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維度空間

離開因麵癱住了五個月的部屬醫院,我回到了研究所庸常的工作狀態中。但是,由於我在這家醫院裏利用我的專業和研究成果做了一些事情,我出院後的日子變得不好過起來。

後來我將那些日子做了梳理,發現值得一說的事兒並不多:先是通過一個人們都以為瘋掉的、其實不過是俗稱“天眼開”也就是能看到明天發生的事情的女人和一個外星人建立了信息連接(很快就不連接了,因為我發現他和我在自己所在的宇宙空間的處境、遭遇、焦慮基本相同,繼續連接變得沒有意義);接著就是為一些被人世間的際遇弄得各種崩潰的男人和女人測字,有時候也排卦,救了一個要跳樓的男人不再跳樓,讓一個一直在哭泣的女人升了維(不再哭泣並且有了新的生活)。另外就是測中了一位科主任的心事,卻沒能幫他免除牢獄之災。剩下的就不值一提:幫男人們測測運勢,幫女人排排姻緣。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我自己繼續更廣泛地認知人類算法——每個人都是一種算法的輸出,甚至是一個算法模型,多了就可以將它們聚類,去除相似就可以凸顯差異,從而建立起人類這種四維生物的基本樣貌。如果某個平行宇宙中的生物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某一天我們就可以通過相似找到連接的方式,通過差異找到我們不能建立蟲洞的原因所在,如果到了這一步,我以為人類科學界——外宇宙科學界也一樣——距離解決我們之間連接的工具問題就為期不遠了。

不過,即使我一直小心謹慎加上瞞天過海地做著我的研究工作,動靜還是搞大了。那些與其說是被我測中了境遇不如說猜中了心思——其實是被我發現了不同的人類原始算法模型——的男女眼裏,我這個算法物理學家很快就成了前知八百年後知八百載的“神仙”,冷不丁從天上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他們的醫院裏,不讓我為他們測測運勢和未來的吉凶禍福那簡直就是罪過。你知道女人們口口傳播的威力有多大就好了。有史以來全世界最成功的軟廣告就是風靡全球的喜劇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了吧,誰都知道它是迪斯尼的廣告,不過拿它和女人們私下的口口相傳作對比,前者對迪斯尼樂園美譽度的貢獻隻占後者的7%。

這種關於我無所不能的話散布到社會上也就罷了,它居然還傳到公權力機關。我說的是我們街道的派出所。當然它也是公權力機關。你不能因為土地爺管的片兒小就說他不是神仙。對吧?

這不,十月份頭一個星期,星期一,我剛上班,手機鈴聲就響了。

“X教授好……我是咱們街道派出所的趙警官。別掛我的電話啊您真難找,不過我今天運氣好,碰上了XX醫院中醫科針灸室的小王大夫,她聽我說我要找你馬上就拍手說‘那你找對人了。你要找他找別人都沒用,得找我,不久前我還天天在我們醫院針灸室拿銀針給他做針灸,就是紮他的臉……’教授為了從她那裏得到你的聯絡方式我一口氣聽她跟我說了半小時不帶喘氣兒,不過她的話還是嚇住我了,她說眼下在中國,全世界,南半球北半球,弄不好整個太陽係,都不會有第二個你這樣的專家,不,大師了。你除了不能像開封府的包黑子那樣日斷陽夜斷陰,剩下就沒有你不能幹的事兒了。你想跟外星人通話聊聊閑篇兒都是分分鍾的事兒——”

我想直接掛掉電話,又一想不對。這是警察的電話,雖然我在他們那裏沒案底——

其實我心情不好。下大雨。出門時趕上堵車。人還沒到所裏頭兒就打電話交代給我一個公差,還必須一周完成:我一個因為和我的導師丁一先生發明了朱——丁算法在國際上也算有了點名氣的算法物理學家,又正在做我自己的關於人類基本樣貌的算法研究,這位腦袋因脫發成了禿瓢的所長卻讓我停下工作,用一星期時間給研究院——我們所就歸它管——新上任的院長寫一篇介紹當代理論物理學前沿的發言稿,以便他下周在北京一個高級別會議上做專家講座,主要是為院裏爭取科研經費。

