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維度空間02

太出乎意外了,我又在一家街道派出所遇上了一位十一維空間論的發燒友!

“大致上是對的。”我說,雖然仍然不喜歡這個理論。

“太好了!”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發聲的男人大叫一聲,黑瘦的臉頰再次迅速地漲紅了。“教授你瞧,你不認可的十一維空間論今天普及到什麽程度,連這位年輕的警官說起它都如數家珍……兩位警官既然能夠理解第五維空間,再去理解我說的第六維空間就不會有障礙了。剛才小錢警官說,第五維空間有個巨大的難題,就是不同生命線不但不可相交,更是不可逆的。你出生了你的四維時空線就和你母親的四維時空線分開了,如果她有一天過世了,你再想見到她是完全不可能的。父親也一樣。這就是悲痛,是人這種四維生物最大的不幸和苦難之源。教授你同意我的話嗎,同意嗎?”

“我有點明白,但仍不是很明白,”趙警官看我一眼,“第五維空間不行,難道第六維空間就可以了嗎?”

“是的,第六維空間就可以!”那個再次漲紅了麵頰的男人像是要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爭論一樣大聲喊道,嘴唇也跟著又哆嗦個不止,“這是因為,能夠進入第六維空間的你不再是四維空間的你,那是一個更高維度的你,他可以不再受第五維空間時間線不可逆的限製,第六維空間的你可以直接從你的生命線上穿越到你母親的生命線上去和她團聚。因為第六維空間是折疊的,它已經不是個麵了,如果是個麵你和你去世的母親的生命線的距離隻會越來越遠,可是第六維空間裏因為這個麵的折疊你們的距離有可能變得極近甚至直接相交!從理論上講,在這個維度空間裏我們這些活著的兒女每個人都有機會和我們過世的親人見麵,說出他們生前你沒來得及對他或她說出的一句最要緊的話!”

趙警官到底是職業警察,這個滿麵淚水的男人——犯罪嫌疑人——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他像是被電擊到一樣渾身一震,立馬偏過頭來瞅了我一眼。這一眼震驚了我也提醒了我:犯罪嫌疑人過去說他在不同地點作案是在進行穿越第六維空間的試驗……聽他講剛才的話,顯然和他們要破的案子就要關聯到了。

“你三年前開始在商場裏盜劫,真是在進入第六維空間的實驗?”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趙警官馬上對他開始了詢問。

“是,但那隻是初級試驗。隻要我不去那兩家商場買東西,我的四維線和商場老板、經理、夜間值班人員的四維線永遠不會相交,但是我隻要去他們那裏偷一次,我的四維線就粗暴但真實地加入和擾亂了他們的四維線。我也是有質量的,我讓我和他們之間的空間坍塌和折疊;他們接著又把我扭送進了派出所,是反過來強行侵入了我的四維線,直至改變走向讓我上法庭,進大牢。這樣的試驗隻要成功一次我就必須相信一件事:第六維空間是存在的!”男人用越來越尖細越來越興奮的聲音高傲地說出了這些話,目光裏也有了更多的類似在一場勝負難料的戰爭中意外看到勝利曙光時那種發自內心的狂喜的光。

“你對商場下手也就罷了……說說昨晚上為什麽要對全省幾千萬人中最高大威猛的一個下手?你對一個最不可能搶劫成功的男人動手……也是要和他搞一段第六維空間的穿越?”趙警官剛才沒有聽懂他的話,還生氣了,大聲地訓斥他道。

“不全是。”犯罪嫌疑人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愧疚地瞥我一眼,垂下頭,“多年來我幾次進行這種穿越試驗,後來發現僅僅和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進入第六維空間不行,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但我五天前出獄後已經知道您了,我想我應當鬧出更大的動靜,最好能轟動一時,直到像現在這樣把您請出來。我搶誰呢?隻有搶XX了,因為他太有名了,他身上發生任何事都立即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

現在我完全明白了,對他說:

“坐下來說說你父親……還有,你想進入第六維空間,其實是想進入你亡父不可逆的四維時空線……你到底要對他說一句什麽話,就那麽要緊,讓你不惜一次次地去……啊,侵犯別人?”

