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敢戰

天將曉,風愈勁。前方獵獵紅旗,已然在目。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始終跑在了隊列最前方的龍峻嶺,此刻也有了明顯的疲憊感覺.......

從前夜開始,不留餘力的狂奔,暗夜山林中的潛行,再加上這幾乎看不見盡頭、甚至不知何時才能停步的急行軍,且不論這些剛剛經曆了幾個月常規訓練的新兵,即使是那些半途加入的、經曆過嚴苛訓練與選拔的偵察營老兵,此刻也顯出了幾分疲態。

可那獵獵飄揚的紅旗,才剛剛映入眼簾。

望山跑死馬的道理,龍峻嶺早在孩提之時,就已經明白。

深吸了一口氣,龍峻嶺回頭看看被自己拖拽著奔跑、此刻已經臉色慘白的那名新兵,強打起精神大聲吼道:“再加把勁!紅旗應該就是我們的目標點了!跟著我,把步子跑整齊了!”

吼叫聲中,始終跟隨在龍峻嶺身後不遠處、同樣拖拽著一名新兵狂奔的鄧步帆,此刻也是琢磨出了龍峻嶺話中含義,頓時扯開了嗓門吼起了番號。

接二連三的,那些勉強還有些氣力的新兵,也都跟著鄧步帆吼出了番號。幾近聲嘶力竭的番號聲中,所有新兵基於日常訓練養成的習慣,逐漸調整了各自的步伐。不過一兩分鍾過後,新兵的隊列開始逐漸變得整齊,腳步也都踏在了同一個節點之上。

一如有魔力注入一般,在腳步整一劃一之後,即使是那些已經跑得冒出了白毛汗的新兵,也逐漸直起了略有些佝僂的腰身,漸漸跟上了龍峻嶺刻意壓住的腳步。

跑在了隊伍旁邊,擔任安全保障的查勇掃了一眼變得整齊了許多的隊列,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而緊隨在查勇身邊的那名身形魁梧的偵察連老兵,也忙裏偷閑地朝著查勇低聲笑道:“老查,你還真行啊?帶出來的兵別的且不論,心勁兒挺剛!我前後看了一下,有跑吐的,有跑得在地上爬的,可一個停下的都沒有。尤其打頭的這個兵,還沒出新兵營,已經有了幾分能服眾、能帶頭的架勢。到老連隊操練一年,再扔教導隊培訓一段時間,說不定就能接你這教官的班?”

臉上笑容愈發濃厚,查勇低聲應道:“我倒是想著他能朝前多走幾步?”

“多走幾步?你是說來我們夜鷹?”

查勇搖了搖頭:“可能他會走得更遠!”

簡短的交談聲中,新兵奔跑的隊列愈發的變得整齊,奔跑的步幅也在逐漸調整,每一步都保持在了一米左右的跨度上。對於長途奔跑的人而言,這樣的步幅是最為節省體力、也是最適宜調整人體機能的。才剛以一米左右的步幅跑出幾公裏,不少新兵慘白的臉色,已經漸漸生出了幾分血色。更有那些跑得麵色蠟黃、喘息急促的新兵,呼吸的頻率也開始減緩了許多。

眼看著已經跑到了距離紅旗隻有一公裏左右的山腳下,一聲急促的哨音,猛地在隊列旁響了起來。查勇的吼叫聲,也明顯帶上了幾分金鐵之意:“目標——山頂紅旗!衝刺!全體衝刺!”

一聲令下,跑在了隊伍前麵的龍峻嶺悶吼一聲,猛地提高了奔跑的頻率。拖拽在龍峻嶺與另一名新兵之間的背包帶,也在一瞬間繃得筆直。

緊隨在龍峻嶺之後,所有的新兵全都邁開大步狂衝起來。不少跑在了隊列後方的新兵,甚至超越了自己的戰友,跑到了隊列中端的位置。

雖說隻有短短一公裏的衝刺距離,但在體能已經完全耗盡的情況下,即使是體能強悍如龍峻嶺、鄧步帆,在衝刺到紅旗下方的平坦空地時,也全都有了眼冒金星的感覺。

還沒等龍峻嶺停下腳步,一些早已經等候在了山頂的軍醫已經迎了上來,連攙帶架的撈住了那些幾乎要癱倒在地的新兵,口中更是一迭聲地叫道:“別站著不動,更別躺下!相互扶助著緩緩走一走!”

