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日隔山嶽,此情已惘然

1、

來自新西蘭的第一封信裏寫:季雲攀,你好,這是我來到新西蘭的第53天,今天天氣很好……

同時到達平城的有四封信,收件人分別是裴北魏、季雲攀、簡真、姚成詩。季雲攀在謝以洛的世界裏已然泯然眾人矣,他是她眾多的長輩之一,以公式化的口吻報備生活近況,不帶一點曖昧。

看完那封平靜無瀾的信,季雲攀向後躺倒在沙發上,薄薄的信紙蓋住臉,沒過多久就被洇濕。吃飯的時候姚成詩問他:“你臉上的藍色是怎麽回事?”

季雲攀胡亂抹一把臉,笑著說可能沾到了什麽東西吧。

小謝寄來的信是用藍墨水寫成。

他不知道他手中這封信是被數次修改和塗抹後的產物,事實是,來到新西蘭的第53天,清晨謝以洛從睡夢中醒來,坐在**用水筆寫信:季雲攀,最近我老是夢見我媽,還有我爸,我夢見他死之前的樣子,睜大眼睛聲嘶力竭對我說你別以為你會一直幸運……

然後她把這封信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裏,開始寫另一封信:季雲攀,你好,這是我來到新西蘭的第53天,今天天氣很好……

那天學校沒課,寫完信小謝站起身去寄信,起身的時候她的膝蓋僵硬了一下,整個人差點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是坐得太久了吧,整個人都要麻木了。

下樓的時候她的膝蓋依舊僵硬,像個膝蓋處打著鉚釘的木頭人,僵硬直板,差點摔下樓去,扶著樓梯小心翼翼走下來,門外走不遠就是郵筒,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進郵筒裏,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

他是誰?小謝有了片刻的愣怔,為什麽這樣看著自己?

那是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中國年輕人,大約二十一二歲的模樣,渾身透著一股文質彬彬的氣,理很規矩的小平頭,穿一件白襯衫和深藍仔褲,幹淨的年輕人,就這樣直直地看著自己。

直到小謝抱歉地一笑,想要轉身離去,那人終於開口:“你是謝以洛嗎?”

嗬,他鄉遇故知?小謝詫異地轉過頭,努力辨認那人麵孔,那人也不說話,任由小謝打量著他,終於小謝記起來:“你是李默!”

李默笑著點點頭:“總算記起我來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忘幹淨了。”

怎麽會忘,就算忘了麵容,也永遠不忘這個人,這個人同她一起辦了一年的黑板報,於幽靜處默然無聲地戀慕著自己。那幾本數學筆記,分別數年來,幾度人世滄桑變幻,她都完好地保留著。

李默還是如記憶裏那樣沉默而充滿了君子風度:“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這是個海濱城市,兩個人漫步到海邊,說起分別這些年來彼此的境遇,李默天生是個讀書的天才,他這些年讀醫科,可謂一帆風順。而小謝,對於自己這些年的遭遇隻是用三個字一筆帶過:“我很好。”

從前相識的時候彼此就沒有什麽話可說,這麽多年過去了依舊是這樣,兩個人享受著海風和冰激淩,都不說話,直到夕陽快要落下去,分別時候李默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出這些年一直沒有勇氣說的話:“謝以洛,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他真的還想念著自己,小謝想要笑,麵部肌肉一動,卻差點落下淚來,她點點頭:“有,他在國內,我們很相愛。”

說完這句話,小謝感覺到一陣茫然,她說的是誰?白朗寧還是季雲攀?

天邊的晚霞正在失卻顏色,李默知道自己不該再說什麽了,於是他點點頭:“祝你們幸福,有事常聯係,我們永遠是朋友。”

回家的路上小謝捎帶去便利店買了食物,她渾身都感覺到疲乏,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注射器正在吸走她的力氣,連裝滿即食品的購物袋拎在手裏都覺得有千斤重。

過紅綠燈的時候,她的膝蓋突然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上,手裏的東西摔了出去,嘩啦啦散了一地,路過的白人都詫異地看著這個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女孩。

小謝撲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來,一袋袋的把東西撿回來裝進購物袋裏,握著最後一個罐頭,靜靜落下淚來,重新開始?沒那麽容易,人的生機有限,耗掉的永遠彌補不回來。

因為疲累,晚上吃過飯她早早地就入睡了。

半夜被夢裏洶湧的海浪聲驚醒,小謝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的方向,整個世界都是黑漆漆的,她想要起身去倒一杯水喝,四肢卻動彈不能,她像是一個魘住的人,又像是一個飄飄****的靈魂,意識完全不能控製身體的行動,靜夜裏她的呼吸很明顯,又冷又重,人像是被釘在床板上,那一刻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快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麻痹的手腳才漸漸恢複知覺,她掙紮著坐起來,像是剛剛觸摸過死神的座椅,此刻她遏製不住地想要見季雲攀一麵,在生與死的界限處,當頻臨死亡的時候,她最想見的還是他。

她愛他,即使他把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殺了她,她的靈魂也會懇求他帶走自己的心髒。

小謝翻身下床,拿起床頭的大衣披在身上推開門跑出去,這個夜晚沒有月亮,星星高遠璀璨,風出奇的冷,像是刀鋒割過肌膚,小謝一直跑到海邊,隔著長長長長的海,彼岸是有季雲攀在的故鄉。

夜間的大海一片漆黑,隻能嗅到海風的鹹腥聽到海浪的翻滾聲,天邊泛著一點微光,小謝涉水走進淺海,大聲喊著季雲攀的名字,直到聲音嘶啞才蹲坐在冰冷的海水裏大聲抽噎。

遙遠的平城,季雲攀突然從睡夢裏驚醒,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悲戚,絕望,令他的心髒感覺到陣陣蓬勃的痛。

2、

那天晚上突然的手腳麻痹,小謝隻當是抽筋或者被夢魘住,然而此後的日子裏,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走在路上,她常常會覺得手腳麻痹,膝蓋失去力氣,好幾次當眾跌倒在路上。某次李默來找她,兩個人一起出去,過馬路的時候,她的雙腿再次突然麻痹,差點沒能躲掉開過來的車。

李默心有餘悸:“你是怎麽了?”