“我想……想對他老人家說,我母親生下我時我父親已經太老了,沒能等到我真正長大有力量奉養他時他就故去了。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我就不會像當初那樣待他了。”

他清晰地說出了上麵的話,眼淚再次撲簌簌從兩隻大黑眼窩裏滾落下來。他不去管它們,也不再回避我們的目光。“我想告訴他,他過世前我沒有把最後一小筆錢寄回去給他治病,是我那時犯的最大的錯……我不是成心希望他早點兒死,好解除一直加在我身上的負擔,可事實上我就是那麽做了……我一直想一直想,要是經過試驗可以確認真有第六維空間,今天的我能夠進到這個空間裏去,切入他的生命線,而時光又不是不可逆的,今天的我就救得了他,我現在已經有能力掙到很多的錢了……那樣也就贖了我的罪。但是……我不是您,找不到突破的點,即使能和被我侵犯的人進入我認為的第六維空間,也不知道能用什麽樣的辦法讓自己突破自己的四維時空線,在第六維空間裏找到我早死的父親的時空線,將我剛才說過的那句頂頂要緊的話對他講出來!……教授,我今天全對你說了,我的人生是多麽不幸,你一定能幫我,哪怕用你和外星人連接的辦法呢,總之你是個高人,有什麽事你做不到呢?我覺得你隻要隨便用一個隻有你知道的辦法就能讓我進入我父親的時空線所在的第六維空間,讓我見到他老人家,哪怕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當麵把我那句想對他講的話說出來呢,我也算……也算……對因為我的不孝過早故去的父親做了一點兒事情!……”男人說完了,像耗盡了所有的氣力……我以為他會號啕大哭,但是他沒有,他隻是閉緊了眼睛,在凳子上縮緊了身子,大口大口喘氣……不,我看到了無聲的眼淚之河,在他的臉頰上洶湧澎湃地奔流。

我想了又想……說:

“根據十一維空間論,在第六維空間之上仍然存在著第七到第十一維空間。我想總有一個空間能讓你和你父親的生命線相遇。但是,在進行新一輪討論前,你應當先對我們講講你父親,尤其是你和你父親在一起的故事——每一對父子都有一段互相連接或者說同行的時光——其中有的故事能讓你感覺到溫暖最好。”

他終於把一張滿是淚水的臉完全朝向了我……他說:

“好吧。”

下麵就是他和他父親的故事——

“我今天四十三歲了,見過的世麵和人也不少了,但在所有我認識的人中,我仍然認為我父親的命最苦。

“就連他的生日也是所有人中最不好的……我就不說我的家鄉在哪裏了,你就想象一個南方的山區,入春就能看到滿地油菜花盛開……可是我們家在一片窮極了的深山裏,窮到什麽程度呢?窮到當年有一大半人一輩子沒到過縣城。早些年根本不通路,連手推獨輪車能走的路都沒有,進山和出山要手腳並用爬上爬下。我父親不但生在這樣的深山溝裏,還生在農曆正月十六。我說這個日子的意思……就連我們家鄉那樣窮的地方也要過年,但我們那裏的年過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就完了,接下去就是春荒,一年中最苦的日子。我父親生在正月十六,還不隻這個,他生下來我祖父隻說出一句話就死了,因為什麽死的我父親也記不得,那句話是‘你真沒福氣,哪怕早一天你也能趕上過一天的年。’因為窮我祖父死後祖母改嫁,生了我叔叔。我父親在他繼父家的遭遇他自己從來都不說,我卻從母親嘴裏斷斷續續聽到不少。簡單說吧,那一家人要是能把他趕走就趕走了,能遺棄也就遺棄了。他們不是沒做過是沒有做到。最可怕的是他自己的親娘,我的祖母也嫌棄他,等他長到十一歲就打發他去跟人學手藝,還是要趕他走。那一家人甚至都當麵明明白白告訴我父親,不走他們也不會給他娶媳婦成家。相反他們倒早早地就給我叔叔定了親。我父親學了手藝還留在那個家裏,天下雖大卻沒有他可去之處,但是他的繼父和親娘卻真的做了一件讓他完全絕望的事,他們真的隔著我已經二十八歲的父親,給年方十八歲的我叔叔娶了親。

