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事如連環,環環不可解

1、

防疫站裏,白朗寧冷靜陳述了過程:“在咬我之前他的口腔已經出血,我們的血液應該有交叉,我已經擠過傷口附近的血,用酒精消過毒。”

防疫站醫生對此已經司空見慣,麵無表情:“咬你的那個人確定是艾滋病患者?是病毒攜帶者還是已確定患病者?他現在在哪裏?最好讓他來做一個檢查,現在我們能采取的措施隻能是用阻斷藥,服藥六周後來再來檢測,三個月內我們無法判斷你是否已經感染,所以你自己要小心,不要和別人發生體液接觸。”

白朗寧點點頭:“我會讓那個人來做檢查。”

走出防疫站,白朗寧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一輛車就停在了自己身邊,車門打開,裴北魏、簡真和小謝鑽出車來,小謝朝他走過來伸出手:“白朗寧!”

白朗寧後退一步:“你手上有傷口,別靠近我。”

裴北魏和簡真這時才發現小謝的手背上有一道正在滲血的傷口,大概是剛才敲門時候不小心劃到。白朗寧銳利的眼睛看裴北魏一眼:“不是讓你帶他們回家,怎麽跑到這裏來?”

裴北魏走近一步:“阿洛非要來。白朗寧你也別矯情,現在隻是窗口期而已,根本沒有確定你被感染。就算你確定感染了,隻要沒有體液接觸也不會傳染。”

白朗寧苦笑:“我隻是怕萬一。”

車裏有創可貼,簡真取出創可貼給小謝貼上,小謝抬起頭看著白朗寧:“白朗寧,我不回裴家。”

白朗寧看著她,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柔軟:“阿洛,聽話。我不是趕你走,你回家待三個月,三個月後窗口期就過去了,那時候如果我確定沒有感染的話會去接你回來的。我現在自身難保,照顧不了你,你在我身邊隻能讓我時時刻刻擔驚受怕,就算是為了我,回家去。”

他話已至此,小謝知道這是為了大家都好,隻能答應回家。白朗寧看向裴北魏:“醫生建議說讓謝晉安也做檢查,確定一下他現在到底處於哪個階段。”

裴北魏點點頭:“下午我和簡真去一趟警察局。”

兩輛車並驅,回到白家,白朗寧下車打開門,站在門口對三個人告別:“阿洛,好好照顧自己。”

他的目光又移到簡真臉上,簡真明白他的意思,衝他點點頭:“你也保重,如果不舒服,馬上打電話給我們。”

阿洛又回到了裴家。

一切都沒有變,窗簾、地毯,甚至是那個磨花了的遙控器,裴北魏笑笑:“自從你離開之後,這個遙控器再也沒人用過了。”

阿洛隻覺得疲乏:“我上樓了。”

裴北魏目送著她走上樓的背影,她的脊背佝僂著,像是被什麽東西壓斷了脊骨,腳步遲緩,意態蒼涼,那個原來會甩掉鞋子咚咚咚跑上樓的小姑娘呢?時光是個盜賊,偷走了一切生機與美好。

小謝推開自己的房門,青色的房間落入眼中不再是初見時候的接天蓮葉無窮碧,它變得蒼老陳舊,一如她的心境,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她像是被抽去了渾身的筋骨,軟軟地跌進了床裏。

實在是累極了,身體一沾到被子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睡眠之中做了無數的夢,一個個全是片段,淩亂不堪,有小屏山,青青好,母親的笑臉,燃燒得熱烈的大火,季雲攀沒有表情的側臉,洶湧的海浪,江一葦渾身淤青的屍體,白朗寧的笑容……

隱約聽到有人對話的聲音,小謝昏昏沉沉地醒來,坐起身來,窗簾沒有拉上,外麵是黑漆漆的沉沉的夜色,已經是晚上了,這一覺她睡得很長,睡夢裏好像全身的骨肉都塌陷進了床板裏。

她推開門走出去,確實聽到了有人交談的聲音,她站在樓梯口,一低頭就看見了季雲攀。

季雲攀背對樓梯坐在樓下的沙發上,很久不見,他越發清瘦,背影裏透出沉沉的寥落,聽到聲音他轉過頭,看見小謝的瞬間有了片刻的失神。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裴北魏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小謝身邊:“睡醒了?頭痛嗎?餓了嗎?”

