不少。哎,你要學武功,我帶你去找畢雲兄,你想想手頭有沒有必須要辦的其他事,有的話抓緊辦完,然後就去學武功。”梁大膽摸摸頭:“叫你說上了,眼前還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辦。”楊子千問:“什麽事?用我幫忙嗎?”梁大膽道:“你能有空兒幫我最好,我正犯愁呢,去那樣的地方,比去鬼子據點還讓我犯難。”楊子千道:“什麽地方?”梁大膽一撇嘴:“妓院。”楊子千不由得“啊”一聲:“去妓院?”兩眼吃驚地瞪著梁大膽。

梁大膽歎口氣:“唉———楊兄別誤會,我是替這位老哥去辦一件事。”轉頭看一眼旁邊的墳塋,聲音低下來,“這老哥兄妹七個,就他一個男的,叫大雲,身下六個妹妹,從大朵兒到六朵兒,都叫朵兒,不過最終活下來的隻有他和兩個妹妹,三朵兒和六朵兒。三朵兒十六歲那年,因為長得俊,被橋頭一霸梁筠懿看上,要霸占她,她不從,梁筠懿就用計灌醉她爹,又設局讓她爹賭錢輸錢,欠賭債,驢打滾,利滾利,成了一筆還不清的債,就把三朵兒強行抬去梁府,納了小妾。沒過三天,三朵兒上吊自盡。梁筠懿不但沒覺得過意不去,反倒又搶去年僅四歲的六朵兒,賣給了人販子,說是抵他的賭債。大雲去找梁筠懿拚命,反被梁家狗腿子打成重傷,養了一年多才恢複過來。後來梁筠懿成了二狗子,幫日本鬼子欺壓中國人,還當上偽軍中隊長,勢力越來越大,大雲一個人鬥不過他,就跟著共產黨的組織,大家一起跟日本鬼子還有梁筠懿這些二鬼子鬥。我是在慶大眼家當長工時結識了大雲,他那時老護著我,我把他當成老大哥,日本鬼子來了以後,我跟著他打鬼子,鬥二鬼子……大雲犧牲的頭幾天,有一天他高興地告訴我,找了多年的小妹六朵兒有了下落!”

“被賣進了妓院?”楊子千急切地問。梁大膽點點頭:“對呀,人販子把她帶到威海衛城裏,賣給了十三門樓。”“十三門樓是妓院?”楊子千又問。梁大膽點點頭:“是威海城裏最大的妓院,挺有名。”說著站起身來,“怎麽樣楊兄,陪我一起去一趟吧,找到六朵兒,圓大雲老哥一個心願?”楊子千站起身,拍拍梁大膽肩膀:“好!兄弟。”

兩人一合計,把手槍用草纏好埋起來,到大雲墳塋前道聲別,一起趕往威海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