“回頭再說我母親。母親常說自己和我父親是拴在一棵黃連根上的兩隻苦瓜。我母親出生的地方比我的故鄉山更深人也更苦,姊妹眾多家裏又特別重男輕女,長到十六歲就被我外公假報年齡嫁給了她的第一個丈夫,為的是用彩禮錢還賭債。我母親的陪嫁是一隻空空的箱子和四塊壓箱子角的老年間留下的舊銀元,路上還被人搶了。她第一個丈夫願意花錢娶她是因為家裏窮,自己又得了治不好的病(具體什麽病我也沒想過搞一搞清楚),不惜借債娶媳婦是想在死前留下一個後人,日後可到墳前給自己燒一張紙錢。我母親生下我同母異父的大哥兩個月後丈夫就病死,婆婆和同族的男人容不下她,年輕的她一怒之下賣掉屬於她丈夫的老屋帶著我大哥回了娘家。賣屋的錢原準備拿來在娘家置屋過日子,但很快這筆錢就被騙光,我大舅母容不下他們母子在娘家長住,逼得我母親不得不到縣城求她丈夫生前的一個朋友照顧,後來就和這個男人同居,原本她說是要嫁給他的,還為他懷了我大姐,可這個男人很快也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不知道是跑了還是死了。我母親帶著我大哥和我還沒落草的大姐在縣城舉目無親,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可她剛強,掙紮著生下我大姐後租借人家一片屋簷留在了縣城,靠兩隻手幫人縫補漿洗掙錢活著。很快,她遇上了我父親。

“父親是在發現他的繼父和母親用行動證實他們不會為他娶親成家的當天跑出了家到了縣城,因為會一門手藝,他去給別人幫工,一點不多的工錢被拿去胡吃海喝,聽說有一陣子還迷上了賭和吸毒,有一天倒在街頭,下大雨,死人一樣躺在水裏沒人管。我母親將他弄到家裏喂了熱湯,用草灰泡水灌下去催吐,我父親活了下來,兩個人相互傾吐身世,後來還是我母親勇敢,先對他說出了那句話:‘我們是一棵黃連根上的倆苦瓜,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我們就在一起活。’我父親沒有拒絕這幾乎是天上掉下來的媳婦兒。他們什麽儀式都沒辦,登個記就住到了一起,做了夫妻,這一做就是一生。

“後來我們家搬到了我出生的鎮子上。我父母那時還年輕,拚命幹活,有了自己的家。可這時我祖母和叔叔卻找來了,因為我父親的繼父死了,祖母和叔叔過得不好,非要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母親當初和我父親成親受到我祖母百般詬辱,後者這時又認為她的這個會手藝能掙錢的大兒子應當一輩子留在她和她小兒子家裏幫他們養活那個已經有了八口人的家,我母親帶著我大哥和我大姐嫁給我父親等於搶走了原本應當屬於他們的錢。我母親堅決不讓他們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但我父親心軟,還是想辦法求人把那一家人安置在離我們不遠的村子裏,改革開放後實行土地承包他們又名正言順地分到了山林和田地。但我母親和她婆婆的戰爭直到我祖母去世仍沒有停止。老太太咽氣前交代我叔叔一定要讓我父親她的長子承擔自己全部喪葬的挑費,我父親迫於習俗壓力選擇了接受,母親卻堅決頂住了要她為老太太披麻戴孝送葬哭墳的壓力,隻在家門口做戲般哭了一嗓子,哪兒也沒去,爬起來就又喂她的一群雞去了,我祖母的墳在哪裏她至死都不知道。

“我父母將家從縣城搬到我出生的鎮子時,經過兩個人肯定不會很愉快的協商,我母親作主將我已經十五歲的大哥送回娘家安頓,還為他蓋了草屋,幾年後又為他娶了媳婦,就是我大嫂。這件事她能做成功完全是因為新社會了,娘家村裏的幹部體諒她的不幸,我大哥也不錯,年紀輕輕就當了生產隊長。大哥的離開讓我們家在別人口中少了些嚼舌根子的材料,但母親和兒子——後來還有女兒,我漸漸長大的大姐——的聯係是鋼刀都割不斷的。母親在和我父親成親後又接連生了我哥哥、我和比我更小的弟弟。但我一直以為,她的心一生都被三根繩子緊緊係著,一根是我們這個家,一根是我大哥的家,另一根就是我十九歲就出嫁了的大姐,她和她隻會說嘴不會做事的丈夫的日子一直過得艱難。有了這一種家庭境況,我父親的遭遇和他和我母親時常爆發戰爭是可以想見的。