在當今這個時代,無數人認為理論物理學的前沿就是弦論,內容極簡化就是十一維空間論。可是說實在的,我恨死這個弦論了,它連同那個十一維空間論對我來說不是難以理解而是太荒謬了!我至今仍然認為除了人類大致可以直觀和臆想的四維空間(臆想的一維是時間),十一維空間論中其餘五到十一維基本上是一幫不能在愛因斯坦之後對世界做出新的突破性解釋的物理學騙子為了騙到科研經費還要欺世盜名胡謅出來的。這幫家夥最讓我瞧不起也最痛恨的一點是,他們在謅出這些鬼話時還厚顏無恥地對全世界的傻子說:因為我們是四維空間生物,不可能看到和進入五維以上的空間,所以十一維空間論是不可證的,隻能供世界上最聰明的大腦思考和理解。這等於是說我的理論你們無法證實,我也無法證實,所以它不可證實。其實他們真正要說的是你們也無須去證實,相信他們的胡謅就是了。

可是自打有物理學以來,它的所有聲譽全都建立在可證實這一點上。即便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是在被證實後才成了新經典物理學大廈中最大一根支柱的。翻遍全部科學史還有比這更粗暴無恥的騙局嗎?

隻要我幫院長寫了這篇發言稿,我是不是也成了這幫騙子的傳聲筒?可是活兒還得幹,這種公差文章每年總要輪上一兩回,不然科研經費從哪裏來?工作量其實不大,最簡單的幹法是直接將那撥人的學說從網上宕下來,文字上梳理打扮一番。還要一周時間?半天就夠了。

但是不行,心裏過不了那道坎。憑什麽我就不能譬如說在發言稿的每一重大關節處加上一句不易察覺的前置語:雖然弦論是不可證實的,但其創立者認為……聽發言的都是大人物,一聽你這東西永遠不可以證實,你還搞它是什麽意思?自我打臉的差事兒既然躲不掉,那就想辦法把它變成一個樂子。以後也好對自己那顆高傲而又薄脆的心吹吹牛:事兒我是幹了,牛不吃草強按頭嘛,但我把它變成了一個笑話。——怎麽能把這種混賬事兒當正經事兒幹呢?

自欺欺人就是這樣,它不是生活的常態,在生活的激流中也不是主流……不過我還剛剛想到這裏,沮喪的心情立馬就有了改變,不,不是快活……說什麽假話,其實我就是快活起來了!搗亂誰不會呀?從小練過!

趙警官就是在這個時刻打來了電話,讓我的快活戛然而止。我的麻煩已經不少了,雖然他是個警察,我是良民——

“不好意思趙警官,我正在工作。你有事兒嗎?”

我的語氣盡管仍努力保持溫和,但像早上出門時發現我家冰櫃邊條又壞掉後一樣,我親耳聽到了它“噝噝”竄出的寒氣。

“啊教授對不起,我光顧興奮了沒把正事兒說清楚……我們所昨天進來一個攔路搶劫犯,知識分子,XX大學物理係的,哈哈,你一聽就明白了,犯罪嫌疑人智商很高,高到我和局裏的辦案專家來了他都不見,一定要見就見你,對別人一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我感覺到了不妙,天哪這什麽日子呀!

“對不起王警官,不,你姓趙,趙警官……我能幫你們什麽忙啊!大學物理係的老師成了罪犯也是罪犯,你們都能對付……我痔瘡一直不好,發展成了肛裂,要去醫院……要不咱們下回再聊?”

我哪裏是一名老警官的對手呀……幻想轉眼破滅。

“教授,並不是我要打電話麻煩您,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堅持……他說原來本城有兩個可以和他對一下話的人,可現在那一個死了,隻剩下他的合作者和學生,就是您。”

我已經明白那個人說的死了的一個是指我的導師丁一教授,“他的合作者和學生”,當然就是我。

哪怕在最高級別的國際會議上,我在任何同行麵前都不會發怵……但是一名罪犯指名要見我,還要和我對話,我就有點沉不住氣了。

“趙警官,您是不是能簡單告訴我一點案情啊?這人到底怎麽一回事兒……啊你剛才說了他攔路搶劫,那你們就按相關法律收拾他好了……我一個普通搞科研的,跟案子又扯不上,我去幹嗎呀,沒必要沒必要,就不去了。”我故意自貶身份,好幾年了都沒這麽降尊紆貴地糟蹋自己了,什麽“普通搞科研的”,眼下出門誰不稱我一聲“世界著名的科學家”,我都覺得十分不順耳了。