小謝搖搖頭:“我去洗臉。”

她徑自走向了一樓的盥洗室,季雲攀看著她的背影,眼眶酸脹幾欲落淚。嘩嘩的水聲從盥洗室裏傳來,季雲攀低下頭捂住臉:“是我害了她。”

裴北魏嗤笑一聲:“現在說這些完全沒意義,你還是祈禱吧,祈禱白朗寧運氣好一點。如果白朗寧平安無事,阿洛這一生就是大道光明。”

季雲攀慘淡地笑:“是,他比我好。”

裴北魏眉毛倒豎,低聲嗬斥他:“季雲攀,記住,你們完全沒有可比性,白朗寧是阿洛的戀人,而你隻是她的朋友和兄長,除此之外你們沒有任何其他關係。選擇了就不要後悔!”

季雲攀疲憊地點頭:“你放心。”

2、

謝晉安的檢驗結果是艾滋病期病人,他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這更加重了白朗寧的擔心,幾天之後他開始發燒、咽喉痛、頭痛、惡心、乏力,數種症狀齊齊襲來,他在大學時期曾經學過一些相關知識,知道這屬於急性感染期症狀。

除了吃藥,隻能聽天由命。

雖然小謝和簡真已經離開白家,但每天還是會來探視白朗寧,白朗寧剪掉了自己的指甲,隨時戴上手套,買了一堆一次性紙杯和礦泉水在家裏,能想到的措施全部想到。六周終於過去,白朗寧再次來到防疫站做檢查。

等待結果的過程是一種如淩遲般的折磨,在等待的過程中,白朗寧去了趟公墓。

他的父親和母親就埋葬在這裏,父母去世後唯一和自己相處的來的表弟也葬在這裏,等到結果出來後,他也會知道,自己大約要過多久就會躺在這裏。

不隻是女人才有敏銳的直覺,今天醒來時他的心情很平靜,如同塵埃落定的將死之人的平靜。他隱隱已經預感到結果。深秋的墓園很冷清,剛下過一場雨,葉子落了滿地,粘在墓碑上,他在母親的墓碑前坐下,死去了十幾年的人,照片已經陳舊泛黃,少年時期讀小說,裏麵有個詞叫做墓木已拱,他始終不解其意,到現在才算明白其中滋味。

父母因事故去世時白朗寧隻有十幾歲,追悼會那天淒風冷雨,來吊唁的人被風雨追趕著腳步,每個人都匆匆敷衍了事,到最後棺木將被合上蓋子,他走過去,雙手覆在棺材上說:“讓我見他們最後一麵。”

每個人的存在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隻如微塵,最大的幸運莫過於,如果到死那日,還有人還惦念著見你最後一麵。

天上突然開始飄雪,細小如鹽,鑽到人的脖頸裏去,白朗寧雙手抱住墓碑,臉頰貼近母親的照片,喃喃自語:“媽,保佑我,我希望我下葬的那天會是個豔陽天。”

他的直覺是準確的,第一次檢測結果,HIV抗體呈陽性。

小謝的心裏原本還存有僥幸,或者他很幸運,即使血液交叉,但是因為處理及時得當而完全排除危險。或者即使感染,至少沒那麽快查出來。

可是竟然那麽快就宣判終結。

消息是通過電話傳來,白朗寧的聲音很平靜,簡真手裏的話筒幾乎掉到地上去,看到她的臉色小謝已經猜出了結果,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幾天後是小謝的生日,十九周歲生日。

白朗寧興致勃勃地策劃了這次生日,就在白家,邀請了簡真和裴北魏,餐桌上所有的東西都嚴格分開,除了白朗寧,每個人的臉色都灰敗不堪,白朗寧舉起杯子:“我不能喝酒,就用白水代替了。你們都哭喪著臉幹什麽?阿洛,我還不知道能再為你過幾個生日,你開心點,人總歸是要死的,生來就知道要死,難道就因為惦記著死亡,所以每天都皺著眉頭?”