“但在我父親四十五歲前,我們這個家,不,是我母親心中的三個家,尤其是早些年間,全都扛在他一人肩上。不過那時他年輕,有力氣,又有手藝,支撐著那麽些家的日子還顯不出什麽,但他四十五歲那年冬天——我才九歲——一次外出做工掉進了大雪坑,凍下了一個至死都沒能治愈的毛病。他的病眼下說起來不算什麽,先是嚴重的氣管炎,後來又合並肺氣腫,可在那時,又是在山裏,沒有藥治得了他的病。支撐著三個家的天跟著就塌了。但是這三個家仍然係著母親的心,父親仍然要一次次帶病爬起,試圖像以前一樣去掙錢,重新讓這三個家能夠過下去,卻已經做不到了,更多的辛勞更快地毀掉了他的身體。到了後來,無論母親如何想要繼續照顧除了我們家之外她的另外兩個家,三個家的日子都到了過不下去的地步。最難的時候我父親臥病在床,咳得喘不過氣來,家裏卻連最便宜的止咳片都沒有錢買。尤其是冬天,山裏冷極了,家裏比外麵更冷,因為父親的病在發作,他咳痰的聲音我就是睡在夢中也能聽到,一夜一夜被它驚醒,然後就是臉蒙在被窩裏哭泣。

“從九歲到十八歲,我們家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在我自己和父親不知出於何種執念的堅持下,不但讀完了鎮上的中學還考上了大學。由於在高考中我的物理分數最高,到了學校我腦子一熱調劑誌願讀了物理係。畢業後我留校,算是成了我們家第一個有出息的人。但也從這時開始,家鄉所有的親人都把熱切的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最先當然是母親。過去她支撐三個家完全依靠我父親,現在連我父親都要我這個全家中唯一‘出了頭’的讀書人救助。我母親找我要錢的理由首先是臥病時間長達十四年的我父親每天都要吃藥,哪怕是最便宜的藥加起來費用也令我不堪重負。等我在這座城市娶妻生子,我大哥和大姐也過早地進入了他們的老病之年,我母親甚至開始盼望我能在每月給父親寄藥費的同時也分別給他們寄錢紓困。你們知道一名大學教師——從助教到講師——的工資有多少,就是我拚命工作,還寫書,就是那種普及物理學基礎知識的通俗讀物,掙點稿費,真要填滿家裏那個窮坑仍是杯水車薪。等我開始養育兒子,給房子交月供,漸漸地就連每個月給父親寄去點兒可憐的買藥的錢都覺得十分困難和痛苦了。家裏的要求卻越來越多(事實上那些年他們過得也真是越來越苦),而我能寄回去的錢不見多隻見少。三個家尤其是我母親對我的失望可以想象,她甚至猜測我不能更多寄錢回家是因為我媳婦,其實平心而論我太太當初嫁給我真是不值,那些年我的工資加一點寫書掙的酬勞幾乎全用到了我父親身上,我們自己的家反倒要靠她的工資來支撐,而她基本上沒在我的傷口上撒鹽,或是說抱怨我過多地關照我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們自己的小家。

“人都有扛不住的時候,我也有。到了後來哪怕明知父親在家嗷嗷待哺地等我寄錢買藥,我手頭真沒錢感情也開始麻木。這時我母親的辦法就是給我打電報,報文永遠是那幾個字:‘父病危速歸。’那時有人都開始用手機了,我為了省錢甚至沒有在家裏安一部座機。他們知道不停地給我寫信要錢我可以置之不理,但對這種內文的電報我不能什麽都不做。既然寫信要不到錢就幹脆讓我回家,隻要回家你就不可能不帶錢。但他們想錯了,沒錢就是沒錢,後來就連這樣的電報打來我的心也淡了。我知道他們在玩什麽把戲,他們想必也明白我知道。我接到電報後的反應越來越慢,有時等好幾天也不見我到家,會再打來一封來催。我始終沒告訴他們的是:我並不是故意怠慢那些電報(有怠慢之心是另一回事),而是在回家前必須向我的同事朋友借到路費和到家後一定要為我父親治病花掉的錢。

