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更殘夢

半年前。

明正德四年。江湖群雄並起。正派人士以替天行道為旗,集為三幫四派,以麒麟山莊為馬首是瞻。而邪派諸教各自為政,則以哀牢生鬼淵和括蒼烈獄門最為強大。紅袖樓與烈獄門素有過節,卻沒想到這一次烈獄門公然地派了人前來挑釁。

來人揚言要殺了木紫允。

用一把生著鏽的寶劍。

那個人,就是少年明玉宸。

初更時分。

木紫允又看見了明玉宸。他的眼神凜冽但清澈,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又像山澗一泓幽雅的瀑布。他將長劍舉過頭頂,說:“我奉命用這把劍來殺你,但我卻不知道個中的情由,所以,你無須浪費唇舌問我為什麽,若是我知道,我必傾囊相告,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了。”

木紫允忍不住笑了。

她覺得這少年光明磊落,與他的邪派出身迥然相異。他甚至還有些天真,他的天真活脫脫就是對這江湖的無盡諷刺。

但少年的武功卻不弱。惟有經驗尚淺。

木紫允的桫欏琴不但挫敗了他,且封住了他右手的穴位。那鈍重的劍咣當落地,撞上生冷的硬石頭,火花迸裂。

二更天。

明玉宸尾隨著木紫允,途徑洛陽。邙山的腳下,也有許多冷靜幽森的小村小鎮。但奇怪的是,那裏的店鋪在黃昏時分就閉了門,無論是街道還是田埂,空****的,看上去像是廢棄了一般。

村民說,那裏有年獸出沒。會食了人的心,吸幹人的血。

木紫允將信將疑。

到底什麽是年獸,村民的說法各一。有人說它是青麵獠牙的野鬼,有人說它是麒麟麵蛟龍身,也有人說它是深山裏修煉千年的黑熊,但這些都是揣測,因為所有親眼看到過年獸的人都未能幸免,無一例外變成了醜陋的幹屍。

小鎮裏人心惶惶。

但木紫允偏是初生的牛犢,有著茂盛的好奇。她以為年獸之說言過其實,她便故意在天黑後行走於僻靜的市集。長街盡頭的牌坊下,霧氣呈蒼白的顏色,在黯淡的星辰底下如沸水一般翻騰。偶爾有腐朽的氣息,似牛毛的針,紮入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木紫允心下一緊,抱定了桫欏琴。

三更月下。

年獸真的出現了。木紫允和年獸交戰。那怪物之醜陋猙獰,很難用言語描述。其摧枯拉朽的邪惡力量幾乎要將琴弦震斷。危難之時,長劍如閃電般落下,狠狠的紮入年獸的後腦。年獸咆哮起來,甩開了四肢,將出劍的人如柳絮拋起。

在夢裏木紫允的思緒極混亂,少年明玉宸是如何擊退年獸,她雖親眼目睹,但此時卻成了次要的畫麵。重要的是,明玉宸受傷了。鮮血在他的肩膀開出不規則的花,一朵連一朵,直到腰際。他說:“木紫允,你若趁機殺了我,我也隻能認命。”

木紫允搖頭:“你救了我。”

明玉宸苦笑,說:“你的命,是屬於這把劍的,我不能讓那怪物搶了先。”言下之意,他救的並非木紫允,而是他的使命。

木紫允不言。

半晌,她站起身,用一種極飄渺的聲音呢喃道:“其實你和我都是同一種人吧。”

“什麽人?”

“工具。不知情由,隻跟從主子的意思,以性命換使命。”

“但你樂在其中。我卻身不由己。”明玉宸喟然一歎。天色熹微,逐漸照亮了潑墨一般的山水。早春的嫩葉,清透而飽滿,似用翡翠雕琢而成。

四更過後。

明玉宸換了個模樣。他的陌生,冰冷,故做的消沉,就像薄紗背後濃黑的一筆,遮也遮不住。木紫允常想,他仍是個孩子。雖然已屆弱冠,卻有初生牛犢的勇,也有淺閱江湖的真。仿佛沙漠的綠洲,雪地的熱炭,狂風海嘯裏遍尋而難得的岸。

悄無聲息。

明玉宸仍舊尾隨著木紫允。因為他還要繼續尋找機會去殺她。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他的使命,也愈發熟悉木紫允的武功路數,他聰明絕頂,漸漸地,領悟越多,便越向上風靠攏。可是,那麽多次對陣,就算他將木紫允逼得隻能守不能攻,他的劍也沒有傷到木紫允一分一毫。他們從邙山,到開封,再經黃山,至揚州。

揚州有紅袖樓。

明玉宸知道,一旦踏入揚州境地,要殺木紫允,便難上加難了。

可他仍是無法加快自己的進度。

木紫允就像一個魔咒,幹擾著他的意念。他終究沒有辦法驅使自己將劍插入她的胸膛。

猶記得臨行前烈獄門主交代,要以桫欏琴木紫允的鮮血來喂飽他手中生鏽的鐵劍,而優勝劣汰是烈獄門近百年來的教規,倘若教中弟子不能完成限定的任務,無論其地位輩分如何,必然要遭受懲罰。

五更。

鍾聲遙遙。樓頭殘夢。

明玉宸如稀薄的水霧,在木紫允的夢裏蒸發。她陷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睜了眼,鬆開被子,緩緩拭去額頭的冷汗。

耳畔,猶徘徊著明玉宸幹脆利落的嗓音。他說:“我走了,雖然我已經盡力,但仍是你的手下敗將,我不能完成使命。你且好自為之。”

“你真的盡力了嗎?”木紫允想起當時的自己這樣問明玉宸。

明玉宸沒有回答。

他說謊,可不擅長說謊,不擅長將謊言一說到底。他寧可選擇沉默,逃避。她還問他:“沒有完成使命,回到烈獄門,你如何向你的主子交代?”

明玉宸冷冷一笑:“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勞姑娘費心了。”

木紫允不禁唏噓。想不到烈獄門那樣的邪魔外道,竟有明玉宸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年。她替他的出身感到難過。這段時間,他們追追逐逐,一路的對抗,她享用了他無數次的手下留情,他們也曾共赴險境,通力合作,越來越不似敵人,倒像朋友。

像知己。

甚至徹夜傾談,談笑風生。

兩個人之間的氣場漸漸改變,彼此間的微妙,難以言喻。

後來明玉宸在揚州城的城門口與木紫允分道揚鑣,她沒有再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