艾滋病的潛伏期是2到13年,白朗寧或許會過幾年就死,或許會過十幾年再死。世界上每天有無數人死於饑餓、突發疾病、交通事故,死亡當真是再平常不過又再無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每天醒來就當自己又躲開了一次交通事故死亡的機會,活一天賺一天,何必愁眉苦臉呢?

今天晚上的酒是濃烈蘭姆與威士忌,裴北魏、小謝與簡真之中酒量最好的竟然是簡真,她做經濟人,陪同藝人應酬,早練出了一副好酒量,竟然在裴北魏倒下後依然清醒。

白朗寧愛憐地看著小謝的睡顏,簡真支著下巴看他:“白朗寧,說實話你後悔嗎?”

白朗寧淡淡笑:“我是不是後悔,根本改變不了命運,時光不能再倒流,後悔又有什麽用?誰也不能保證會有一條比如今更好的路,如果沒有遇到阿洛,或許我不會遇到謝晉安不會感染艾滋。但誰能保證,沒有遇到他們,我不會遭遇一場車禍?我從來不向後看。”

簡真醉眼朦朧地笑:“你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如果早一些認清你,說不定我會喜歡上你的。”

白朗寧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深邃而帶有探究意味:“簡真,你現在是否把我當朋友?”

簡真點點頭,白朗寧悠然開口:“那就聽我一句勸,沒有比死亡更大的阻礙和借口,你和裴北魏都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事情,你不該辜負上天。”

簡真苦笑:“你還真是喜歡多管閑事,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不忘指點別人。”

她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吧,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初冬的天台上風大且冷,天上的星卻出奇地亮。

簡真在鋪著厚厚墊子的搖椅上躺下:“我們相遇的時候都很窮,後來他一朝飛黃騰達,我卻離他而去。本來我是一個演員,可是和他分手之後就改做了幕後,去做明星經紀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白朗寧搖搖頭,簡真慘淡地一笑:“因為他的父親,他認祖歸宗的第二天,他的父親找到我。”

白朗寧挑眉:“這樣老套的灰姑娘故事?他難道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簽給你一張支票讓你離開裴北魏?”

簡真搖頭:“根本不需要支票,他隻要人出現在我麵前就已經足夠了。”

白朗寧的心懸了起來,簡真闔上眼睛:“你認識裴北魏的父親吧?你肯定認識的,裴東山,從十幾年前起他就在投資影視劇。”

白朗寧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難道……”

簡真苦笑:“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年輕的時候,想紅,想出名,想瘋了,有一次一個電視劇選女二號,我是試鏡的演員之一,一部大製作的電視劇,對於一個新人來說**太大了。所以經濟人找我說投資人想見我的時候我沒有拒絕……後來我得到了那個角色,做了投資人一個月的秘密情人,這件事情裴北魏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一個月後我和那個投資人關係解除,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是沒想到,那個投資人竟然是裴北魏的父親。”

白朗寧緊皺著眉頭,看向她的眼神裏帶著無限的憐憫:“是他自己作孽。”

簡真揉一把臉:“是啊,可是如果我沒那麽虛榮呢,我無法接受,無法麵對裴北魏,隻能離開。”

她抬起頭看著白朗寧:“現在你知道了吧,有的事情並不是生和死這樣簡單,死有時候才是一了百了的最好手段,活著就是受跳蚤騷擾,完全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3、

謝晉安於四個月後病發去世。

葬禮結束後回來的車上,小謝喃喃自語:“他一直對我和媽媽很差,爛桃花濫賭鬼,我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媽媽那麽漂亮能幹為什麽會嫁給他?隻是因為他英俊?我討厭他,從懂事時候就恨他害媽媽受苦,害我們家徒四壁。但是我始終記得,那年的春節,他在牌桌上贏了兩百塊錢,花三十塊給我買了一本我垂涎了很久的畫冊。剩下一百七十塊錢我們過了一個新年,我看著火鍋裏冒出來的熱氣和翻滾的白豆腐塊,心裏高興極了,覺得一切都好了。”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

事實是,那個春節之後不久,青青好就著火了,母親在大火裏死了,父親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父親一向是那樣,母親忍受了十多年,為什麽在那天突然爆發出來。