“最後一次被他們用電報催回去是十六年前的夏末,父親已經油盡燈枯,我的心理和經濟承受力都到了極限,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可能隨時像一隻滿是裂紋的瓦罐一樣碎掉。這次為了借到回鄉的費用我妻子受到她姐姐非常大的羞辱,一直暗暗咬牙陪我度過每一個黑暗日子的她從沒有哭過,這次回家將一千塊錢放在我麵前她關上門躺到**整整哭了一天。一個念頭在我心裏冒出來——過去不管多難從來沒有這樣過——為什麽他不死?我們在城裏的一家眼下也快活不下去了,我母親身體尚好,隻要他——我父親——不在了,我的日子立馬就能過成另一種景象!

“我帶著這麽可怕的一個惡念回到了家鄉。在我眼中父親仍像過去我每次回去一樣,安靜地躺在**看我,甚至都不大喘了。我覺得他對我回來是歡喜的,但是也從我的神情語態裏看出了我的極端疲憊、焦灼與絕望。我對他們每個人說出的肯定都不是好話。像每次回家一樣,我很快花光了所有的錢,找當地同學借了回程的旅費,然後將藏在手心裏的最後二十塊錢手遞手地塞給了父親,說:

“爹,我真的沒錢。這是我能拿出來的最後二十塊錢。你想吃點什麽,就買點什麽吃吧,別再吃藥了。”

“狠心說出這些話時我沒有看他。我不忍心,也不願意。說完話後我覺得要是不馬上離開家,我說不定會鬧出大事來。我的精神,我的心,就要崩潰了,不是對父親,而是對我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信心,甚至不再有留戀。真的,像我這樣活著真有意義嗎?如果那樣的三個家仍然要我扛著,我的父親仍然活著,我為什麽不可以死去?我倒要問誰一句了:像我、像他那樣活著真有意義嗎?

“回城不到三個月就聽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還是電報,報文已經變成‘父病故速歸。’……今天我得對你們說真話……第一個感覺真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生命得到解脫的輕鬆……我很可能還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笑了一笑!但是如果有人說沒有悲傷,那是不對的。悲傷還是來了,但是在我又一次借錢回去幫他辦完喪事之後。再回到城裏的家,想到他真的歿了,這個生在正月十六一輩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的人就這樣於貧病交加中離開了人世間,而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連他最為依賴的兒子也拋棄了他,這個人就是我!想到了這些,我放聲大哭!

“教授,兩位警官,這就是我和我父親的故事。一轉眼我父親故去十六年了,母親在父親去世後又活了十年。我同樣回去為她辦了葬禮。這都沒什麽好說的。我大哥在我母親去世前就病逝了,大姐也在我母親去世第二年患中風歿去。因為有過上麵講的往事,我一直用一種冷硬的心腸待他們,說實話他們病中我沒寄過一分錢,倒是他們所有人辦喪事的開銷全是我寄的,還不少,他們的兒女不用再花一分錢。這以後我有相當長時間認為我把我對這個家——不是一個是三個家——該做的事都做了,不管死去的親人能不能體諒我,但我自己至少覺得我做到了問心無愧。

“母親去世後我寫過一篇悼念文章,發表在學校小報上,因為我知道她其實也有一顆心被三個家撕扯得鮮血淋漓的一生。可我直到今天也沒有給另外一個人——我父親——寫過一個字,十六年了一個字都沒寫。即便他過世多年,每當想到他,我心裏潮水般升起的仍是無盡的苦澀和無處可逃的承重感。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回頭和冥冥之中的他對視一眼了。我錯了,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從沒有夢見他的我在夢裏見到了他!”

“三年前?……你就是那一年起開始犯罪的!”小錢警官想起了什麽,叫道,“還有,你妻子和兒子也是那一年離開了你!”

“是的。”犯罪嫌疑人再次垂下頭,低聲道。

“給我講講這個夢,”我迫不及待地把最要緊的話衝他喊出來,“我想知道!”