小謝勉強笑笑:“不知道為什麽,腿突然不能動了。”

李默揉捏著她的膝蓋,語氣關切:“去醫院看一下吧。”

小謝連忙擺手:“不用,什麽大不了的病。”

李默卻並不放心,他是醫科生,對種種異常尤其敏感:“聽我的,去檢查一下,沒事的話皆大歡喜,你和我也都可以放心了。”

他表情嚴肅,剛才的事情真的嚇到了他,小謝強不過他,隻能點點頭。

從醫院做完檢查,回家的時候在郵筒裏發現了一封信,來自平城,是裴北魏寄來的。小謝連忙拆開信,信裏裴北魏提到自己最近有了新差事,他被一所大學錄取為講師,主持選修課,教授室內設計。

裴北魏先生漂泊了半生,終於找到根能握住使自己立定的葦草,小謝衷心為他高興。可是他和簡真呢?他們進展如何了?信裏隻字未提。

回信的時候應該問一下,小謝想。

剛想把信裝起來,一拿起信封卻又落出張小小信箋來,粉紅色,夢幻如少女,這是誰附贈的東西?小謝打開來,翻到後麵看到署名立時愣住。

署名:你的小樓。

是幼年玩伴?小樓怎麽會認識裴北魏?她的信怎麽會和裴北魏的一起寄來?小謝迫不及待地從頭閱起,原來小樓就是裴北魏任職那間學校的大二學生,今年選了裴北魏的課,裴北魏下課時候忘了帶走自己的筆記,正好被小樓撿到,打開來裏麵夾著一張照片,正是當年剛進裴家的14歲少女謝以洛。

這個世界真小,圓形的世界,走著走著就回到了原點。

裏麵附著一張小樓的近照,分別時候隻有十歲不到的小女孩如今長成了一個清秀的姑娘,小樓比她小兩歲,沒有記錯的話今年也要20歲了。

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小謝立刻提筆回信:裴北魏、小樓,展信安好,沒有想到你們有一天會相識,完全就像是做夢一樣。這個假期我會回去看你們……

在新西蘭的日子很寂寞,除了李默,小謝再沒有什麽別的故人朋友,前半生太喧鬧,耗掉了她太多的生機,後半生裏,她都再懶於結交他人,培植一段關係需要太大的心力,謝以洛已無此能力。

李默功課很忙,很少來找她,閑來無事小謝經常去海邊逛,漸漸地她對海洋生出了一種親近感和依賴感。某天她在海邊的沙灘上睡了一個午覺,聽著海浪聲,如同幼時聽母親唱起搖籃曲,心髒感受到久違了的寧靜。

醒過來的時候半個身子埋在沙子下,一定是調皮的小孩子趁她睡著幹的,小謝抖落滿身的沙子爬起來,坐在沙灘上看天邊景色,已經是傍晚了,天邊海鷗伴雲霞而飛,被海的鹹腥氣包圍著,她竟然覺得舒適和安全。

海裏突然喧鬧起來,有人大聲叫喊著,混合著女人的尖叫聲,小謝隱隱聽到有人跳海了,趕忙起身。

跳海的人被打撈上來,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緊閉著雙眼,額頭有碰撞過的痕跡和一片粘稠的血液,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抱著他,那男人很英俊,眼睛裏有一股滄桑的氣度,那或許是她的丈夫?

急救車很快來了,傷者被抬上車,海濱又恢複了平靜,大海一如之前模樣,人的生死對於它來說從不算什麽。

那個女人,那樣年輕,為什麽要自殺?

幾天後小謝去寄信的時候遇見那個中年男人,他坐在靠近郵筒的街邊長椅上,雙目無神地四處張望著。小謝突然萌發出強烈的想要與他說說話的想法,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介意和我聊聊天嗎?”

男人轉過頭對著她笑了:“當然可以,我姓沈。”

小謝鼓起勇氣斟酌著字句:“三天前的傍晚,我也在海邊。”

那位沈先生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們並不相愛。我需要一個妻子被我照顧,她需要一個丈夫來照顧她,就是這樣。”

小謝問:“她為什麽要自殺?”

沈先生淡淡一笑:“她愛的人死了,死於謀殺,而她原本有救他的機會。我們結婚兩年了,但是這兩年來,她一直不快活。”

小謝自言自語:“不快活,死亡是好的解決方式嗎?算不算不負責任?是不是懦弱?”

沈先生溫和地回答她:“不,這和責任以及懦弱沒有關係,這些都是不相幹的人的標準,選擇生還是死,隻要無礙於他人,都是自己的權力,誰也不能綁架別人的生命。有的人選擇死,有的人選擇生,死是因為萬念俱灰,生是因為仍有眷戀,有的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小謝抬起頭:“沈先生,你呢?你有沒有過愛人?”

沈先生茫然地看向別處:“有,不是有過,而是一直有,她一直在我心中,占據的位置從未因為時間過去而變得狹窄,我這輩子唯一愛的就是她,雖然她已經死了。”

小謝輕聲問:“那你為什麽選擇活下來?”