“他說了一大套詞兒,全是物理學……過去他在很多地方盜竊,昨晚上又公然上大街攔路搶劫,都是在做……啊,第六維空間的穿越……還有一堆別的話,我當然不懂,不過要點不在這兒。”

我本來想接個話茬,但是……不要。

“要點在他說他不是犯罪,他是在做穿越不同維度空間的科學實證試驗。”

難為這位警官了,居然能把和他的職業不搭界的事兒大致說了個清楚,其實我聽出來了,他既不懂“維度”,更不懂“第六維空間”。

還在給院長寫發言稿的事情找什麽樂子。趙警官提醒我幫助警察辦案是我應盡的公民義務。這樁新公差已經讓我嗅到了某種可以讓日子變得更加混亂不堪的氣味!

坐上派出所開來的警車後我都要哭了。你想找樂子,樂子突然回頭開你一個玩笑,搖身一變成了一樁讓你無法控製的驚人事變,就是一些不朽的喜劇,演到最後你會發覺原來是一場悲劇。這就是你一心要找的樂子!

車在派出所管片的小街上穿行。下起了大雨。兩邊店鋪外的雨棚和街道上來去匆匆的行人身上都呈現出茫茫一片灰白色水淋淋的光澤。不多的幾棵樹上的葉片也是同樣的光澤。半道上還有一座小學,家長正在送孩子上學,大人孩子身上披的塑料雨衣無論赤橙黃綠青藍紫也是這種光澤,讓人胡亂地想到宇宙的基本結構甚至連光澤都是單調的,那個大模大樣坐在奇點上的造物者真是懶啊……好不容易進了派出所,從停車點到樓門就幾步路,我和帶車來接我的小錢警官還是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喜劇開始向悲劇轉化,我在心裏自嘲道,你猜對了,真是要什麽有什麽。還有,從此刻起你很有可能已經成了舞台上的演員,而不是把兩手插到袖筒裏咧著大嘴在台下等著看台上笑話的觀眾。

趙警官已經在等我,和我的想象有幾分吻合,職業,嚴肅,唯一的遺憾是形象不像我想得那般高大威猛。他先是在自己窄小的辦公室向我再次簡述案情。我又增加了一些認知:犯罪嫌疑人三年內兩次進警局,一次判緩刑一次判了實刑,最後一次刑期是一年,五天前剛出了獄,昨天夜裏又作案。詭譎之處是,這一類罪犯作案多是為了取財,此人不是,他的可惡在於破壞,三年內兩次夜間進入商場,什麽也不偷,就是毀東西。“昨天夜裏攔路搶劫是新的作案方式,不過這個您已經知道了。”趙警官最後說。

“他不會是個單身漢,有點扛不住,夜裏出來對下班的女工劫色吧?”到了這會兒,不知為什麽我仍想開個玩笑,但話一說出來就知道一點兒也不可笑。

“這也是一個蹊蹺的地方。他其實在出獄的當天夜間就開始攔截行人了,不過不是下夜班的女工,他一直想攔截一個身強力壯的男性受害人,結果昨晚上他成功了,卻讓人家直接扭送到了我們這裏。你知道受害人是誰?”

“省籃球隊的中鋒XX。”一直站在旁邊的小錢警官忍不住插嘴道。

我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立馬啞然失笑。XX是省籃球隊中鋒。身高二米二〇,體重超過了NBA的勒布朗·詹姆斯,詹姆斯體重113.4千克,XX是120千克。

“這下你們省事兒了,不用預審,直接送精神病院。”我說,一邊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正眉開眼笑。把罪犯前麵犯事的方式連在一起想,他不是精神病誰是?

“上次判他實刑前送進去過。”老趙說,“經過長達半年的初診、專家會診和終診,本市精神病學界的權威有一個算一個都判定他精神正常。還有,他自己也這麽認為。”

我笑不出來了,站起,想了想,看趙警官的眼睛。“上次判刑前,他說過要見我嗎?”

“好像沒有。”趙警官想了想,說。

我想多了,當然沒有,那時我雖然和丁一教授合作發明了丁——朱算法,但還沒有因大熱天喝大酒麵癱住院然後給那裏的一幫男女測字排卦,結果鬧得……連一個糊塗到去攔路搶劫本省最強壯的男人的精神病人都要見我。

“好吧,你們的意思……我去見見他?”