叫嚷聲中,不少勉強還能站立的新兵強打住了想要坐下或是躺倒休息的念頭,雙手叉腰地在諾大一塊山頂平地上走動起來。而那些連站立都無法做到的新兵,則是被軍醫或是新訓營教官、偵察連老兵架了起來,拖拽著腳步緩緩移動,盡力平複著幾近沸騰的血流與抽泣般的快速呼吸。

不知何時,幾名佩戴校官軍銜的中年軍官,已經站立到了紅旗下方。而在那些校官中央,一名頭發已經花白、佩戴著少將軍銜的老人,眯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一言不發的打量著這些幾乎耗盡了全部體能的新兵。

隻是朝著那名佩戴少將軍銜的老人掃過一眼,龍峻嶺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袁老太爺?!”

雙手叉腰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走在了龍峻嶺身側的鄧步帆耳聽著龍峻嶺的驚歎,詫異地轉頭看向了龍峻嶺:“老太爺?你家親戚?”

朝著鄧步帆搖了搖頭,龍峻嶺低聲應道:“咱們師的師長,跟我爺爺是戰友,我家有他的照片。”

依舊是一臉詫異的模樣,鄧步帆好奇地看向了站在紅旗下方佩戴著少將軍銜的老人:“那這老太爺就是他的外號了?怎麽師長能有這麽個外號?老太爺.......聽著跟解放前地主老財的稱呼似的?”

長長呼出了胸膛內一股濁氣,龍峻嶺用力伸展開了腰身:“八風不動老太爺,說的就是咱們師長。從他當連長開始,無論實戰還是大規模演習,咱們師長每次都打得四平八穩,沒有任何人能從他手裏占一點便宜,所以才有了這麽個外號。”

愕然咂舌,鄧步帆趕忙擺出了一副挺胸收腹、精神十足的架勢:“這麽高級別的領導來看咱們新兵營?咋不提前打個招呼呢?咱們也好收拾收拾,精神一點......”

緩慢地活動著腿腳,已經恢複了幾分體能的龍峻嶺搖了搖頭:“袁老太爺當了一輩子兵了,他想看到的東西,你藏都藏不住,裝模作樣更是隻會起反作用。估摸著......袁老太爺要看的,就是咱們這批新兵的真實成色。”

似乎是為了應征龍峻嶺的猜測,集合哨聲飛快地響了起來。在幹脆利落的整隊報數口令之後,新訓營營長還沒來得及依照條例向佩戴著少將軍銜的老人進行做出報告,老人已經微微一擺手,大步走到了整齊肅立的新兵麵前:“同誌們好!”

整一劃一的吼叫聲轟然而起:“首長好!”

“同誌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

微微一點頭,佩戴著少將軍銜的老人掃視著依舊帶著細微喘息的新兵,再次沉聲喝道:“同誌們,連續進行了三個課目,你們......累不累?!”

似乎是沒想到一名高級軍官會像家中長輩一般提出這樣的問題,新兵們全都有些愣怔。不少新兵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隊列前方一側的新訓營營長,遲遲沒有給出回答。

深吸一口氣,在軍中見識過類似場麵龍峻嶺揚聲應道:“報告首長——累!”

朝著龍峻嶺掃了一眼,老人再次開口問道:“那麽......你們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沒有絲毫的遲疑,所有的新兵厲聲吼道:“能!”

滿意地點了點頭,老人微微側身,抬手指向了身後獵獵飛揚的紅旗:“你們能——他們,也能!”