沈先生悵惘地笑:“因為貪婪,愛情不是我的全部,愛人死去了,我的生命隨之死去一部分,但其它部分還活著,我的身體也還是一樣健康,所以我選擇活下來,完全是因為貪婪和怯懦。”

他站起身來:“我該走了,再見。”

他走出好幾步遠,小謝才對著他的背影問出來:“沈先生,你的妻子呢?她被救過來了嗎?”

沈先生沒有回答。

回到公寓,李默就等在門外,他的神情嚴肅:“阿洛,結果出來了,你冷靜聽我說完,不要激動。”

小謝出奇的冷靜:“我有病?什麽病?是絕症嗎?”

李默艱難地點點頭:“初步判定是葛雷克氏症,俗稱漸凍人。”

3、

葛雷克氏症,俗稱漸凍人,是一種較為稀有的病症,全中國約有20萬例。

最為大眾所知的葛雷克氏症患者是物理學家霍金。漸凍人,顧名思義,是因運動神經元問題導致的疾病,身體的各個部分隨著時間推移逐步失去感知,肌體漸漸死去,但是意識卻始終清醒,目睹著肉體的漸次死亡,肌體失去感覺後會萎縮,人會變得醜陋,失去自理能力。

這才是最殘忍,到最後肉體全部失去感知,意識卻還在,人隻如同一個魂靈那樣活著。

小謝呆呆地看著李默拿來的那一堆資料,李默跪在地上長身抱著她:“為什麽,這種病一般都是在四十歲之後才會發作,你還那麽年輕……”

好運氣終於要被收回,不,好運氣從她向季雲攀告白的那天起就開始在被收回了,每個愛她的人都不得善終,都是因為她貪婪才會得到這樣的懲罰。

她突然明白了當日白朗寧得知病情後的平靜。

她輕輕推開李默:“我還沒哭,你哭什麽?我還能活多久?”

李默的眼淚總也擦不幹:“短則兩年,長則二三十年。”

她靜靜站起身來:“我想回國,看一下他們。”

她先來到了裴北魏任教的那所大學。

裴北魏在這所學校的知名度竟然不錯,是啊,一個年紀輕輕又英俊瀟灑的老師,教授的還是室內設計,應該是很受女孩子歡迎的吧?她從學生那裏打聽到裴北魏正在上課的教室,到達的時候裴北魏正在給學生展示優秀的室內設計圖紙。

和季雲攀一樣,他三十六歲了。

他的背還是那樣挺直,雙鬢還是那樣漆黑,小謝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注意到窗外的自己。

小樓也在這間教室裏,人走光之後隻剩下他們三個,裴北魏看著小謝許久沒有說話,到最後眼睛裏都帶著濕意:“怎麽突然回來了?不是還沒到假期嗎?”

小樓走上來緊緊地擁抱住她:“阿洛,你回來了,真好。”

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飯,小謝捧著一碗熱湯:“簡真呢?”

裴北魏神色黯淡了一下:“她,回去工作了。”

離開時,簡真對他說,裴北魏,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今生今世,他們已經再無可能,但經過白朗寧的事,裴北魏仍然感念上天恩德,至少他們都還活著。

三個人絮絮談論起舊事,提起小屏山,小樓說:“阿洛,你什麽時候回小屏山看一下?”

小謝淡淡笑:“過幾天就回去,再不回去就沒有時間了。”

裴北魏的笑容突然僵住,他的心裏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咚的一聲,小謝手裏的杯子突然落地,她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卻波瀾不驚,裴北魏大驚失措,伸手拽住她的手腕:“阿洛,你怎麽了?”

他感受到了她手的無力,像是一團死肉,重而且缺乏生機,他不停地揉捏著她的手:“你怎麽了?你的手為什麽會這樣?”

小謝終於開口:“裴北魏,我得了病,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很嚴重,無藥可醫。”

裴北魏完全愣住,先反應過來的卻是小樓:“什麽?你再說一遍。”

小謝把這個消息再次重複一遍,小樓臉色蒼白:“阿洛,你知不知道,當初青青好為什麽著火?”

青青好當年的火災一直是小謝心中的疑惑,傳言裏是說母親與父親在爭執打鬥中引起火災,小樓搖搖頭:“不隻是這樣,你難道不奇怪嗎?你爸雖然那麽過份,但是你媽媽一直忍氣吞聲,為什麽會突然和他打起來?”

小謝呆呆地看著她,搖了搖頭。小樓聲音低了下去:“其實那時候你媽媽已經病了,我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病例,上麵寫的就是這個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那時候年紀小,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以為和感冒發燒沒有太大分別。今天聽到你提起才想起來,那時候……那場火。”

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或許是母親知道自己將要成為家人負累,所以決定自殺,但是之前不知為什麽原因,不知道是怎樣的導火索,讓她決定帶著父親一起死,所以才有了那場爭執和打鬥,所以才有了那場青青好的火災。

李默的話在耳邊響起來——這種病,是可以遺傳的。

這種病,十多年前帶走了母親的性命,讓她變成了孤兒,十多年後再把手伸向了她自己。

裴北魏伸手把她抱在懷裏,淚如雨下:“阿洛,答應我,好好活著。”

被她緊緊抱住的謝以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4、

謝以洛再次回到平城。

她先去公墓看了白朗寧,墓碑上白朗寧的照片還沒有泛黃,小謝靠著墓碑坐下來,閉著眼睛小憩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

季雲攀還住在那裏,還住在那幢房子,小謝去敲門,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姚成詩驚詫地看著她:“阿洛,是你?”

季雲攀從裏屋走出來,隨手拿起桌子上的眼鏡戴上,看清楚眼前人的瞬間,他突然淚凝於睫,連忙拿掉眼鏡擦去水汽:“小謝,是你?”