現在父親也死了,她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麽了。

白朗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已經是初春了,他的手上戴著手套,自從第一次從防疫站回來後他就一直戴著手套,小謝已經很久沒有摸過他的掌心。

距離確診已經過去了四個月。

白朗寧一直在心裏默默計算時間,他在心裏標注的是兩年,如果兩年後他還活著,那麽每一天都是賺來的。生命在倒數,每一分鍾的流逝其實都錐心刺骨,白朗寧嘴上可以說的很瀟灑,但那隻是為了安慰旁觀者,他其實何嚐不恐懼,白朗寧不是鋼鐵戰士,沒有那麽堅強。

他握緊了小謝的手:“阿洛,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聽了之後不要激動,也不要反對。”

小謝睜大眼睛看著他,白朗寧伸出手去覆蓋住她的眼睛,如同歎息一般:“別讓我看著你的眼睛。阿洛,記得我們一起看過一部老電影,裏麵男主角去世之前對女主說過一句話——感激你讓我在生命裏至少感受過一次幸福。你還記得嗎?”

小謝使勁點點頭:“我記得。”

白朗寧伸手抱住她:“對於你,我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對於你來說我是否也是如此,我認識了你五年,和你在一起一年。我原本隻想遠遠觀望你,命運卻讓你走到我麵前來。這一年來你過的並不快活,我知道。你感激我,可是並不愛我,這我也知道,但我始終覺得沒有關係,記得我那位拍電影的朋友嗎?他對我說過,愛其實是一種單向度的行為,從愛裏感知到自己情緒的起伏,讓自己覺得生命不是如一條直線般枯燥無味波瀾不驚,已經是愛情所能賦予人最好的東西。我從未奢望你愛我,我喜歡你,這就足夠了,我想一直照顧你,但是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小謝把臉埋在他的懷裏,肩膀不停地**著,沒有說話。

白朗寧撫摸著她的脊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阿洛。”

他歎了一口氣:“我的生命現在已經進入倒計時,我不恐懼嗎?不,阿洛,活著的人都會恐懼死亡。有天晚上我醒過來,看著天花板,突然想,我不想死在房子沉沉的四壁中間。我不想在一間房子裏數著藥片等死,我想死在花香裏或者陽光下。很小的時候我媽給我講過一個道家的故事,屍體埋在土中,成為螻蟻的食物,屍體暴露在天日下,成為蒼鷹或飛鳥的食物,我喜歡後者,光輝壯烈。”

他輕輕拍打著小謝的後背:“所以我想,剩下的時間去旅行,很多國家並不限製艾滋病人入境。這些年我一直忙著工作,竟然沒有去什麽地方旅行過,即使有,也是走馬觀花浮於表麵。我知道哪個城市哪家酒店的哪道菜最昂貴,可是卻並不知道哪條街道最富於生機,哪裏的花開的最燦爛。我知道一走了之很自私,但是阿洛,每個人也都有怯懦和自私的權力,你說是嗎?”

小謝緊緊抱著他,許久沒有說話。

坐在前排的裴北魏和簡真也沒有說話,車外的風景不停後退,直到白家那幢房子出現在視線裏,小謝終於抬起頭來,她的表情看似平靜,眼睛裏卻有著無限的悲戚:“每到一個地方,記得寄明信片回來。”

白朗寧笑笑,捉住她的手,幹燥的唇在她的手背上溫柔地蹭了蹭:“我會記得的。”

他放下小謝的手,小謝卻沒有鬆開:“讓我握一下你的手。”

白朗寧溫柔地看著她,慢慢摘下了自己的手套,小謝握住他的手,十指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他掌心裏的溫度傳來,小謝才終於落下眼淚來:“白朗寧,白朗寧……”

白朗寧離開平城的那天是暮春,小謝和簡真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從平城送到省會城市,再經由幾個中轉城市,最終到達濱海,白朗寧堅持坐船走:長那麽大還沒坐過船呢,聽人說晚上的大海很美很神秘,躺在甲板上可以聽到天籟之聲。

