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刺仇敵
十二花坐了日軍的汽車,一路駛往東南鄉,回到老家村子。打聽到父母墳頭,擺上供品,燒紙點香,跪地磕頭,淚如雨下,一遍遍念道思念父母之情,就連跟隨的日偽軍也都為之動容。祭畢父母,哥哥的墳頭卻無人知曉,隻得作罷。他又提出要去孟家莊拜見偽軍中隊長梁筠懿,請他幫忙照顧一下鄉間的親鄰。
孟家莊在橋頭鎮駐地北邊,駐著偽軍一個中隊,中隊長梁筠懿,身兼威海偽軍大隊副大隊長。其為本土人士,原本隻是地方一霸,因為投靠日本人,死心塌地為日本人賣命,被石川重用,領兵駐守橋頭重鎮。他本有家室,又在威海城裏娶了個唱刀馬旦的名伶為妾,時常奔走於威海橋頭兩地。盡管娶妻納妾,仍滿足不了其風流之性,駐地四下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皆成了他的獵物,弄得有閨女的人家無不提心吊膽。
當下幾個日偽軍聽十二花說要去拜見梁筠懿,想想過不了幾天這美人就成了石川的室中人,得罪不起,況且去橋頭也算順路,何不搭個順水人情?再說折騰半天口幹肚饑,去梁筠懿那兒怎麽也能蹭口米麵腥葷,賺個肚兒圓。於是汽車便開往孟家莊。
到了孟家莊偽軍中隊,梁筠懿聽到哨兵稟報,立馬從屋裏出來,到院中迎接威海衛來的日偽軍。一打眼看到十二花,他兩眼頓時發了直,覺得這女子簡直就是天上下來的仙女,比當年三朵兒更加勾魂。當聽說十二花有事求他,要跟他單獨說幾句話,心下興奮不已,忙安排手下好吃好喝招待其他人,他樂顛顛地領十二花到他辦公室說話。
進了辦公室,梁筠懿順手掩門,兩眼直勾勾盯住十二花不放。他個子不高,腰圓體胖,生一張紅臉蛋子,此時有美人上門,雖不知有何來由,但看這女子眼神似對自己有意,心裏便急撓撓的,臉蛋子更加紅了,笑眯眯地問:“請問美女子……”十二花說道:“梁隊長,久聞大名,今日相見,果然是英雄好漢。”梁筠懿得意地說:“不敢不敢。請問……”十二花道:“我是十三門樓的十二花。”
她話一出口,梁筠懿便瞪大了眼:“哦?十二花,威海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第一大美人啊!我正想去十三門樓會會姑娘哪,沒想到今天在此一睹美人風采,榮幸榮幸榮幸天大的榮幸!”十二花道:“來不及說閑話。今日事出突然,冒昧來見梁隊長,有事相商。”梁筠懿道:“好說,好說,什麽事都好說。”
十二花看他一眼說:“實不相瞞,賤女雖在煙花之地,但至今守身如玉,我不想把我的處女之身隨隨便便給一個市井嫖客,我要等到一位我心儀之人。可是……前幾天石川看上我,非得……要了我……他雖然不是市井之輩,可他是日本人,我打心底不願把我……我的處子身給一個日本人……”梁筠懿愣怔怔地說:“你、你是說……你、你……”十二花平靜地看著他說:“我這麽冒昧,這麽毫無矜持,請梁隊長理解。小女子很早就聽來來往往的客人提到過您,知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心下早就暗自崇慕,心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得到梁隊長這樣的大英雄垂青,情願付以處子身。沒想到石川……我今天借故來橋頭,就是為了跟梁隊長相見,了卻……我的心願,如果梁隊長不嫌棄,就、就……”