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戴眼鏡,小謝溫和地笑笑:“是啊,我回來看你們。”

她在季家的屋子裏小坐了片刻,知道了季雲攀的父親已經病入膏肓,然而遺囑卻還未確立,為此,季雲攀那個貪婪的哥哥季雲諾屢次上門挑釁,搞得他們煩不勝煩。

一直都是阿姚在說話,已為人妻的阿姚比原來開朗活潑了許多,比起其他作為妻子的女人來說她已經足夠幸運,畢竟有一個人願意用一生的時間來欺騙她。

告辭的時候季雲攀送她出來,送了一程又一程,誰也不舍得開口說話,從光明處走到黑暗處去,長長的一段黑暗的路馬上就要走到盡頭,小謝終於開口:“季雲攀,我有兩個請求,請你無論如何,一定答應我。”

季雲攀點點頭,下一刻小謝踮起了腳尖,在他冰冷的唇上輕輕一啄:“我一直想吻你一下。”

隻是蜻蜓點水的一下,她很快離開:“還有,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小謝,除了你,大家都叫我阿洛,裴北魏、白朗寧、簡真,他們都叫我阿洛。你能叫我一聲阿洛嗎?”

季雲攀伸手緊緊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低聲呢喃:“阿洛,阿洛,阿洛……”

與初中畢業那年同樣的車次,列車到達小屏山的時候小謝下車,是在夜晚,小屏山已經睡著了。上次回到小屏山是在五年前,高中畢業時候和玫玫旅行來到這裏,沒有去找任何的故人,連小樓都沒有找。

小屏山還是原來的模樣,這種古鎮,越是古老陳舊越是有價值,客棧一條街對麵的私塾還在,那家私塾從小屏山開始發展旅遊業起就在了,每天雇傭幾個小學生,穿著書生的衣服在裏麵搖頭晃腦讀古書。青青好的舊址上現在是另一家旅店,名字叫鹿鳴館。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多麽美麗的名字。

可是青青好連一把焦土也找不到了。

她敲響了鹿鳴館的門:“老板,住店。”

時至今日,她依舊可以清晰記得,這片土地上的哪一部分曾經屹立著什麽樣的建築,那塊本來是自己臥室的土地現在是一間客房,幸運的是最近是旅遊淡季,那間客房沒有人預定,躺在那間房間的**,小謝仿佛聞到了幼年時期母親釀造的梅子酒的香氣。

次日清晨她離開了還在睡夢中的小屏山,火車繼續往南,十多個小時後到達了季雲攀的故鄉,那座小小的海濱城市,再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短途火車,小謝終於站在了外婆家的門前。

推開門走進去,外婆正坐在藤椅上小睡,蒲扇輕輕搖晃著,櫻桃樹結果了,陽光下點點紅色躍動著生機,小謝在外婆身邊跪下來,伸手抱住她的膝蓋:“外婆,我是阿洛。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城市的夜寂靜一如往日,小謝漫步在海邊,夜深了,海邊除了她幾乎沒有人,她沿著海岸慢慢地走,心裏是前所未有的寧靜,不知從何時起,對於大海的恐懼漸漸消弭,現在,大海的聲音讓她覺得安全,如同胚胎時期存在於母親子宮之中一樣的安全。

裴北魏,對不起,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如霍金一般強大意誌,目睹著肌體一點點死亡,到最後自己連生活都無法自理,變成躺在**流著口水的活死人,不,謝以洛做不到這樣,謝以洛的意誌早已經被摧毀。

沈先生的話回**在耳邊——選擇生還是死,隻要無礙於他人,都是自己的權力,誰也不能綁架別人的生命。有的人選擇死,有的人選擇生,死是因為萬念俱灰,生是因為仍有眷戀,有的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白朗寧也曾經對自己說,每個人都有懦弱和自私的權力。

上天給予的所有暗示都已指明方向,仁慈的諸神啊,如他們真正有靈,相信也會原諒卑微的人脆薄的意誌和軟弱的肩膀。

天高且遠,海浪聲有一種奇異的**力,仿佛一種母親的召喚。

仿佛聽到輪船的聲音,小謝驟然想起了那年與季雲攀一起旅行時的夢,洶湧的海浪,以及橫衝直撞而來的輪船……

我愛你,從初見到我死,如果有來生,如果能早早相逢,我將繼續愛你,從我生,到我死。

……

1999年暮春,小屏山,季雲攀和裴北魏相約來此旅行。

裴北魏流連在一個小小店鋪前,季雲攀沒有等他,自己拖著行李箱往前走,前麵的街道就是傳說中的客棧一條街,甫進街道就能聽到孩子們的朗誦聲,小小學塾裏,一群小書生搖頭晃腦讀著情詩:

十三與君初相識,王侯府裏弄絲竹,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再見君時妾十五,且為君作霓裳舞,可歎年華如朝露,何時銜泥巢君屋?

那樣小的孩子,懂得這首詩的意思嗎?季雲攀一路聽來覺得好笑,誦詩的聲音戛然而止,季雲攀抬起頭,眼前是一座整潔的客棧,門楣上懸著招牌:小樓東。

小樓昨夜又東風,季雲攀走上去敲響了門:“老板,住店。”

隔壁的青青好還沒有開門,二樓的窗戶已經打開,陽台上花盆裏繁茂的植物擋住了半個窗,也擋住了伏在窗邊往下眺望的少女的大半張臉。

私塾的朗誦聲又起: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1999年的季雲攀走進了小樓東,1999年的季雲攀錯過了青青好,1999年的季雲攀沒有看到謝以洛。