“就在這座小山上,幾十年前,也有一批新兵!他們跟你們一樣,都是些年輕人,甚至......隻是些孩子!就靠著手中的幾十條膛線都磨平了的步槍,還有一些削尖的竹竿、老舊的大刀,他們打開了一個惡霸地主的塢堡,把塢堡裏的糧食和財物,都分給了附近的貧苦農民。”

“然後,他們撤退了!在山林裏摸黑走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來到了這片山頂上。還沒來得及休息片刻,山下已經被蜂擁而至的還鄉團包圍了!”

“石頭過刀,茅草過火,人要換種!這就是當年的還鄉團,對那些參加了革命的年輕人,還有那些年輕人的家屬要做的事情!”

“沒有子彈了!三百年輕人,一共就剩下了十五發子彈!”

“沒有糧食了!雖然他們很餓,有些人三天就隻吃了一把野果,他們也把塢堡內的糧食全部分給了貧苦農民,自己一口都沒舍得吃!”

“沒有援軍了!因為他們就是周遭百裏唯一的紅色武裝,也是周遭百裏老百姓心頭的唯一希望!”

“彈盡、糧絕,疲兵、無援......如果是你們,你們會怎麽做?!”

粗重的呼吸聲,在新兵隊列中悄然而起。幾乎每一個新兵,都不由自主低被老者的話語,帶入了當年的場景之中。幾乎每一個新兵的腦海之中,都在盤旋著同樣的一個問題......

——如果當年,被困在這山頂上的人是我,又該如何?!

又會......

如何?!

千古艱難,唯一死!

或許說來輕巧,但事到臨頭呢?

又有幾人,敢放膽?!

微微垂低手臂,老人的手指,指向了不遠處山腳下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那年,有三百青年,就是在彈盡糧絕、兵疲無援的境地之中,發起了攻擊!”

“用槍托,用刺刀,用竹槍,用大刀,他們殺出了一條血路!”

“有一百三十二人,永遠的留在了這片山嶺之中。其他的人,衝過了那條小河。這之後,他們輾轉千裏,終於找到了大部隊。在找到大部隊時,隻剩下了二十多人。再之後,能活著看到開國大典的,隻有十二人。”

“所以,我想再次的問問你們,問問你們這些同樣年輕的孩子們。如果是你們,在同樣的境地之下,你們——會如何?!”

沒有絲毫的猶豫,龍峻嶺亢聲應道:“殺!殺出去!”

眉頭微微一挑,老人注目看向了龍峻嶺:“即使全無戰勝把握?即使之後前途渺茫?即使......不知道能不能活著看到最終的勝利?甚至連是否能勝利都未可知?”

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龍峻嶺再次亢聲應道:“狹路相逢,勇者勝!否則就算是死了,也要被人在屍體上吐一口唾沫,指著屍體說一聲——這些人,是膽小鬼!懦夫!窩囊廢!”

接二連三的讚同聲,從新兵隊列中赫然而起:“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

“拚命,才能活命!”

略帶著幾分欣慰地點了點頭,老人大步走到了隊列一側:“那麽,我現在命令你們、或許未來,在你們當真麵臨如此境地的時候,我依舊會下達同樣的命令——殺!向著你們的敵人,殺!”

穿金裂石的戰吼,在新兵隊列中咆哮而起。早已經整裝待發的新訓營教官,率先朝著山下小河的方向發起了衝鋒。而在他們的身後,是那些方才還顯得精疲力竭,此刻卻是赤紅著雙眼,渾身上下都帶上了幾分淡然殺意的新兵!

快步走到了老人身邊,一名校官一邊注目看著那些跌撞著發起了衝鋒的新兵,一邊向老人低聲匯報:“小河旁已經準備了醫療隊和運兵車,部隊收攏之後立即帶回進行修整,確保不會出現訓練致傷現象。隻是......師長,新兵就這麽練,是不是太狠了?”

眯起了眼睛看向了新兵們的背影,老人緩緩搖了搖頭:“慈不掌兵的道理,你應該明白!而且.......我要的,首先是敢戰之兵!心頭有敢戰之意,後續的訓練,才能讓他們達到能戰、善戰的層麵。否則的話,即使批堅持銳、荷槍實彈,也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