白朗寧登上船,船開走的那一瞬間,小謝跪在地上抓著兩把沙礫突然哭出聲來。

直到天徹底黑下來,她積蓄起全身的力量艱難起身,轉頭就看見祁宋宋。

祁宋宋穿了一身黑裙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一雙眼睛看著她,臉上帶著淡淡的哀愁笑意:“我隻是想來送送他。”

她比上次見麵時候成熟了許多,關於她如今的境遇,小謝略知一二。最初她依舊在白朗寧投資的幾部大戲裏擔綱主角,名聲日漸走高,於前不久跳槽到了別家公司,再也沒有人會把她和白朗寧一起提起了,她的緋聞裏有了新名字。

“我和白朗寧,並非外界猜測的那樣。”

祁宋宋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我家境不好,托賴有一張長的不錯的臉,很小就被劇組看中,出來拍戲。那時候我以為我的人生會在三流劇本、下流導演、烈度酒精和軟性毒品裏度過,直到遇到他。”

亂哄哄的包廂裏,麵目猥瑣的副導演舉著一杯酒湊過來,臉上笑容曖昧,年少的祁宋宋心知危險步步接近,猶豫了許久,卻還是決定接過那杯子,直到聽到一聲暴喝,修長挺拔的身影到了近前,揮手打翻那杯酒

“我叫白朗寧,我會捧紅你,但你要發誓保持潔淨。”

祁宋宋重複了一遍當日白朗寧的話,目光落到小謝的臉上,逡巡了兩圈:“那時我不太明白,為什麽要讓我發誓保持潔淨,直到你出現。”

“不管怎樣,我是感激他的,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即使是被當作替身。”祁宋宋徐徐歎一口氣“那些年,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也知道,他不喜歡我——他對我保持距離,努力表現的像個稱職的兄長。那些有關我們的緋聞,都是我偷偷塞錢給記者買來的。”

“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她從包裏摸索出一個小小扁酒瓶,小謝想要阻止,卻最終垂下了手,祁宋宋擰開瓶蓋喝一口酒:“那天他帶你回家,我早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是卻還是忍不住虛張聲勢。事後他找過我,表明立場劃清界限,但還是對我說,他將我看作親人,如果我想繼續拍戲,他還是會給我角色來補償我。”

她慘淡一笑:“可是他欠我什麽呢?一直是我欠他,我欠他的,想要補償,但他不要。”

小謝靜默不語,這世上的愛情,如同一條連環,一環扣著一環,無可開解。祁宋宋揉揉臉:“別哭喪著臉啦,我就要結婚了,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呢,我先生老是追問我過去和白朗寧的關係,他是真的愛我才會這樣吧,你呢?你有沒有問過我和白朗寧的關係?”

關於她和白朗寧的關係,白朗寧從未主動提起,小謝也從未主動問過,聽到祁宋宋的話,小謝不禁有些恍然,白朗寧一直是希望自己開口問的吧?若你真愛一個人,怎麽會不在乎他的過去?想到相處這段日子,白朗寧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小謝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祁宋宋也要結婚了,不相幹的人都已有了好結局,可是白朗寧,白朗寧。

一個月後,小謝收到了白朗寧寄來的第一張明信片,背景是越南的西貢河,他曾經為她讀杜拉斯的《情人》,小謝對這本書敬謝不敏,卻對西貢這兩個字的發音充滿了興趣。當夜她翻出那本白朗寧送給自己的《情人》,讀到最後女孩離開越南回法國,看到那句‘他已經消失於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不禁潸然淚下。

隨明信片寄來的還有一封信,白朗寧的字體冷硬、幹淨、漂亮,他在裏麵寫:阿洛,你的人生還很長,去讀書吧。如果不喜歡法律就換一個專業,中文或者曆史好嗎?我看過你的博客,你的文章寫得很漂亮……

小謝在白朗寧離開後的那個秋天複學。

依舊是法律專業,那些曾令她恐懼的法律條文突然失去了魔法,原來在命運麵前,一切人為製定的東西都不堪一擊。

休學一年拉下的課程實在太多,她隻能再從大一開始,幸好很多東西都是需要死記硬背的,小謝一個文科生最擅長此項,又有室友筆記照拂,慢慢地也就趕了上來,比那些天天蹺課的人好了簡直太多。