【番外】

姚成詩 瑪麗公主有什麽錯

我原本以為,我的婚禮,應該是盛大而冷清的。

從十一歲那年開始,我對於婚禮的憧憬和設想就毫無懸念,新郎會是季雲攀,也隻能是季雲攀,季家名門鼎盛,我們的婚禮一定會邀來各方嘉賓,像老舊而有格的歐美電影裏那樣,宏偉莊嚴的殿堂,天使般的蕾絲包裹的小小孩童們捧著花與婚紗歌唱,漂亮的一雙新人聽從神父的訓誡,接受諸位不相幹的人或真或假的祝福。

如果說姚成詩的婚禮會與旁人有什麽不同,那大概就是,新娘是獨自一個人,從紅毯一端向新郎走過來,沒有父親挽著手臂與交付時的那一吻。

從不曾如此憧憬,因此也不必承受破滅之痛。

記憶之初是一場葬禮,一場盛大而清冷的葬禮,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紗裙,裙角沙沙擦著小腿上被蚊子叮起的包,又癢又痛,我想要彎腰去抓癢,手卻被保姆攥住,低聲訓斥:“今天是你媽媽的葬禮,別讓人看笑話。”

媽媽的葬禮?咦,對於這滿堂賓客來說,這怎麽算得上是我媽媽的葬禮呢?躺在棺木裏的,隻是姚氏集團的董事夫人,而不是一個七歲女孩的母親啊。

人在七歲時對死亡的印象不過是一場長久的睡眠,我隻是輕輕舒一口氣,太好了,她安靜睡去,終於不必再過自嗟自歎愁眉不展的生活。

是啊,安靜,安穩。

對於婚姻的思索,我比同齡人要早很多,十二歲時候就已經坐在圖書館的陽台上讀婚姻專家的暢銷書,婚姻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從最初到最後,對於我來說,婚姻等同於認同和安穩。

被認同為另一個人的妻子,獲得一個牢固的位置,若是幸運些,挨得過時光,變成母親與老奶奶,人生如蒲葦,晃**不定,一陣風就可以拔起蒲葦的根基,身份越多就越安全,被人遺忘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一個不被認同的人,總是怕被人遺忘的。

健全地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恐怕是永遠不會懂得這一點的。

阿洛死訊傳來的那天是個豔陽天。

深秋的天氣,天高遠無垠,太陽紅彤熾烈,可是卻不帶光熱,我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周身像裹著一層琉璃殼子,光和熱都隔著一層,到不了皮膚。

這光與熱,就像是季雲攀之於我。

他是個好人,這城市裏人人尊敬他,他是個好丈夫,照顧妻子無微不至。

可是他終究是琉璃殼子之外的光與熱。

時間回溯到久遠的少年時代,我曾以為他會是太陽,姚家人聲鼎沸的花園裏,我獨自坐在角落裏,他端著一隻碟子朝我走過來,步履輕快而穩重,到那時我才感覺到花香的馥鬱與陽光的暖意。

就是他了,這就是我等的那個人了。

季雲攀是個沉穩而成長遲緩的人,我不知他的少年時期終結於何時,在我遇到他的時候,他的少年時期就已經永遠地過去了,那時他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可是眉目間與眼睛裏的悲憫已經與28歲時別無二致。

兩個人的關係甫一開始就是曖昧,毫無疑問,他是個好看的人,很難想象,那樣柔和的臉廓竟然可以與深邃挺拔的五官如此相得益彰,如果他不做律師,去做模特也是極好的,皮相美麗的人總是有更多的選擇餘地,與常人相比,可以將道路走的平坦輕鬆些。但世間職業千千萬,他偏偏選中最勞心費力那一項。旁人或許不知其中緣由,但我總是知道的。

我了解他,因為我們是那樣相似,我求的是安穩與認同,他求的是心安。不外乎是那句話——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季家的黑道背景人人皆知,可是季先生最鍾愛的小兒子卻一心向往純白與光明。

姚家的小女兒終生不獲父親認同,所以傾盡畢生去求一份認同和安穩。

這是世上人人都有的執念與病。

阿洛與季雲攀那些隱秘不宣的故事,人人都以為我不知道,於是我也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就像是守財奴每夜裏一枚枚數自己的金幣,怎麽可能對金幣的增減毫無察覺?就算是金幣上多了一種陌生的氣味,守財奴也是能夠明察秋毫的。

我就是這樣一個守財奴,季雲攀就是我全部的財富。

我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全部財富。

可是有什麽打緊?早在阿洛出現之前很久,當我還是個高中生,朋友在耳邊小聲好心提醒:“你覺得季雲攀是真的喜歡你嗎?”

我隻是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我與季雲攀,我們之間,得失兩心知,不足外人道。

《聖經》裏我最喜歡那句話:得不到是因為不求,求也不得,是因為妄求。恰恰應了我和季雲攀。

我們求的是家庭,也隻是家庭。

愛情永遠是屬於別人的,我們可遠觀,不願擁有。我們是愛無力者,從一出生就已經精神乏乏,偏偏又降生在千瘡百孔的世界裏,看顧自己已經耗盡身上微末精力,分不出精神去愛人。

我們是荒原上行走的一對旅人,各人行李有限,需要搭夥結伴,儉省地走完餘生。

我深深懂得這一點,所以最後結局是我贏。

阿洛不能堪破,所以最後一敗塗地。

世上事事皆有因果。

不,阿洛或許並非不能理解季雲攀,隻是,她理解了也無用,縱然全然理解,她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愛意,她無法不愛他,無法不對他表達愛意,所以注定她得不到他。

她與我們,是太過迥異的類型,她隻會成為他的負擔,拖累他的腳步,讓他旅程更加艱辛,而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

隻有我,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懂得他,並且生來與他為伍,漫漫人生路,隻能由我陪他走。