臨時拘留室就在趙警官辦公室隔壁,出門走幾步拐個彎兒就到了。小錢警官拿鑰匙開門讓我走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他了,因為他聽到門響後突然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我。

個頭比我想象得小,不到一米六〇,瘦骨嶙峋,年齡四十歲上下,能給人留下印象的是一張胡子拉碴的刀條臉,兩隻深而黑的大眼窩,顴骨很高,嘴不大,薄薄的嘴唇有力地緊閉著,像兩扇拚命也要鎖死的古宅的大門(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聯想)。不說了,說白了就是一個被生命際遇弄得灰頭土臉還因此顯得麵目猙獰怒氣衝衝的中年男人。

本市號稱“教育高地”,擁有一百多所高校,搞物理學稍有點兒名氣的人我都認識,但是這一位即使警官說出名字我也聞所未聞。望見他的一瞬間我明白了為什麽:他歲數看上去可能不比我大幾歲,但已經“過氣兒”了。新物理學——包括弦論和算法物理學——是更年輕一代物理學家的天下。如果早年和近年他沒有過什麽驚動天下的研究成果,沒有人會認得他。

“嗨!”他顯然在最初的回頭一瞥中認出了我,率先用一種奇怪的、有點像鳥鳴一樣尖銳的高聲主動對我打起了招呼,兩隻深陷在大眼窩裏的眸子像頭頂上的白熾燈泡一樣驟然亮起。“哈哈!我成功了,我又完成了一起第六維穿越,因為——你來了!”

趙警官看我,沒做任何動作,我卻鬼使神差般覺得他對我攤了攤兩手……說:

“好吧,你們談。他要求和你一個人談。——小錢,我們出去!”

兩個警官沒等我回答一句表示同意與否的話就走了出去,最後出門的小錢警官還用力地關上鐵門,從外麵加了鎖。重新回頭看對麵的男人,我頓時明白此刻哪怕他虎撲過來掐住我的喉嚨,我也必須靠自己個兒應付了。

劇情發展得這麽迅速,你就是還有找樂子或者恭逢一出喜劇的心也不成了,唯一還能想到的就是如何對付下麵一定會發生的任何不測事件。這個越看越可怕的同行個頭雖小,但現在我清楚地看到他其實是很結實的,緊繃的肌肉充滿了力量。但是我已經在想他剛才說的那句令我心中為之一震的話了:如果用十一維空間論來描述,我確實像他說的那樣一步就跨出自己的四維空間,進入了他的四維空間並與之相交;這時我進入的還不是第五維空間,而是更高的第六維。按照那個令我痛恨的狗屎理論,第五維空間可以表達為無數的四維時空線組成的維度麵(就人類論有多少人也就有多少四維時空線,就是它們組成了第五維的麵空間),但這個麵中的四維時空線之間並不能穿越和相交,因為四維時空線不可逆,第五維時空麵也是不可逆的。但這時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凸顯了,由於宇宙空間中存在的質量不同造成了引力改變,第五維空間麵發生折疊,從而使麵上的任何一條時空線扭曲和相交。障礙消除,第六維空間出現,一個四維空間的生命可以不用再從你投胎或者出生的那個點起進入另一個與你的生命線段不同的四維空間線,第六維空間讓你的四維空間線彎曲,直接和另一個人的四維空間線相交!

天哪!我的這位同行雖然你一眼就能看出他腦瓜子有病,但他還是做到了隻用一句自來熟的招呼,就將你和他一起送進了十一維論中的第六維空間!

這一刻到來前,打死我也不會承認存在著第五、第六維空間,連同整套十一維空間論是可能成立!今天我見了鬼,剛剛聽他說出那句話,看到說出這話時他那雙像高燒病人一樣猛然明亮、熱烈、快樂起來的眼睛,信心就動搖了,恍惚間仿佛真的和他攜手進入了不可證的第六維空間!