梁筠懿瞪大眼睛盯著她:“你是說今天跟、跟我……”十二花點頭:“嗯。要是梁隊長願意,就現在。”梁筠懿有些蒙乎,眨巴著眼看十二花。十二花輕歎一聲:“唉———或許是我自作多情,梁隊長這樣的大英雄,怎麽會對一個煙花女子……”
梁筠懿回過神來,快步出門,對門衛交代幾語,回屋關緊門,一下抱起十二花進了裏屋。裏屋是梁筠懿休息的地方,也是他日常作樂之處。他把十二花放到**,迫不及待要動手腳。十二花躲閃開,催道:“梁隊長快點兒寬衣,時間不多,莫要拖遝。”梁筠懿已顧不了許多,三下兩下脫掉衣褲,急慌慌上前要為十二花脫衣解帶。他剛一近身,十二花突然從懷中掏出剪刀,全力刺向梁筠懿。梁筠懿一驚,然而已躲閃不及,鋒利的剪刀紮進胸口,痛得他“啊”的大叫一聲,喊道:“來人哪!”門外衛兵撞開門衝進來,隻見十二花舉著帶血的剪刀又朝梁筠懿紮去,急忙開槍,擊中要害,十二花倒在了**。
卻說屋外對麵屋頂上,有兩雙眼睛緊盯著這邊,正是楊子千和梁大膽。原來昨天楊子千得知梁大膽和十二花被敵人抓走,就想方設法要搭救二人,可是石川住處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別說搭救,就是靠近一步都不容易。無奈之下隻好先趕去十三門樓報了信,不知老鴇是否有搭救之策。夜幕落下,大地漸暗,楊子千又回到石川辦公室附近,以尋機施救。到晚上九點來鍾,忽然看見燈光昏暗的大門處走出一人,其形體身姿頗似梁大膽,急忙藏身路邊大樹後,暗中盯視來人。來人愈行愈近,看時果然是梁大膽。楊子千不知就裏,不敢貿然現身,悄悄跟在後麵行一程,斷定並非石川設下圈套,方才快步上前,兩人驚喜相見。梁大膽說了十二花擔保相救之事,並說第二天十二花要去老家為已故父母燒紙上墳,兩人便決定尋機救出十二花,於是連夜趕往十二花老家村莊。今日上午十二花在父母墳前燒紙祭拜時,楊子千和梁大膽就躲在近處樹叢中,可沒想到石川派這麽多兵力看護,也是無從下手。待聞聽十二花要去孟家莊偽軍據點,兩人趕忙抄近路急奔而去,悄悄潛到梁筠懿辦公室對麵屋頂,探查情形。從十二花所乘汽車進院,到十二花跟隨梁筠懿去辦公室,二人都看在眼裏,隻是不懂十二花唱的哪出戲。
直到室內傳出梁筠懿的慘叫聲,門口衛兵破門而入,緊接著槍聲響起,二人一下猜到了十二花的複仇壯舉。梁大膽噌的一下要起身,楊子千一把按住他。此時聽到槍聲的日偽軍呼啦啦跑到院中,端槍持刀,把梁筠懿辦公室圍得水泄不通。不一會兒,梁筠懿手捂胸口,被幾個官兵抬出辦公室,搬上汽車,往威海衛方向疾馳而去。又有四個偽軍,拽著十二花的四肢,把她抬出來,扔到牆角髒亂處。一個威海衛的佳人,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她的父母兄姊在陰間若知此情,豈不氣得再死一番!梁大膽流下淚來,楊子千咬緊牙關,兩人趴在屋頂默默無言。
這時一個抬十二花的偽軍說:“班長,這閨女就這麽撂著,不大好吧?找個地場埋了吧。晚上要是起屍(詐屍)了……”一個應道:“這麽俊的大閨女起屍了?美死你啦!剛才小隊長不是說了嗎?不能埋,梁隊長去威海衛治傷,一天二日就回來,要親手把她大卸八塊,還要割下這個……泡酒哈……”梁大膽恨得咬牙切齒,罵一聲“狗雜種”,揭下一片黑瓦要砸向偽軍。楊子千用力扯住他,低聲說:“走,下去商量。”