結婚後,季雲攀總是小心翼翼遮掩著往事,他怕我疑心,絕口不提阿洛。

其實不必的,誰會沒有一兩段不為人知的心事呢,他有,我也有。

在歐洲的那幾年,我的人生並非乏善可陳如一張白紙,縱然我的整個人生淡入白水,至少在那幾年裏,我的生命裏也出現過一道光輝。

她是一個發型師。

遇見她是在一次走秀的後台,等待中的模特們穿著內衣在後台走來走去,到處都是纖長細瘦的腿,我即將上場,那晚我的衣裳是後背拉鏈設計,拉鏈卡住了頭發,上下不能,眼看時間就要到了,暴躁的主管幹脆抄起一把剪刀把我的頭發自肩部起齊齊剪掉,那是留了好多年的長發,一時間讓我心痛不已。

她就是在那時被召喚來,被剪斷的發型此時古怪異常,她是富有經驗的快手,三兩下幫我盤起漂亮發型,上台前輕拍我的肩膀低聲安慰說,等結束後,我幫你修飾一下頭發。

她是個白猶太。

我記得她窄而高挺的鼻子,鼻翼兩側的雀斑,那張顯得刻薄的嘴唇,平板而高瘦的身材,手腕上那塊幼年燙傷留下的疤痕,以及她說‘你可以為我留下來嗎’這句話時,那一反往常的怯弱的、不抱希望的聲音。

而我隻是說不,清晰簡練的一個字。

命運往往就是這樣的充滿了戲劇性,緊接著季雲攀的電話打了過來,他問我,欠你的那次婚禮,你還要嗎?

要,為什麽不要,那是我畢生的夢想?

即使知道他隻是為了逃避一條路而走到這條路上來,我也不懼,不畏,不在乎。

因為我知道,這對於我們而言,是最好選擇。

離開歐洲回國前,我和她相約去巴黎旅行,塞納河的遊船上處處可見親密的情侶,她喝了烈酒,拋卻過去斯文形象,直指著一對擁吻的女孩子質問我:“為什麽我們不可以?”

為什麽我們不可以?她煢煢獨立,無父母需要扶持,而我雖然有無數親人,但他們絲毫不關心我的榮光與墮落,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她咄咄逼問。

我隻能報以無奈而抱歉的笑:“你知道瑪麗公主的故事嗎?”

我的英文名字是china,可是人人背後喊我瑪麗公主。

第一次看到瑪麗公主的故事是從一個調酒師口中,十五歲時候逃學去酒吧消磨時光,英俊的調酒師為我調一杯血腥瑪麗,將瑪麗公主的一生緩緩向我道來,她卷進權力爭鬥中、不被生父認可的童年,她危機重重四麵楚歌的少年,她爭權奪利腥風血雨的成年,她失落的親情,失卻的友情,失敗的愛情,以及她悲壯的下場,她這如海洋般鹹苦動**的一生。

她與我真相似啊,我混混沌沌想。

可是我不想走她的結局,所以當調酒師用一杯天蠍宮向往表白,我堅定地說了不。

於我而言,沒有比季雲攀更理想的歸宿。

他的好不僅在於我不愛他,還在於他也不愛我,我們是命運雙生的怪胎,捆綁著生,捆綁著死,別人無需理解,亦不必插足。

瑪麗公主的外號流傳開來是在中學那堂曆史課後,那堂課上講到英國宗教改革,亨利八世與凱瑟琳王後,於是不可避免地提到瑪麗公主,我所在的班多是富人家的紈絝,大家彼此相熟,了解各自背景,即時其餘人看我的眼神裏就帶了曖昧。

從十六歲開始,瑪麗公主這個名字伴隨了我一生。

可是瑪麗公主有什麽錯,如果有選擇,我會熱切希望有更好的人生,選一對恩愛和睦的夫妻做父母,養一隻金毛犬與一隻阿拉斯加犬,房間四壁全部塗成粉紅色,天花板上點綴藍色夜空與閃閃明星,床頭堆滿毛絨玩具芭比娃娃,窗戶上懸掛一架紫色風鈴,小小書桌靠窗放置,聽著風鈴聲寫作業時,能聞見蔓生到窗欞上藤蘿與花的馥鬱香氣,客廳裏放一架小小鋼琴,放學回來甩掉鞋子與書包就可以跑過去亂彈一通,父母也不責怪,隻是對視輕笑,然後低下頭接著看自己的報紙。

輕盈甜美的,就像是五月的風。

所以我隻能將它付諸於憧憬之中,並且將最好的,我一直內心渴求卻始終不得的那些,賦予我的女兒。

是的,我的餘生已經有繼,她就在我腹中,是我的肉中之骨,骨中之髓,醫生已經明確告知這會是一個女兒,真好,一如我一直希冀的那樣,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就常想,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會善待她,將我所能擁有的好物都拿來給她,我願意看她活成個驕縱的大小姐,眾人捧著愛著。

那是我希冀的人生,氣焰囂張,十分漂亮。

查出懷孕結果的那天,恰好是阿洛死訊傳來的那天。

醫院的電話是我接聽,掛掉電話,我對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季雲攀說:“到冬天我們就會有女兒了。”

然後是來自裴北魏的電話,我放下電話,用連自己至今都不能理解的口吻對他說:“阿洛沒了,昨天晚上的事兒。”

他轉過頭來用怔忡的目光看了我很久,然後輕輕地哦了一聲。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來,走到衛生間外,隔著一扇緊閉的門,聽了他半夜的哭聲。

或許是忘了關窗戶,風悄悄潛進來,那天晚上真涼啊,我半跪半坐在地上,坐得久了便覺得腰部酸痛,手撫上小腹,驀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忘記了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那句話。