隻是看著那些條文,她會突然想起季雲攀來。

白朗寧說的沒錯,她感激白朗寧,但那和愛是兩碼事。季雲攀是天邊的雲,高不可攀,百無一用,隻適合仰望;白朗寧是身邊的一杯水,觸手可及,可解喉嚨之渴和燃眉之急。季雲攀比白朗寧更優秀嗎?不,他遠比白朗寧懦弱,自私,甚至虛偽,他坐在高高堆砌起來的法律條文後麵尋求庇護,普天之下他最愛他自己。

可是她喜歡他啊,有什麽法子,這飄飄****許多年的,雲上的日子。

她不願見他,不代表不想念他,不愛戀他。

她甚至不能違心地說,她寧可當年沒有遇見他。

不能,她至今仍不後悔,在這一點上她和白朗寧出奇地相似,即使走到死局裏,仍舊不願回頭看。

白朗寧的明信片已經寄來了二十幾張,漂亮的風景,很多都是他曾和小謝提起卻未能一起走過的地方,一轉眼他已經離開了兩年半。

每天小謝一定會去信件寄放處看好幾遍,每當收到明信片,那都是她的大節日,白朗寧還活著,真好,他還活著。

大三上學期快要結束的某天,有一次去辦公室,班主任突然對她提起來:“謝以洛,我們學校和新西蘭一所學校都會有交換生名額,你的條件很符合,要不要申請一下?”

征詢過裴北魏和簡真的意見,小謝提交了交換生的申請。

簡真受白朗寧所托,這一年多來就在省大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陪著小謝,看著小謝每天來回忙碌,簡真給裴北魏打電話的時候聲音裏帶了欣慰:“好像一切都在回歸正軌。”

交換生審核通過名單不久後下來了,謝以洛的名字在榜單上。

名單下來的那天距離白朗寧上次寄明信片來已經過去一個月,從辦公室回宿舍的時候,小謝習慣性地去信件寄放處看信,沒有信,沒有明信片。

轉眼又過去一個星期,寄放處依舊沒有收件人為謝以洛的、來自白朗寧的信。

謝以洛再也沒有收到過白朗寧的信。

4、

白朗寧死在暮冬的北歐,哥德堡的港口。

他們曾經談論起這個港口,地理課本裏寫,這裏終年不凍,小謝始終不解其意,那樣靠近北極的地方,那麽冷的地方,為什麽海水會終年不結冰?

西風與洋流統統不能說服她,不結冰的北歐港口,在她心目中始終是一個騙人的童話,反正那裏靠近北極圈,靠近聖誕老人的故鄉,盛產浪漫與神話。

麵對她的固執和胡攪蠻纏,白朗寧隻能無奈地笑:“什麽時候帶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一直未能成行,如今終於有機會去那裏,卻是為了去認領白朗寧的屍體。

郵件由哥德堡政府部門發來,白朗寧是在太陽下死去,那時是黃昏,他坐在海邊看落潮,那一天哥德堡是個好天氣。

小謝由簡真陪同去往哥德堡,時隔兩年她再次見到白朗寧,不,應該是白朗寧的屍體。

白朗寧的屍體蓋在白床單下,瘦成一把枯骨,小謝伸手去揭床單,工作人員麵上有不忍神色,伸手阻攔:“小姐,還是算了。”

白朗寧已經死去四天,屍體完全僵硬,兩年多來他被疾病折磨,早不是初見時候那個英俊漂亮的年輕人。然而小謝隻是輕輕搖頭,一手揭起了床單。

他變成什麽樣子都好,他都是白朗寧,那個世界上最愛她的,獨一無二的白朗寧。

工作人員遞過一個小小盒子:“這是白先生的遺物。”

打開盒子,無非是護照腕表手機之類的東西,他的黑色錢夾放在最下麵,那是他離開時候小謝送給他的禮物,小謝打開錢夾,幾張銀行卡,分類整齊疊放的紙幣……

且慢,這是什麽?最外層放證件的這裏是什麽?