兩人輕輕下了屋頂,跑到據點附近一個草垛旁,躲到縫隙裏。梁大膽著急道:“怎麽辦啊?六朵兒妹子就這麽死了,這屍體還要被他們禍害!我真想衝進去拚了,把六朵兒屍體搶出來!”楊子千道:“我也想這樣,拚個魚死網破,可那樣有什麽用,據點裏那麽多偽軍,都有槍,結果就是咱多搭上兩條命,一事無成。”梁大膽一瞪眼道:“那咋辦?我們就眼睜睜地認熊?”楊子千沉默一會兒,想想說:“剛才那偽軍說了,梁筠懿最快也得明後天回來,十二花的屍體他們暫且不會亂動。白天我們沒法子,隻有等晚上……”把嘴湊到梁大膽耳旁,如此這般說幾句。梁大膽不住點頭道:“行,這村裏我有熟人,菜刀繩子破布我去辦理。”兩人貓身離開據點,往村裏而去。
半夜時分,孟家莊據點周邊一片漆黑。據點門口掛一盞馬燈,昏黃的燈光照向門口附近。兩個偽軍端著槍在門兩旁站崗。門西偽軍說:“兄弟,帶點兒眼神,瞅著我身後。”門東偽軍說:“瞅啥?”門西偽軍說:“還能瞅啥?”往院裏牆角指了指,壓低聲音,“那閨女別、別起屍了,從身後過來抓我。”門東偽軍哧地一笑:“膽小鬼!還怕女屍抓,咱倆換換,叫她抓我,巴不得呢。”說著兩人換了位置。換到門西的膽大偽軍哼起小調:“女屍女鬼快快來,是抓是摟我都愛……”
突然門東偽軍朝他擺手:“別、別唱了別唱了,聽聽啥啥、啥聲音?”那偽軍停止哼唱,轉著腦袋聽,隻聽見門南不遠處有低微的“咕咕”聲。門東膽小偽軍害怕起來:“兄弟,是不是……女、女鬼……”門西偽軍又朝他嗤一鼻:“不是說你呀,怎麽就當個漢子了,膽子比女人還小?”端著槍朝前走兩步,又轉過頭小聲說,“是村裏誰家跑散的雞,我逮住咱倆烤了吃,明兒誰來找,就說沒看見。”膽小偽軍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兄弟能抓來雞,我啃個小腿就行。”膽大偽軍咕嚕一句:“你就是啃小腿的命。”朝著“咕咕”聲輕手輕腳走過去,一會兒走進黑影裏。膽小偽軍抻著脖子看不見人了,小聲喊:“二子,小心點兒。”膽大偽軍沒來得及回話,突然黑暗中躥起兩個身影,一個勒住他的脖子,把菜刀抵在他脖子上,湊他耳邊說:“亂喊亂動抹你脖子!”一個奪下他的槍,把破布塞進他嘴裏,掏出繩子將他捆綁起來。兩人正是楊子千和梁大膽。楊子千在東北做事時,學得一招口技功夫,沒想這回用上了。
製住這個偽軍,楊子千對梁大膽耳語一番,兩人分頭行動。門口那個偽軍聽到這邊有細小的聲音,不知怎麽回事,一會兒又聽到“撲棱撲棱”好似雞翅膀的撲打聲,高興地問:“逮住了?兄弟。”見沒有回聲,便端著槍探頭探腦小心前行幾步。忽然梁大膽從身後撲上,一胳膊勒住脖子,拖著就走。楊子千衝過來卸了槍,堵了嘴,捆綁了手腳。兩人把兩個偽軍結結實實捆綁在一起,從旁邊找來自做的簡易擔架,還有一把鐵鍁,帶著兩條槍貓腰溜進據點大門。兩人白天看準了偽軍拋放十二花的具體位置,沒費勁就找到地場。鋪開擔架,摸索到十二花的屍體,梁大膽低聲念叨:“六朵兒妹妹,我們哥倆搬你到你大雲哥那兒,跟我們走吧。”
剛念叨完,突然聽到開門聲,轉頭一看,不遠處一間屋裏走出兩個偽軍,打著哈欠朝大門口走,看樣子是去換崗。楊子千一看急眼了,要是偽軍到大門口換崗就露了餡,趕忙學起貓叫,喵———喵———。兩個偽軍果然停下步,朝這邊看。矮個子偽軍說:“班長,老話說,停屍不能見貓……”高個子偽軍說:“老子今天那一槍打得準,正中心窩,就是十隻貓來也起不了屍。”說著兩人朝這邊走。梁大膽一聽就是他打死了十二花,頓時心頭火起,不等那廝走近,一個餓虎撲食衝上去,嚇得兩個偽軍“哇———”的一聲叫,掉頭就跑,沒跑兩三步,就被梁大膽和楊子千各自撲倒。事急無措,楊子千一拳將矮個子偽軍打昏,收槍回退。梁大膽也把大個子偽軍打暈,又用腳踢他。