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

這是懷孕的第八個月了。

那次大火後我就已經放棄了工作,或者說是我的工作放棄了我。

沒有人知道,對於那場大火,我是心存感激的,正是那把火推了我一步,讓我的婚禮能夠順利舉行,它或許毀了我的容貌,但帶給了我安穩餘生。

人生最好,不過是求仁得仁。

嬰兒房已經裝修完畢,有粉紅色牆壁,小小吊床,紫色風鈴。

我所慶幸的是,我的女兒已經有了名字,她叫安安,與謝、以、洛三個字全無關係。

謝以洛會漸漸被人忘記,最後變成季雲攀的獨家記憶,待他七老八十,舌頭失去靈活,他再不能講她,她會成為一件秘而不宣的往事,時間再往後走,等到季雲攀的記憶開始減退,三餐與飲水都不能記得,她會被徹底忘卻。

而姚成詩,會留下一張張影像在家族相冊裏,後人們翻起來時,總還會記得有過這樣一位母親、外婆、曾祖母,子子孫孫無窮盡。

窗外皚皚白雪正在覆蓋大地,廚房裏的羹湯已經散發出肉香,我手裏這件手套已經快要織完,我的丈夫一刻鍾後會歸來,帶給我一客榛子巧克力口味蛋糕,以及不久前訂製的兒童學步車,還有什麽比這更好?如果他注意到我手邊這遝今天早晨寄到的猶太女人與英俊男人的合照,我就會對他講這是舊友新婚,如果他注意不到,那是最好。

我想我會在未來的墓碑上刻這樣的墓誌銘:盡此一生,求仁得仁。

裴北魏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遇見簡真是在大學城的校際聯誼上。

一向性格寡淡的季雲攀被我拉來充當男角俄狄浦斯,而我出演俄狄浦斯的父親,奇奇怪怪的戲服往身上一套,引來一群人嘻嘻哈哈圍觀。

就是在那場熱鬧喧囂裏,一轉頭就看見她。

她的名字我略有耳聞,我知道她叫簡真,簡單的簡,真誠的真,與一位當時風光正盛的女作家發音相同,但是那人的楨字帶一股纏綿悱惻縈繞鼻端的書香,不像她,冷硬硬,像是盛夏的冰雹與十二月的風霜,鋪麵打臉,教人皺眉。

她不隻是名字冷,人更冷。她的學校是一所藝校,出產各種色彩香氣繽紛的美女,氣質出眾的女主播、演技與唱功平平的女演員女歌手,以及花枝招展腦內空空的第三者。我所在的建築學院男多女少,被大學城其他學校戲稱為和尚廟,夜間宿舍熄燈後,閑來無事,戲校女生是最好的談資。

我下鋪的兄弟老K是一個消息靈通的百曉生,他的手裏有一本冊子,記錄著戲校所有能入眼的女生的檔案,全麵的簡直令人咋舌,被坊間戲稱為群芳譜。我曾經有幸見到這本群芳譜,簡真的名字被列在第三頁,名字是依照外貌排序,顯然她不是戲校裏頂美的學生。

但是老K在下麵批注了一行小字:無疑她是戲校裏本屆最有味道的女生。

味道是什麽?說的多玄妙,我啞然失笑,但也不無遺憾地在心裏想,如果有照片就好了,為什麽沒有照片呢?

我終於見到她。

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

我從來不能明晰地想象到這個叫簡真的人所應具有的五官與輪廓,但是當她出現在我麵前,我隱隱覺得這樣的麵目是不足的,卻不能想象到更好的。

她是短發,短的像那時的流行偶像小魔女範曉萱,輪廓裏帶一些英氣,襯著短碎發更像個漂亮的吹牧笛的小男孩,配一件白襯衫與墨綠色燈芯絨褲子,一條豹紋的金色圍巾兜住下巴與雙耳,像是在脖頸間潛伏著一隻剛剛蘇醒的幼豹,連眼睛都還是濕漉漉的。

可是豹子具有極強的爆發力,即使上一刻仍在沉睡,如果有獵物經過,他們會迅速躍起,亮出鋒利的爪牙。

第二次見到她還是在聯誼上。

真是奇怪,似乎我們每次都是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好像我們的故事,任何一個情節的推進都必須要借助旁人,而我們完全無力去左右變局。

那是一次BBQ,建築學院和藝校的聯誼。她要拉小提琴,嗬護十根手指如寶石,她的朋友們也體恤她,不讓她靠近烤爐,她於是坐在一旁等待,我站在離她最遠的那架烤爐前揮舞著扇子,煽風點火,烤好了十三串魚丸十八串魷魚和四個玉米後,我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同她搭訕。

她被唐突的搭訕打擾,轉過頭用看著我,那是一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一聲:“我也認識你,你叫裴北魏,是建築學院的學生。”

完全出乎意料。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頗有些挑釁的說:“我知道你是因為我們學校有一本戲校群芳譜,你們學校的女生是建築學院全體學生的獵豔目標群。”

她抬起下巴:“哦?是嗎?我知道你是因為我們學校有一本建築學院群英圖,你們學校的男生是戲校部分女生釣金龜的目標。”

原來大家彼此彼此,我衝她一笑:“群芳譜上寫你,雖不是戲校最美,但卻是本屆最有味道的女生。”

她嗤笑一聲,朝著燒烤架努努嘴:“什麽味道?魷魚還是魚丸?”

我撲哧一笑:“那麽,群英圖上怎麽寫我?”

她聳肩:“時刻快樂,可惜太窮,無引誘價值。”

可惜太窮,無引誘價值——真是一針見血,我不禁由衷讚歎:“列這個群英圖的人應該去學中文。”

她的朋友遞給她一隻烤玉米,她埋頭啃玉米,半張臉都沾上黑灰,嘻嘻衝我笑:“可惜中文沒前途,出來隻好做老師。”

隔河的對岸也有人在燒烤,嫋嫋煙火,我拍拍她的肩膀:“喂,我說,你是部分還是部分之外?”