“請坐。”他繼續用一種主人般的、熱烈和狂喜的目光望著我,臉上高燒病人才會有的潮紅更加明亮,並且大片大片發散出潤濕的光澤,同時聲音裏也多了一種新的顫抖和沙啞,這一切都是由於我引起的……我的到來居然在這樣一個物理學界的小人物——別打斷我,每個專業都有鄙視鏈——精神世界裏引起了颶風掃過大海砰然訇然浪驚奔雷一般的波動!但是也就到這裏了,以後的幾秒鍾我發覺他開始努力控製自己激動得難以自已的情緒,從最初望見我那一瞬間的狂喜慢慢轉入一種所謂溫文爾雅的學者風度,看我的眼神和刀條臉上的表情幾乎即刻就顯得矜持、溫暖和冷淡(前提是你這時不再想他是一名精神病人)。“你不會也像他們一樣見我成了這個樣子就害怕了吧?”他繼續說下去,越來越鎮靜大膽,句子也越來越流暢,薄薄的嘴唇也不再顫抖,隻是語速仍像開頭一樣快。“有位偉人說過‘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現在我隻要改一個詞兒就能把這句話用到我自己身上,”他在“自己”這兩個字上加上重音,“我是想說‘徹底的十一維空間論者是無所畏懼的’,因為在我們共同學習和研究的這門科學裏——我說的是理論物理學,但也包括實驗物理學——從來沒有唯心主義生存的空間,一條縫兒都沒有。我多說一句,它既是科學,還是信仰。”

他說得不對,許多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包括牛頓和愛因斯坦,中國的楊振寧,晚年都給造物者留下了存在的“縫兒”。但你會反駁一個明顯因為我的到來處於極度亢奮和譫妄狀態的精神病人嗎?——樂子還是來了,也許下麵還有喜劇呢!

我坐下來。趙警官和小錢警官一定正在辦公室通過監控看著我和這位聲稱自己不是犯罪而是在進行第六維空間穿越試驗的男人對話,我們的對話會被錄像和錄音。不過這會兒我輕鬆多了,因為麵前這個男人對我的到來表現出的極度歡悅,還因為我和他的對話不可能對處理這個案子有幫助(他那一類的胡言亂語成不了法庭證據),我不再擔心麵前這個因一夜無眠形容憔悴的瘋子(?)會突然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也不再擔心我和他的談話會將我扯進案子。

至於麵前這位,我現在越來越有把握相信他是又一位被十一維空間論搞瘋的中年物理學者,說物理學家都有可能傷害了這個稱謂。物理學是門好學問,可是它也每天都在讓人發瘋。這樣的事也不是頭一回發生。愛因斯坦又怎麽樣?這位大神發現了那個至今仍然是整座物理學大廈最重要支柱的質能方程E=mc2時也說過一句話:“要不是我瘋了,要不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瘋了。因為這麽簡單的方程,在我之前居然沒人發現它。”

“怎麽了前輩,”我必須說點什麽了,一開口就用一種貌似恭敬、實則更為放鬆、多少還有一點台下觀眾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聲調望著他道,“聽說你指名要見我。好吧,我來了,有什麽事前輩就說。我洗耳恭聽。”

隔壁兩位警官一定正在聽著看著。劇情有些反轉。他們把我這個原本連觀眾都不是的外人弄成了臨時演員,自己倒跑到台下當起了觀眾。好快樂的日子呀!此刻不會又驚又喜地發現我不但被他們帶到了溝裏,還開始模仿一名優秀或者不優秀但努力想讓自己優秀起來的群演那樣,賣力地逢場作戲起來,而且字正腔圓。

男人的反應讓我有點意外,他雖然意識到了自己應當控製情緒,以便能以一種相對平等的身份——更多是平靜的心情——和我對話,但是心中野火般瘋狂燃燒的熱烈之情仍讓他在坐下來的同時迅速將凳子和凳子上的自己一起近乎不留縫隙地靠近了我,近得我們倆膝蓋頂著膝蓋,呼吸著對方的呼吸。而在其後的時間裏,在這個奇怪的男人的臉上,更是清晰地浮現出了一種人在難得地見到知己就要一吐心中塊壘時才會泛濫出的極度私密和悲喜交加的表情……他連聲音也低下來了:

“你來了我真高興。請原諒我用這樣下三爛的辦法讓你到了這個地方和我見麵。除了這麽操作我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你。你雖然年輕但已經是一位大神級的名人……請不要用您的客氣打斷我的話,見到您我確實太興奮……讓我一口氣把最要緊的話對您說出來……誰知道警察隻給我們留了多少時間!”