這時屋裏的偽軍聽到喊聲,嘈雜驚慌,紛紛起床。楊子千急忙對梁大膽說:“趕快走吧!”梁大膽卻四下轉來轉去,找到一塊大石頭,兩手高高舉起,砸向高個偽軍腦袋,說:“這是替六朵兒妹妹砸的,是死是活隨你命!”他跑身回去,跟楊子千一起把十二花屍體搬上擔架,四支長槍一並放上,兩人抬起擔架就跑。跑到大門口,偽軍也從宿舍跑出,朝著兩人就開槍。兩人抬著擔架拐出院門,身後的馬燈被亂槍打滅,頓時一片漆黑。兩人白天就摸清了行動路線,雖是夜黑無光,但跑起來輕鬆順暢。而身後追趕的偽軍眨眼就不見了前麵人的身影,追了一程,亂放幾槍,草草收兵。
楊子千和梁大膽抬著十二花的屍體離開孟家莊,望著星鬥一路北行,一個時辰走出橋頭鎮,兩個時辰到了老虎山東麓。此時天光微明,山形朦朧。兩人找到大雲的墳墓,把擔架放在墳前。梁大膽撲通跪地,淚如雨下,抽泣道:“大雲老哥……我梁大膽對、對不住你,雖然找到了六朵兒,可是、可是……都是我沒能耐,沒能讓六朵兒活著來、來看看你……今天,我和楊兄把六朵兒帶到這邊了,你父母那邊墳地,鬼子和偽軍都知道,不敢把六朵兒小妹埋在那裏。在這兒跟你做伴,她有你這個大哥照顧著,會安心的……”天亮起來,兩人輪番揮鍁挖墳坑。不長時間墳坑挖好,把十二花放進去,埋葬起來。這對哥妹的墳頭,就相依相伴留在這裏。
兩人腹中饑渴,要到鳳林集用飯,便撿些樹枝捆成兩捆,把四條槍藏在裏邊,折根大樹枝擔了而去。在鳳林集吃飽喝足,楊子千讓梁大膽在店裏稍歇,他要回溝北村一趟。不到一個時辰,楊子千趕回,臉上帶著笑意。原來南曲阜村繅絲廠掌櫃結了工錢,送到溝北村劉船東家,他順便帶上了,要回牟平老家一趟,送些錢給老母家人。梁大膽則說要去西邊畢雲那裏練功。兩人一商量,一同先去王冰那裏聚一下,把四條槍留下來,跟王冰道個別。
二人趕到墩前,正好王冰在家。酒飯畢,二人要告別了,楊子千拿出結算的工錢,要留些給王冰,以做時來吃喝之費。王冰不快地說:“別說你我在關公麵前叩過頭,義結金蘭,就是再普通的朋友,隻要是為抗日做事,在這兒吃喝理所當然。”執意不收。楊子千見他意誠,隻得作罷。出王冰家門,三人相互道別,各行其事而去。
一晃過了數月,跨進 1939 年門檻。元月,鄭維屏接到新任命,當上山東省第七行政區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東海區特派員等官職,拚湊起國民黨雜牌軍萬餘人,並在各縣建立保安團。而共產黨方麵,成立了中共東海特委,威海衛特區支部也在橋頭區屯鍾家村召開會議,改特支為特委,即中共威海衛特區委員會。
這一日是個半晴的天,一會兒晴朗見日,一會兒又飛起細碎的雪花,地上紙薄一層毛毛雪,遠觀也是白茫茫,近看卻時不時露出地皮。一雙豬皮幫子鞋踩著薄雪,從村南走來。來者頭戴狗皮帽,身後背個包袱,青黑色棉衣棉褲,上身棉衣外紮了捆腰,下身小腿處纏了裹腿,行走輕捷而有力。地上隱約一行腳印,這人盯著腳印一路行來。
剛近村頭,一垛玉米秸後突然跳出個包著大圍巾的女子,拖一捆幹玉米秸,在來人身前二三十步遠處行走,薄雪地上原有的腳印和她的腳印,都被玉米秸拖得看不清了。來人分不清地上的腳印,著急起來,想繞至女子身前,女子側轉頭看一眼,趕忙拖著玉米秸擋其去路。如此反複幾回,來人有些不耐煩,對女子說道:“這位大嫂,能不能借個道讓我過去?”女子回頭沒好氣地說:“叫誰大嫂啊?俺有那麽老嗎?”