她一雙墨色眼珠滴溜一轉:“那你呢?是全體還是例外?”

真幸運,我在那全體裏,她也是那部分。

窮?對於年輕的戀人來說沒有什麽要緊,兩個人一起吃食堂,他們戲校的食堂飯菜比我們學校通體貴了五毛錢,所以她索性把飯錢交給我,從此賴在我們食堂,反正兩家隻有一牆之隔。

我原本,是希望可以與她過一輩子清貧生活的。

老爺子找來的時候正是我最貧困潦倒的日子。

簡真已經戲校畢業,我的建築學卻要讀滿五年,她執意要做演員,沒有背景,四處碰壁頭破血流;我的母親剛剛去世,蕭條葬禮過後,留給我的除了疲憊的像是失去了一半的軀體,別無他物。

與簡真在一起的這些年,不停有小開追逐簡真,情人節裏送萬朵玫瑰登上晨報頭條,聖誕節德芙巧克力拚成巨大心情博人眼球,各種言情小說橋段用盡,簡真卻不為所動。

人人都說她是著了魔。

我心中有愧,卻堅信簡真不會因為富貴而棄我,直到有一天意外撞見簡真與某正追求她的小開出現在餐廳裏,而那小開正是簡真正在試鏡的電視劇投資商家的小公子。

所以當老爺子找上門來,我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認祖歸宗。

記得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曾經問我:“如果有一天你親生父親來找你,你打算怎麽辦?”

那時我還小,咬牙切齒說:“我一定不認他!”

她狡黠地一笑:“不過記住,一定要保持一定的矜持,不要一口答應了,那樣顯得自己輕賤。”

說完這些,她掙紮著起身繼續批改作業,她是個曆史老師,她的身體一向不好,可是為了維持我們母子的生活,甚至從未向學校請過假,連加班也不推辭,那時我看著燈下她佝僂的背影,心裏暗暗詛咒,暗暗發誓,詛咒那些拋棄她的以她為恥的人不得好果,發誓若我未來有妻子兒女,一定善待她們。

而簡真,我是當她做我的妻子看待的。

如果我這一生會結婚生子,那個對象必然是簡真。

隻是認祖歸宗而已,有什麽大不了?不需要日日向人三拜九叩,白得一筆錢逍遙快活,屆時我可以為簡真投資電影電視,與她遊覽大好山川,壯麗景色,將我的妻子女兒寵上天。

我已經將未來暢想的這樣好,然而得到的卻隻是一張‘不要找我’的紙條。

怎麽會呢?就在前一天,她還在電話裏對我說,一個人生活太累了,我們結婚吧。

我費盡力氣終於打聽到她下落,但是她卻不願見我,隻肯托人帶話,告訴我緣分已盡,不要再糾纏。

我絕望而憤怒,我想到了群英圖上那句‘可惜太窮,無引誘價值’,真的是因為這樣嗎?我打電話給她,反反複複說那一句話:“簡真,我有錢了,你回來吧。”

可是命運給我們開了個玩笑,輕輕地翻轉了一下軌道,從此世事傾倒,我無法知道那變故究竟是什麽,隻是知道,我是永遠地失去她了。

於是隻能懇求她,就算她有朝一日成為別人的也好,請不要與我的世界徹底隔絕開,至少讓我能看見她,請允許我看見她。

於是達成協議,逢年過節我可以去見她。

轉眼就是十年,十年裏我成為了二世祖,成為了建築師,收養了阿洛,遭逢過無數變故,但是總不會忘記的就是去看她,風雨無阻。

最開始每次都會忍不住追問原因,漸漸地也就不想再問。

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天災人禍,生命脆弱如葦草,這個世界,我還在,她還在,我還能見到她日漸憔悴的容顏,我已經很幸運,而人應當學會惜福。

阿洛的屍體是簡真與我一起去認領。

太平間裏白色被單下的那張臉,我看了又看,她已經死去了,那個豐富了我近十年時光的孩子,我把她當做女兒,把她當做我和簡真的骨血,在我的少年時代就曾經發誓,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會善待她,把世界上所有好物都送到她麵前來。

從她的身上我看到過母親,看到過簡真,看到過自己想象中的小女兒。我這一生的三個女人,我一生中想傾盡全力給她們安定生活的三個女人,我把所有從別處累積不能釋放的愛意施予她。

我看了又看,全神貫注、用盡力氣,直到雙眼裏蓄滿淚意,我生命裏的最後一個女人死去了,站著的這個人,有健全的四肢與軀體,可是靈魂卻已隻剩殘肢斷臂。

阿洛的屍體最終在那個小城火化,骨灰撒入大海,她的屍體原本不必被打撈出的,人在死前的旨意應當被尊重,她或許想要以身飼魚,永歸安寧。

沒有告訴季雲攀,阿洛已經化為飛灰永歸寧靜,他不必知道,他若知道了,阿洛的靈魂才會不寧——我的心裏終究是怨他的。

回來的火車,我和簡真同坐了一站又一站,但最終還是要分道揚鑣,我的一生還長,她的一生也還長,但是關於我們的一生,已經永遠失落。

記得我曾經問阿姚,你是否真的覺得快樂。

我一度以為,在我們各自的人生裏,阿姚是最大的失敗者,而我至少贏得了堅持,直到火車重啟那一刻,我才深切地領會了那句求仁得仁背後的含義。

阿姚此生,求仁得仁,而裴北魏此生,求什麽,不得什麽。

他的臉上時刻掛著笑意,但他並非真的快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