“不是一個夢,是一連串的夢。”這次他隻看著我一個人道,仿佛這個空間裏再沒有別人。“第一個夢裏我父親隻在我眼前一閃就不見了,好像他怕見我似的,或者說隻是想試探一下,這麽多年過後,我是不是願意見他。接著是第二個夢。兩個夢裏他都還年輕,像小時候我看到的他,這次時間也不長,但到底比第一個夢長,他好像還衝我笑了笑,但也很快就不見了,因為我醒了。”

“第三個夢發生在幾天後,這個夢很深很長……其實它不是夢,是我小時候真實發生過的一件事,我和他一同走過的一段路。”

“一段什麽路?”被他的故事完全吸引住的小錢警官又叫起來。

“那年我才四歲,記得是個清晨,父親難得地沒去做他的生意,背著手帶我走向鎮外我們家的一塊田。我記得田裏種的是麥子。早春,有一點寒意但風已經不那麽冷。父親是要去田裏看看我們家的麥子返青沒有。他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著,但我人小,跟不上他的步子,他就走一段,站住,回頭微笑地看著我跟上他,再走一段,又站住等我。最後我們在我們家的麥地邊停住。我們家的麥苗當然也和別人家的麥苗一樣返了青,還比別人家的長勢都好。父親很高興,好像回頭對我說了一句什麽話,大意是今年過年白麵餃子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了。麥子長得這麽好,今年會有個好收成。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然後呢?後來發生了什麽?”我的呼吸開始急促,道。

“什麽也沒發生。父親帶著我像來時那樣一步一步走回去,一次也沒有抱起我來走,還是走一段等等我,走一段等等我。我也不生氣,因為這樣走路表明我成了大孩子,可以獨自走完這麽長的路了。當然那段路不長,隻是我小,覺得長。”

“這個夢發生前,你在別的時候夢到過它嗎?”

“一次也沒有!”男人叫道,臉色也變了。

“但你從沒有忘記這個夢,不,這件往事。在這個夢裏你和你父親其實是很親密的,你們的關係溫暖而又親近。”我說,“春天。返青的麥苗。就要有的好收成。說不定還有好看的油菜花呢。還有,你父親一直沒有抱起你走路,你卻從他的微笑中感覺到了對你的期許和鼓勵,你覺得他是有意的,讓你意識到自己長大了,能獨自走長長的人生之路了。”

“你這是心理分析,不是物理學,不過好像有道理……可是……所以呢?”

“這個夢一直都留存在你心裏。不在第四維空間,也不在第五維和第六維空間,甚至不在更高的第七維到第十維空間裏……在這裏我要向兩位警官簡單地解釋一下……第七維空間是一個將所有第六維空間折疊起來後形成的點,也就是一個宇宙,加上時間也是一條線;第八維是第七維線上任意一個點都會產生的任意一個第七維空間同質的宇宙;第九維空間同第六維空間差不多,所有的八維線形成了麵並且因為質量和引力的關係折疊而且可以相交,從而具有了像第六維空間一樣相互穿越的能力。到了第十維,這一理論的創立者將所有可能的第九維宇宙又想象成為一個點,這個點裏包含了一切宇宙。再沒有別的宇宙了,因為一切可能的宇宙都在裏邊了。”

“不,教授,我請你來不是想聽……不是為了這個!”男人又叫起來,滿是淚痕的臉上湧滿了新的焦灼神情。

“稍等一下。我要對兩位警官講完……你們會說,不是還有個第十一維空間嗎?不錯。第十一維空間,也是唯一不在第十維空間中的空間,是我們人類的思想和回憶,包括夢。同時它也囊括了第十維空間,我們想到它,它就在我們的第十一維空間裏了。”

沒有人再說什麽。我把目光轉向男人,道:

“現在告訴我吧,為什麽你在多年不願意回憶父親後又意外地夢見了他,在那個對父親充滿痛苦回憶的你和多年後重新夢見父親的你之間,發生了什麽?”

“我……,”他囁嚅起來,“我的日子過得好了,我寫的一套科普讀物在國內成了暢銷書,我還賣出了海外版權,我拿到了一大筆版稅。”

“祝賀你。一大筆……有多大?”