來人這才看出,女子雖然包了大圍巾,可露出的臉龐卻是年少女子模樣,忙說道:“不好意思啊大妹子,這麽冷的天出來拿草,我以為是家裏掌勺的。”女子沒接他話,打量他一眼說:“你是哪村的?來這裏幹麽?”那人回答:“我從橋頭那邊過來。”女子一個激靈,追問:“橋頭?孟格莊的?”那人微微一笑:“你想問是不是孟格莊鬼子據點來的吧?跟你說,我可不是鬼子漢奸,我是北墩前來的。”“北墩前?北墩前村我可認識不少人,你叫什麽名字?”女子追問。來人又一笑:“這小妹子,還查起戶口了。我叫楊千秋,知道吧?來這兒找個朋友。”原來是楊子千。女子一瞪眼:“找朋友?找哪位朋友?不說清楚,今天就別往俺村裏進!這幾天村裏招賊,凡是生人進來,我們都要查清了。”說著忽地眨巴著大眼,瞪著楊子千,“你不是那天去叢老板的繡花廠……”楊子千也看著她:“你、你是小葉子?”女子便是於茯葉。
此時身後一家院門吱嘎打開,出來兩個女子,也都穿棉襖包頭巾,前麵的嘴裏嚷嚷:“咋的啦葉子?”近至跟前一看,猛地說,“這不是楊兄弟嗎?咋這麽有緣!上回在雅格莊咱倆碰上,這回又碰上。”楊子千笑言:“那還有啥說的,徐傑姐這樣的大美人,誰不想多見幾回?”徐傑一笑:“你這嘴真喜近人,今天可真是有美人,你看咱葉子妹,才十七歲,長得蔥嫩的俊煞個人。”楊子千道:“真是啊。我跟葉子小妹見過一麵,越長越俊。”於茯葉害羞地看徐傑:“姐說麽呢。”徐傑又指旁邊二十歲左右的矮個女子說:“這是丁香,好姐妹。”丁香朝楊子千嫣然一笑。徐傑又說:“這位楊兄弟可了不起,一個人對付一大群鬼子,毫不畏懼,令人敬佩。”朝楊子千一擺頭,“大冬天的別在外頭站著啦,進屋暖和。”楊子千抿嘴一笑:“好啊,暖和暖和。”丁香對於茯葉說:“葉子妹進去暖和吧,我在外麵。”於茯葉道:“不用啊丁香姐,我穿得多,不冷,你們快進家。”三人便進院門。
進了屋寒暄幾語,徐傑對楊子千說:“你坐炕上暖和,丁香妹燒點兒開水喝,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楊子千笑著說道:“徐姐,我是來找王冰兄的,麻煩告訴他一聲。我從墩前村循著腳印來的,可別說不在啊。”徐傑稍稍回頭:“你喝點熱水歇歇腳。”出門而去。
這是橋頭東北十多裏遠的屯鍾家村,半年前楊子千和畢雲來過,在鍾壽海家拜見大內武師宮寶田。如今這青石海草房靜悄悄的,屋頂牆頭落了一層白雪。而相隔不遠的另一個農家卻不平靜,這裏正發生一件重要事:中共威海衛特區支部正在召開會議。
屋裏土炕上,一張小桌,幾隻盛水的瓷碗,一圈人圍桌而坐,認真聽書記韓力講話:“……總之,今天這個會議,標誌著我們威海衛黨組織又在向前邁進!咱們上級成立了中共東海特委,我們威海衛特支也改為威海衛特委,我們增加了新鮮血液,力量更足了!由於組織調我到東海特委工作,大家推選殷少欣同誌擔任威海衛特委書記,我完全讚成。殷少欣同誌有經驗,有能力,更有一股共產黨人的奮鬥精神,相信他一定能把咱們的特委領導好!下麵請少欣同誌講兩句。”
殷少欣直直腰,看大家一眼,說:“感謝各位對我的信任,王冰、嶽東、王齋、林喬、毓祝還有其他幾位都是很優秀的同誌,有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特委的工作一定能幹好。”喝口水又說,“按照以往的規矩,今天又增加幾位新同誌,我把咱威海衛黨組織的情況簡單講講。威海衛黨組織的發展,是由抗日學潮開始的,第一位黨員湯福山,榮成石島人,1930 年考入威海公立第一中學,1932 年春,威海衛爆發了第三次聲勢浩大的抵製日貨學潮,湯福山乃積極分子。