那是一張硬硬的卡片,上麵打印著一行醒目的字:中華人民共和國XX省平城市四季路14號謝以洛,郵編XXXXXX,電子信箱:xieyiluo@126.com。

最下麵還有一句手寫的話:“如果你發現我的屍體,請把消息告訴她。”

小謝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捏著紙片嚎啕大哭。

四月草長鶯飛日,小謝離開平城去新西蘭。

還是去看了季雲攀和阿姚。少年時期讀過的野史傳記裏寫,馬克思在圖書館看書,輕踩地板,積年累月留下一個深深腳印,季雲攀是在謝以洛心中自顧自讀書的那人,踩踏聲輕輕,在她心中卻如同擂鼓。腳印形成,除非建築坍塌心髒崩毀,它永遠在哪裏,蒙蔽上了塵埃也好,它永遠在那裏。

她帶了禮物去,給季雲攀的是一本書,給阿姚的是一隻精致的水晶飾品。就像是高三生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提著謝禮去感謝幫她補習的家庭教師賢伉儷。最初的遊戲規則本就應該是,他是她的老師,教她做人與處事,除此之外不應逾矩。

幾次整容,阿姚的麵貌雖不如過去明豔,但也恢複了七七八八,不仔細看大約也看不出曾經遭逢那樣的大劫難。

她不知道季雲攀和小謝之間的事,所有人一起緘默,把事情瞞得很好。瑪麗公主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沒有變成女王玉石俱焚。她活在謊言裏,不必知道真相,生活也很甜蜜。

她隻知道小謝的男朋友死了,她真正憐憫眼前的女孩子,拿出最好的現磨咖啡與她分享,絕口不提那些會讓人黯然傷神的事情。

從始至終,季雲攀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說話,他這一生唯一的妻子,和他這一生唯一愛著的女孩子。

最後小謝告辭,季雲攀終於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去吧。”

小謝沒有拒絕。

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車行駛到市中心的購物中心,小謝開口:“我在這兒下車好了,有些東西要買。”

季雲攀停下車,小謝鑽出車,衝著他揮揮手:“再見。”

他看著她走進商城,背影看不見了才重新發動車子,車子開得很慢,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春意融融的時節,大街上飄飛著柳絮,沿街的花都開好了,燕子銜泥築巢,小情侶們依偎著走路談笑……

可是季雲攀生命裏的嚴冬已經到來了。

小謝離開平城的那天是個雪天,真奇怪,前幾天已經有了春天的征兆,現在又下起雪來,雪下的很大,季雲攀駕車去裴家送她。

天陰路滑,拐彎的時候車輪打滑,車歪歪扭扭地撞到防護欄上,季雲攀額頭擦傷,交警來處理的時候,看著雪地上的車轍印,季雲攀突發奇想,如果自己此刻受重傷將死了,小謝還會離開嗎?

可事實是,他的傷無關緊要,隻需要一隻創可貼,兩三天後即可痊愈。

到達裴家的時候小謝已經收拾好東西,季雲攀帶著一身寒氣走進去:“小謝,再彈一首曲子吧。”

小謝點點頭走上樓,不多時,那首德彪西的《大海》的旋律響起來,音符從樓上飄下來,如同海水從高處傾瀉奔騰下來,樓下的人就這樣仰著頭,避也不避地承受滅頂之災。

曲終了,人也該散了。小謝走下樓,裴北魏提起她的行李送她去車站。季雲攀腳下如墜著千鈞之重,動彈不能,門哐當一聲被關上,季雲攀趴在窗前臉貼著玻璃看著她走,背影在雪地上漸行漸遠漸不可見,最終還是忍不住追出去。

他大聲喊她的名字,跑到她身邊,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給她戴上:“答應我,永遠不要吸煙,不要酗酒,不要沾染毒品。”

他說的隻能是這些,小謝點點頭:“我已經知道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盡頭,季雲攀終於忍不住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捂著臉嗚咽著落下淚來。

小謝走後,某日他在外麵應酬,喝的醉醺醺出門來,夜色裏前方有個背影薄薄的女孩子在吸煙,季雲攀一個箭步走過去奪下香煙:“不是告訴你不要吸煙?”

被人罵神經病才看清那人不是小謝,在罵聲裏失魂落魄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