我沒有說話,因為他也沒給我留下接話的時間。

“……我算什麽,不過是一所普通大學的物理學講師,副教授都不是。因為有過案底,以後我恐怕是回不到講台上去了……不過我完全不在意!我不會停止我對十一維空間論的試驗,不管他們用什麽辦法對付我,哪怕再一次將我關進去……你會問我為什麽!這個世界上除了少數一些像您這樣的人之外沒有人明白,把我關進去放出來再關進去再放出來恰恰是我在利用他們,幫助我完成我正在做的試驗。誰說十一維空間論是不可證實的?我現在就在一點一點地證明給他們看!因為我今天就利用你的質量和引力,造成了我和你之間的空間折疊,折疊後的你和我一起進入了第六維空間,我們正在相交,不,是連接,還是相互侵入式的連接。”

我不說話。一方麵是我在等待他把話講完;另一方麵我的心也開始被他的話一點一點地震驚,此前它好像一直都在沉睡,可是這一刻,我意識到它覺醒了。

“是這樣的,我要見你,是有件特別要緊的事請您幫忙,除了您本市沒有第二個人有能力幫我。為此我首先要請你原諒。你看,多對不起,還讓你淋了雨。”

“你不用客氣。還有,你剛才的話我不敢當。不不,你也不要打斷我。”我終於有機會說話了,順便將我和他的距離做了一點調整,“我沒那麽了不起,這是我要說的第一句話;還有第二句話也必須說出來,我不是自願來的,警察讓我來我不能不來。”

“這個我能理解。”他看出我還有話要說,說出這句話馬上又住了口。

“最要緊的一句話我還沒說呢,雖然你對我如此信任,讓我愧惶無地,但我對於能不能幫到你這一點並不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幫不到,因為我確實——”

他立即就打斷了我的話,目光中甚至一閃即逝地現出了巨大的驚恐。

“您不要謙虛。您一定能,因為……在對十一維空間論的態度上,你是眾所周知的反對者,可恰恰因為這個我信任你。你是當今國內唯一敢於公開對這一理論表達懷疑和不信任的名人。在我眼裏你就是一名勇士,有真正的學者的風骨,從骨子裏說我也是。對不起我太無恥了,竟敢將您這樣鼎鼎大名的學者引為同道,你要不計較那就真是我畢生的榮幸,雖然和你正相反,我萬分熱烈地信仰十一維空間論,而且篤信那些認為這一理論不能被證實的家夥錯了,我知道這些人想幹什麽,他們恨這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後最了不起的物理學理論,處心積慮地想把它變成一個笑柄,從而埋葬它。”

我有了一點意興闌珊。難道我扔下所長派我的公差,淋一場大雨,來到這個鐵籠子般的臨時拘留室裏,就是要和這麽一位走火入魔的物理學瘋子討論十一維空間論?那是一堆狗屎,我聞一聞都要吐。

“對不起我確實很忙,如果你想用你說的辦法讓警官們把我弄來和你討論你信仰的新物理學理論,你已經做到了……我能告辭嗎?”

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他的反應太敏捷了,幾乎是跟著我一躍站起,馬上又開始用初見時那種激烈的、鳥鳴般尖細的高聲叫道:

“不要!你怎麽能這樣?我說實話,我做這件事——進行第六維空間的穿越試驗——不是為了證明十一維空間論是可證實的,我是……而且僅僅是為了……為了能和我十六年前去世的父親在第六維空間見個麵!這話我不能對警官說,對別人我說不著,因為我就是說了他們也不理解,可是你能!”

劇情再次反轉。舞台還是那個舞台,但工作人員已在台角幕布後麵放冷氣……我此刻就是前麵說的這一種感覺:渾身一陣陣發冷,但更多的冷氣仍在向舞台上施放。我坐了下來。

“……我有要緊的事要見他老人家。認識你的人都對我講,像這樣的事我就是走遍世界——我自然也沒有錢去那麽遠的地界兒——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幫我,隻有找到你才有一點可能。雖然我也在這一行混日子,可我的知識麵太淺,完全不行。”他仍在熱烈地看著我的眼睛說話,神情和目光卻像是陷入了極深的痛苦,更像是自己對著一個盲目的對象自語,憔悴的刀條臉上還漸漸現出了絕望。我越來越覺得他的目光不像是在望我,而像是穿透我望向一個遙遠的空間。後來我知道了,他正在望著的是他遙遠的故鄉的山川和田園。