為平息學潮,威海衛行政管理公署勒令學校提前放春假。湯福山回到老家石島,向中共榮成特支委員、原威海中學學生會主席叢光烈匯報了學潮之事,叢光烈鑒於他的表現,介紹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威海衛第一名中共黨員。湯福山回學校後,又發展同學於榮瑞入黨。1932 年 4 月,威海第一個黨小組在威海中學成立,湯福山任組長。湯福山後來去了北平工作,於榮瑞繼任黨小組長,1933 年初,於榮瑞先後發展韓力和呂鴻士等同誌入黨,黨員隊伍擴大到七人……”
外麵胡同裏,徐傑圍著包頭巾,抄著手,從南邊走來。在北麵村口,一位中年漢子在柴垛旁砍柴,玉米秸子搭了個簡易擋雪棚兒,他不緊不慢揮動斧頭,劈著柴棒,每劈開兩三根,都要放下斧頭,把劈好的柴棒抱起來,送到旁邊一處高台子上摞好,轉轉頭四下望望,再回到棚下劈柴。徐傑走近來,說:“叔慢慢幹啊,斧子那麽快,小心哪。”漢子笑一笑:“這天氣幹點兒活也不冷,沒事啊,放心吧。”他是鍾毓祝的爹,家住村後,不易上眼,屋後還有一片小樹林,方便躲人,兒子的組織時常來家裏開會,大多是三五人,偶爾也有十個八個,都是他這個當爹的在屋外尋點兒事做,轉轉悠悠帶個眼色。這回開會來的人多,還有幾個生麵孔,估摸有要緊事,他更是打起精神,不敢絲毫大意。
徐傑跟毓祝爹打過招呼,四下看一眼,朝那房子走去。近前,她彎腰撿塊小石子,揚手扔進院裏,啪的一聲落地。即刻院門吱呀打開一道縫隙,毓祝媽看是徐傑,閃身讓進院裏,隨手關上門。徐傑對毓祝媽說:“大嬸叫一聲王冰吧,有點兒事。”毓祝媽應聲:“你等等,我進去叫。”轉身去屋裏。
屋內土炕洞裏燃著木柴,炕上熱烘烘的,每個人的心更是火熱。坐在炕角的韓力或許是熱的緣故,臉膛紅撲撲的,坐著個馬紮說話:“正如少欣同誌所講,咱們威海衛黨組織不斷發展壯大,得益於上級黨的領導,得益於我們共同努力。今天威海特區委成立,少欣同誌任書記,王冰同誌任軍事委員,王齋同誌任民運委員,嶽東同誌任組織部長,毓祝同誌任青年委員,其他各位也皆是各方麵的骨幹力量,大家要堅定信心,共同努力,不但要跟日偽軍作鬥爭,還要跟國民黨鄭維屏作鬥爭。自從去年 6 月,我‘三軍三路’西上後,鄭維屏便不再與我黨聯合,而堅持反共立場,處處與中共和八路軍為敵,捕殺我抗日軍民,犯下累累罪行……”大家認真聽他講話,眼睛裏閃著亮光。
毓祝媽輕輕敲了房門,坐在炕沿的王冰起身開門。毓祝媽輕聲說:“你出來下,有點事。”王冰來到院子裏,看到徐傑,忙問:“出什麽事了?”徐傑湊近些,低聲說:“你那位姓楊的朋友,從墩前順著你的腳印找到這裏,真叫人害怕,要是鬼子偽軍也有這本事,那不麻煩了。”王冰稍一愣,笑笑說:“我那楊兄,可真是個人才,絕非常人可比,必將是一個大英雄。行,會馬上開完,我回去給大家提個醒,散會了走後門,分散走,注意安全。”
在村南的屋子裏,楊子千跟丁香正談得歡。楊子千說:“偽軍就是替日本鬼子賣命的漢奸隊伍,我走過不少地方,各地偽軍的叫法不一樣,東北那邊叫‘滿洲國軍’,華北一帶叫‘華北治安軍’‘皇協軍’,南京汪精衛偽國民政府又叫‘和平建國軍’,其實說簡單了就是一群叛國者,老百姓氣恨不過,叫他們漢奸隊、二鬼子。”丁香應道:“就是啊,威海這邊也叫二鬼子,或叫二狗子。”
兩人正說著就聽院裏喊:“是千秋兄嗎?聽聲音就是你。”楊子千急忙出門,說道:“春萬兄!是我呀!”兩人快步走近,握手寒暄。王冰對跟在身後的於茯葉說,“這是我的義兄楊千秋。”又對楊子千說:“這是於茯葉同誌,咱們的人。”楊子千摘下狗皮帽,於茯葉把頭巾往後扯了扯,楊子千說:“剛才見過了,是在叢老板工廠做工的小葉子。”王冰一笑:“千秋兄好記性。”楊子千說:“當時大家都誇她,我就記得深。”於茯葉臉一紅:“剛才我看楊大哥尋著腳印找來,還怕不是好人呢。”三人皆笑。