“我這筆版稅的零頭,超過了我大學畢業到我父親去世十四年間花在他老人家身上的所有的藥費……拿到這筆錢當天我就哭了,想到我最後一次見他,將僅有的二十塊錢塞到他手裏時是多麽殘酷,其實……就在我那次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妻子就打長途電話給我,說剛剛有一筆不大的版稅寄到了家裏。”

“你覺得你當時應該讓你妻子把這一筆新到的版稅也寄到家裏給你父親買藥治病?”趙警官道。

“是的,我當時就想到了,可我並沒有這樣做……要是我這樣做了,也許我父親就能撐過那個夏天。”

“你後來把這筆錢用到了什麽地方?”小錢警官小心翼翼地問。

“我用它還了我這次回鄉借朋友的路費。我說過錢不多,我拿它正好能還掉所有欠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的喉頭又開始猛烈抽搐……接下來便是又一場無聲和悔恨交加的痛哭。

我一直等……等了許久……直到他終於不再哽咽,才道:

“親愛的同行,我想說句話……最近三年內你連犯罪的辦法都用上了,你可以和與你一樣活在四維空間裏的人進行貌似進入第六維空間的試驗,卻無法讓時光倒轉,和你的父親在真正意義上可逆的六維空間裏相見。你今天把我弄到這裏來,是想讓我幫你做到這個,是嗎?”

“是的!”他抬頭叫道。

“我這麽說吧,你其實已經和他在更高維的空間裏見過麵了!”

“你說什麽?”他再一次大驚失色,失聲道。

“你有過那樣的不幸,但今天你的日子好了……可越是這樣,你越會對當初發生在你和你父親之間的事悔恨不已……你想見他老人家說的話我們剛才已經聽到了,現在你要做的是回去再做一個剛才說過的夢。我的唯一提醒是你不能著急,要有耐心,因為在你剛才說的那最後一個進入第十一維度空間的夢裏,你重新發現了自己的父親,其實重新發現的是你自己。我現在可以肯定地說,那個夢表明你知道你父親從來沒有因為你當初不能以一己之力撐起那三個家包括延續他的生命怨恨過你,他不但穿越了自己的四維空間而且穿越了四維空間以上的所有高維空間來到你的第十一維空間看你,不是沒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像你一直想對他說一句要緊的話一樣,他也一直想對你說出一句也許更要緊的話。”

“你怎麽會這樣想?我父親他真的會……原諒我?”

“不存在原諒的問題。”

“怎麽不存在,如果我當時把那一小筆版稅寄回了家,他熬過那個夏天,也許就能接著熬過秋天和冬天,隻要他再能活上兩年,我的情況就好了!

“因為他和你一樣也是個男人,曾經用自己並不有力的肩膀扛起過養活三個家的重擔……即使你做不到你當年無法做到的事情,他也早就理解並且原諒了你,因為他知道你盡力了,像他當年一樣。”

“可是……為什麽我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夢到過他?”男人大聲反駁道。

“不是他沒有來,是你一直在拒絕他。你之所以會拒絕是因為你一直在悔恨,你的拒絕就是你悔恨的方式。可是一旦你不再拒絕他,你因為日子過好了想到了他,想對他說出一句要緊的話,他就穿過千山萬水來到你的第十一維空間也即你的夢裏,開始他還想試探一下,看你是不是願意和他相見,後來他知道你真的不再拒絕他,他就放心大膽地來了……第十一維空間還是一個時光可逆的空間,你就在那裏和你的父親回到了當年那個早春的清晨,重溫了你四歲時你們父子間那一段溫暖的時光。他想用這樣一段回憶讓你明白你要說的話——”

“你根本不需要事後多年仍然因為你最後一次回家時沒有把那剛寄到的一小筆版稅花到他身上,永遠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和悔恨之中。”小錢警官搶在我前麵把話說了出來。

“對,這就是我的意思。”我說。

“那我……我現在,該怎麽辦?”