我的脾氣也沒那麽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他的話氣到了。

“你找錯人了。這種事……我可沒辦法幫你。對不起我走了!”我又站起來,用堅決的聲調說,再沒有看他一眼。

可是門開了,兩位警官一前一後走進來,用祈求的語氣表達出了堅硬的內容:必須履行公民義務,不能馬上離開。而那個不正常的物理男也沒有停止說話,他那鳥鳴般尖細的聲音像被疾風吹拂的野火苗一樣“吱溜溜”地順著燃火的灌木叢葉梢爬過來,大浪撞擊礁石一樣撞擊著我的耳膜:

“XX你可不能這樣就走了!你知道我為了見到你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之前又給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氣!現在我的下場你都看到了你要是這麽走了我的所有冒險犧牲會變得一文不值我會成為所有人眼裏的笑柄他們早就認為我是個瘋子可是你知道我不是——”

我的腦袋在“蒙蒙”作響,就像漫天冰雹砸到屋外的玻璃雨棚一樣驚天動地。他成功了,我重新坐了回去。

“說你父親的事,”我單刀直入道,“但是不要再說十一維空間和第六維空間,那跟你和你父親的事兒不在一個維度空間!”

我本來是要說一句我認為不可能出錯的話,但話剛剛說出,已經以一個靈巧的動作隨我坐下去的他便驀然跳起,慢慢背過身去,瘦削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半晌沒說話……等他能夠較為鎮靜地回頭看我時,我再次大吃一驚:在他那張刀條形的瘦臉上,我看到了從沒在世間任何人麵頰上看到過的那麽多那麽大粒的淚珠。

“我要再次說出這句話,我找你還是找對了人!”他換上了一種低沉、感動卻有力的聲調說,“瞧吧,你剛才還說我和我父親的事和十一維空間以及我對第六維空間的穿越試驗不相幹,可你自己都說出來了,它們相幹!”

“教授剛才說什麽了?”這次是趙警官先開了口,他先被驚到了!

“他剛才說,十一維空間和我在第六維空間的穿越跟我和我父親的事不在一個維度空間裏,但就在我們說到它們時,我們就已經和它們在一個維度空間裏了。就是我們眼下共處的這個四維空間。誰敢再說沒有相幹?你敢嗎?”

我心裏如同響起了一個炸雷。不管兩位警官懂不懂,我已經懂了,確實就在我說出剛才那句話時兩者已經相幹,你說穿越也成。

我還被自己的下一個念頭嚇到了:任何個別都存在於普遍之中,孤立的個別不能存在。普遍就是規律,就是法則,用我的專業術語說就是一整套算法。

如果剛才的事情發生了(它已經發生了),不僅是他和我,還有身邊兩位警官及他已經亡故的父親,都在第六維空間實現了一次相交、連接或者說穿越!科學史上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對了教授……你們剛才的話我和小錢在隔壁都聽到了,隻是不懂,既然趕上了機會,是不是勞您駕也跟我們這兩個科學小白簡單普及一下第六維空間?當然能講到十一維空間更好,隻怕我們的理解能力到不了那兒,我們能聽懂多少是多少。”趙警官說。

真沒想到一名警官也會對十一維空間論有這樣的興趣,可是——

“這個這個……教授我能說幾句嗎?其實四維空間好懂。零維是點,一維是線,二維是麵,三維是體,加上時間,構成我們每天生活的四維空間,這些大致上我們都能感覺或者觸摸到,好懂。即使是第五維空間,說是看不到,理解起來也沒那麽難。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是一段四維時空線,所有人的四維時空線共同發生在一個維度空間裏,不就是個麵嗎?當然我和我的母親的四維時空線並不始於一個起點,我出生時我母親的生命線已開始很久,我的生命線則始於她的生命線,從她生命線的一個點上發生,然後自我延伸,但我的四維時空線並不會和她的四維時空線一直在一個方向上隨時間延伸,終點也不一致,而且作為四維生物我們也看不到這個以麵的形象存在的第五維空間,所以我們的時空線也不能相互穿越。還有,時光不可逆。我們誰都不可能在第五維空間居高臨下地看到自己母親的童年。教授,我說對了嗎?”小錢警官插進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