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貳 』

半個月後,黎州。

早春清寒。透過薄薄的淡霧向外望去,整個黎州城朦朧在一片灰色裏。

我倚在客棧二樓的窗邊,望著木質窗欞上刻著的班駁印記出神。

半個月前,方寂給了何媽媽一大筆錢,把我帶出醉月樓。

我告訴他不必這樣,我不需要他的救贖。

他沉默,眼裏漸漸浮起一片心疼的顏色,他說,“你不該這麽糟踐自己。”

方寂臉上的疼惜與憐愛一如當年,可我們之間,卻仿佛隔開了幾個輪回。十二年光陰荏苒流去,他的鬢角已然劃下了霜雪的痕跡,我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瘦弱的、髒兮兮的小女孩。

不知他可還記得,十二年前細雨紛飛的那個春日,他用溫暖的掌心捧起一個女娃的臉,對她說,:“不哭。”

那是這些年來,回憶裏唯一的,最後的,一星溫暖。

門被輕輕推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方寂。

他在我身後沉默良久。

終於開口。“過了黎州,再有三兩日的路程,我們就到家了。”

嘴角掛起一個風塵女子敷衍的笑臉。我走到床邊,倚靠在雕花的床欄上,眯起眼:“家?芙蓉自幼孤苦無依,小小年紀便淪落風塵,哪裏還有什麽家。”

他走過來,溫暖的掌心覆上我冰冷的雙手,“放心。以後,落霞堂就是你的家。我會保護你的,語涵。”

聽到那個塵封了多年的名字自他口中吐出,我猛地睜開了眼。

許是覺得自己唐突了,方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鬆開我的手,站起身,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很想哭。

六歲之後,再也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溫暖,沒有人對我說,我有個家。

母親咽氣的第三天,我被攆出了清風**。此後不知流落過多少地方。被人販子拐賣,然後一次次轉賣。直到某個深夜,我放火燒了人販子棲身的破廟,趁亂跑了出來……

那以後,淪落街邊做乞丐,為了一口飯,跟一幫小叫花子玩命打架。

再後來,我遇見何媽媽——她問我,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我不在意,我隻問她:你可以給我飯吃,給我衣穿嗎?

她笑得像一朵花。當然。像你這樣的美人坯子,隻要進了我醉月樓的門,還愁沒有山珍海味,綾羅綢緞?

好,我跟你走。但,你聽清楚,我不是賣給你的。

何媽媽怔了一下,然後喜笑顏開地點了頭。她要的是我這個人肯進那個門——橫豎是個走投無路的孤女,有沒有那張賣身契,算不得什麽。

就這樣進了醉月樓。當家的老鴇問我:姓什麽?我隨口說,木。

橫豎和風家再無瓜葛,那姓竹姓木姓塵姓土,有什麽區別?

可惜賬房先生會錯意——名冊上添了一個穆字。倒是也無所謂。那之後,我就叫穆芙蓉。

可誰能想到呢,隔了那麽久,方寂再次找到我,卻是因為有人想見十二年前被逐出家門的風語涵。

回到落霞堂堂口的那天晚上,方寂告訴我,大夫說,清風**的當家人風老太君活不過這個春天。

“老夫人她,終究是覺得當年對你有愧吧……人之將死,總有些事情想要去補償。”

我低頭撥著懷裏的琵琶,叮叮咚咚擰出一片碎落的音符來。“補償?你以為十二年的風霜苦楚,是區區一句補償就能化解的嗎?”

“語涵……”

“方堂主,請你告訴風老太君。風語涵十二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