“回到你的第十一維空間裏去,在那裏我們不但可以成為第五維、第六維空間的生物,甚至連時光都是可逆的……隻要你不再拒絕和他相會,他就來到你的夢裏——不,你的第十一維空間裏——和你相會,因為你是他最看好的兒子,即便他已經進入了自己那一條漸漸遠逝的四維生命線且再也不能回頭——要回頭就必須像愛因斯坦說過的那樣擁有超過光速的力量——但他仍會利用第十一維空間的時光可逆性來到你身邊。在這樣的空間他永遠不會老去,你也仍然會是那個年方四歲行走在春天的田間小路上並且正在一天天長大的孩子……他會一直像當年一樣欣喜地看著你長大……直到有一天有力量像涉過一條大河一樣涉過你眼前這條十多年了一直都走不過去的眼淚和悔恨之河……再重複一遍,在你第三個夢裏,他不但回來了還和你一起重新走了那條春天的小路,讓你重溫了他的愛,他的溫暖的目光,他這麽做就是希望你能夠聽明白他已經聽到了你要對他說的那句最要緊的話,而他也對你說出了他一直要對你說的一句最要緊的話。”

“那是……一句什麽話?”他問。

“‘不要難過了,好在那一切都過去了。’我多問一句:今天就連你們家鄉也變了樣子吧?”

“早就變樣了。一條高鐵路過那裏,現在我們縣成了全國‘百強縣’,我母親那三個家的年輕一輩家家都蓋了新房,過上了小康的日子,有一家還成了當地有名的水果商人!”

“兩位警官,我希望這位先生的案子能在不違背法律的前提下得到最實事求是、最讓人心溫暖的處理。在此我願意為他作證,我的這位同行確實一直在進行穿越高維度空間的試驗,而且——相信我的話吧——他的成就已經啟發了我,改變對十一維空間論的看法。”

“那……好吧,我們尊重教授的意見,會向上級報告的。”趙警官代表小錢警官道。“至於受侵犯的籃球中鋒,昨天就說了,他沒受到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如果能夠對犯罪嫌疑人無罪釋放,他不持異議。”

我要走了,但還是又一次轉過身,對那位深深陷入沉思的同行道:

“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對不對?要分別了,我想再對您說幾句話。

“和你一樣,我們活在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因為各種原因,可能都會擁有自己的不同的不完美的過去,無論導致它的是貧困、疾病、過錯,乃至於我們的力量無法控製的事故、地震、海嘯、瘟疫,包括戰爭和災難,都需要為一個或多個過世的親人——其實是為仍然活著的自己——安魂,但就目前而論,我們還隻能在第十一維空間內為他們和自己做這樣一件事,即告訴他們和我們自己,當年那些艱難、窘迫、困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也許是永遠地過去。我們悲傷過,或許今天仍然在悲傷,但是以後,我們可以不用再讓悲傷折磨我們了。

“還有,如果你仍然不由自主地要為過去的日子悲傷,也不要哭,到第十一維空間裏去吧。這不難,你隻要想著自己就處在這個空間裏你就已經在這個空間裏了。要是還有溫暖的記憶就更好,記憶本身就能帶我們進入第十一維空間,那裏一直居住著所有我們已經亡故的親人,連同他們和我們曾經有過的故事。我們隨時都可以對他們或者其中一位說:‘我有句話一直沒說出來,今天終於可以說出來了——

“‘你要是能多活幾年該多好,那樣我就有力量照顧到你了。’

“‘我是愛你的。’

“第十一維空間目前仍然是生存在所有維度中的我們和我們的親人的庇護所。隻要這個庇護所存在,我們和他們就沒有真正分離,無論是在第五維空間還是第六維空間,我們都能夠連接,對他們隨時說出我們想說的那句最要緊的話:‘即便經過無數歲月的試驗人類還是得不到永恒,也找不到涉過永恒之河的舟楫,我們最希望的仍然是和我們的親人在已被發現的第十一維度空間裏永遠活在一起,存在就一起存在,湮滅就一起湮滅——如果真有湮滅的話。

“但是,像你一樣,我更盼望會有奇跡發生的一天,物理學解決了所有的工具問題,光速也不再成為障礙,那時隻要我們還沒有忘卻並且也沒有死去,我們和我們的親人就真的能在物質意義上的高維度空間裏相遇,不管是第五維、第六維還是第十一維。”

2021年10月24日

(《民族文學》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