這時徐傑也進了院,丁香招呼大家進屋喝茶。幾人進屋,炕上坐了,丁香擺上小桌,拿來茶壺茶杯,於茯葉搶著給每人倒上茶。王冰對楊子千說:“這房子是我家以前一個老管家的,人不在了,孩子去了北平,也是抗日的,委托我臨時代管。偶爾到這邊有事,過來歇歇腳。”楊子千轉頭看看:“嗯,不錯不錯,以後我若來這附近,也到此一住。”王冰一笑:“那還用說,咱兄弟嘛!”看一眼三位女子又說,“這兒是咱們大家的一個落腳處,兩把鑰匙,我隨身帶一把,另一把就放在門檻裏邊,伸手就能摸到。誰走過來都可以落落腳,歇歇氣。”於茯葉一笑:“嘿,那好啊,往後俺姐幾個到這塊兒趕集,就來這兒熬晌飯吃。”徐傑、丁香笑語附和。
每人喝過熱茶,王冰看一眼窗外,說:“天快晌午,肚子餓了,楊兄剛回來,我請大家去橋頭集喝羊湯,吃小油餅。”於茯葉拍手叫好:“好啊好啊,跟楊大哥沾沾光,去喝老井羊湯,是吧王冰哥?”王冰抿嘴一笑:“嗯,領葉子幾個去過一回,就沒啥秘密了。”轉頭對楊子千說,“千秋兄有所不知,橋頭羊湯百裏揚名,老井羊湯揚名橋頭,那叫一個美味。”楊子千瞪起眼來:“兄弟不夠意思啊,這麽有名的美食,你領葉子妹她們去吃,咱沒撈著聞聞味兒。”說完哈哈一笑,又問,“怎麽叫老井羊湯?”王冰下地,伸手拉他一把:“想聽啊,邊走邊說。”稍頓又說,“老井羊湯,有來頭。橋頭羊湯好喝有兩個原因,一呢橋頭一帶是山區,水草肥美,最適合養羊;二呢村南的十家河源自正棋山,簡直就是天然的山泉河,橋頭大集就在河邊,老輩子開始,來集上熬羊湯做買賣的,頭一樁事便是到河裏擔幾桶清澈的河水,慢慢熬煮羊湯,煮出來的湯鮮香味美,趕集的人喝上一碗又一碗,邊喝邊叫好,都喝得腆著個大肚子回家。後來有人圖個幹淨,幹脆在河邊淘了口井,青石砌了井台,河水滲進來,提上的水清涼無比,作出來的羊湯更加鮮美。年複一年,人們漸漸把這口井稱之為老井,老井水熬的羊湯稱作老井羊湯。”
幾人出了院子,一把鐵鎖鎖上門,順著楊子千來時的路走去。王冰接著說:“後來有個姓井的外來戶,據說是明朝時從中原遷來守護煙墩的兵士,對橋頭羊湯更是情有獨鍾,不光時常到集上喝羊湯,還挑回老井水自己做羊湯,分給其他兵士喝。戚繼光那時是登州府的軍事指揮官,管轄即墨、萊州、文登三個營,時常下營巡查。有一次來文登營,順著煙墩察看守護情況,來到我們墩前村這個煙墩,正趕上那個井氏老兵熬了羊湯分給兵士喝,一看戚大人來了嚇得要命,以為挨一頓鞭罰是最輕的。誰知戚繼光不但沒懲罰他,反而表揚他為守墩兵士調善飲食,而且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和兵士一起喝起了羊湯,直把一鍋羊湯喝了個底朝天,抹抹嘴連聲叫好。此後戚大人隻要來文登必喝老井羊湯,還下令提拔了井氏。那個快退役的井氏老兵做夢也沒想到突然提升做了個吏目,高興得半夜跑到老井邊燒香,不小心掉到井裏差點兒沒命……後來井吏目還是退役了,在橋頭安了家,守著那口老井紮紮實實熬羊湯……”
幾人邊笑邊聽,於茯葉笑得捂著肚子蹲地上起不來。丁香笑著說:“同樣一件事,叫王冰哥說得笑煞個人。”徐傑說:“人家念過書,教過學,知道的多,是個文人。”稍頓又說,“不但是文人,前一陣他村那個梁某人仇視抗日群眾,勾結孟家莊偽軍抓走幾名群眾毆打折磨,王冰兄弟大晚上把那人抓起來狠狠教訓一頓,嚇得梁某人逃亡大連再不敢回來,沒說錯吧?”看著王冰忽地話鋒一轉,“哎哎王委員啊,今天這會……”拿眼看看楊子千吞吞吐吐。楊子千頓悟,轉頭看於茯葉一眼叫道:“葉子你咋還笑得起不來了呢。”對王冰三人笑笑,“你們先走,我拉她一把。”轉身跑回去。就聽王冰說:“千秋兄靠得住……”
楊子千拽起於茯葉,一小塊折疊的紅布掉落地上。於茯葉撿起來打開一看,是巴掌大的一塊紅布,上麵繡了虎頭的樣子。楊子千略顯尷尬,伸手拽過揣進懷裏,說聲:“謝了哈。”於茯葉看他一眼:“是嫂子繡的吧?手工真好。”楊子千笑笑:“嫂子?哪來的媳婦呀,俺還是光棍漢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轉頭看看於茯葉,“快走兩步吧,肚子餓了。”
細碎的雪花零星飄落,四下的山野銀裝素裹,偶爾幾隻麻雀在路邊樹枝上蹦蹦跳跳。五個人年紀相仿,最大的徐傑二十二歲,最小的於茯葉十七歲,都是年輕力壯,行不多時就遠遠看到橋頭。
前邊一條河,十幾丈寬的樣子,河麵結了薄冰,覆了淡雪,稀稀落落凍住幾棵枯黃的蘆葦。王冰指著河道說:“這就是源自正棋山的石夾河,原名叫十家河,當年有十戶人家行善德,一起修了一座橋,方便鄉鄰過往,橋北的村落就叫橋頭村。”目光順河掃視過去,說,“這條河除了河水清澈適合做羊湯,被方圓所稱道,還有一件大事,載入史冊,那就是甲午戰爭時期的‘石夾河阻擊戰’,是一場清軍和日軍的大戰。”
楊子千一愣:“哦,還有這回事?”王冰抬眼朝河道灰蒙蒙的上方看去,似乎在追尋那段曆史,“四十五年前,1894 年,甲午年,陽曆 7 月 25 日,日本海軍偷襲北洋海軍運兵船,挑起了中日甲午戰爭。9 月 17 日黃海大東溝海戰,我北洋海軍遭日本聯合艦隊重創,多艘戰艦沉入大海,民族英雄鄧世昌鄧大人壯烈殉國。威海百姓悲哀不已,紛紛駕船出海打撈鄧大人遺體。當年底,日軍圍攻劉公島,久攻不下,改由成山頭龍須島登陸,三萬多日軍登陸後分兩路向西,進攻威海衛。1895 年 1 月 21 日,清軍將領孫萬林奉李鴻章之命,帶領千餘清兵向東阻擊日軍,在橋頭、孟家莊、白馬村沿石夾河一線分散布防,24 日與日軍先頭部隊交火,隔此石夾河相互射擊,互有傷亡。隨後日軍大部隊漸次趕到,清軍以千人的兵力與十倍於己的日軍苦戰數日,27 日終因兵力相差懸殊,抵禦不了日軍攻擊,撤回牟平酒館。日軍攻進橋頭一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陷於日寇的鐵蹄之下……唉———”王冰歎口氣又說,“甲午年的那段悲慘曆史,是中國的傷痛,威海的傷痛,也是橋頭的傷痛。我的爺爺輩上,好多人親眼看到石夾河這場戰鬥,有的還協助清軍,搬運物資,救護傷員,參與戰鬥,我爺爺就是其中一員。為什麽大多數橋頭人對日本鬼子憎恨無比,見了鬼子就有一種要拚命的衝動,是因為橋頭人身上流動著抗日的血液,我、徐姐、丁香妹,還有葉子,還有今天我們那一屋子人……大多是橋頭一帶的,可以說我們這些人跟日偽軍鬥爭,死都不眨一下眼!”
丁香說:“王冰哥說得對,我們心裏對日本鬼子和他們的二鬼子,隻有恨,沒有怕。”於茯葉說:“我恨死小鬼子了,賊眉鼠眼的,滿肚子壞水。”徐傑說:“所以我們橋頭一帶人要抱起團來,打敗日本鬼子狗漢奸!”楊子千道:“還有我,跟王冰兄弟拜了把子,起碼也算半個橋頭人,幹那些狗日的二話沒有!”王冰看看大家,說道:“不光是橋頭人要抱起團,威海衛、全山東、全中國人民都要抱起團,抗擊日本,爭取抗戰勝利!”“抗擊日本!抗戰勝利!”五個人握緊拳頭,齊聲說道,就像抗日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