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 』

到底是得礙著點麵子。洛家雖說不如往常,但也不是案板上的魚肉,隨你橫切豎切。淚湖裏開出第一朵白蓮花的時候,聖旨下來,掌握著軍權的將軍們,還有諸親貴眷之家,私家親兵允許存留,但其他剩餘兵權,兵符一律歸還朝廷——也不知道是我姐姐的意思還是顧明謙臨時改了主意,白家未能幸免此例。為此我那暴脾氣的大哥還特意寫了封信,劈頭蓋臉把當朝皇太後罵了一頓。

想想也是,白家的基業並非來自雲國,乃是當年西臨巨變,反出錦國時候的遺存。憑什麽就一把交了?

家書送到的時候我正陪著太後在別院裏納涼。姐姐看完,長歎口氣,把大哥咆哮著的書信扔在一旁,轉過臉來憂心忡忡的望著我。“我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早就和他說,削別人可以,唯獨不能動西白東洛。可他就是不聽。顧明謙真的太固執了,誰的都不聽,甚至不肯聽我的……”

她說的那樣無辜。一句一歎滿臉的無奈,無辜得我幾乎都要以為她跟傀儡皇帝一樣羸弱。

到底還是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是太後,不是當初活潑明麗的姐姐。我的姐姐白千筠,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她親口對我說,撞破先皇與琅妃私情的那夜,以前的白千筠就已經死掉了。

她都已經掐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荏弱,我怎麽可能還敢幻想她有一絲柔軟的心腸?當即正色,沉聲答話,“按說丞相這樣做是對的,陛下年少,底下臣子們權勢太大,不免的就生出問題來。隻是……顧大哥也太過急迫了,一時半會兒的,沒幾個人能轉過彎來。”我朝那信封努努嘴,“大哥曆來是最通透的一個人,這不也想不通麽?”

姐姐看了我一眼,目光灼得人心裏火辣辣的疼,“還是竺心最明事理。”那樣熱切的目光,我當然明白她在等待什麽。“不瞞姐姐,海疆兵符確實在我手上,但我……不敢交。”

“哦?”

“姐姐也許不知道。洛彬死後,銘陽子華他們,雖說仍舊誓死效忠,但效忠的卻不是我——洛家軍傳了幾十代,忠誠二字,早就在他們的骨子裏根深蒂固刻著。洛王若是昏庸,他們且還不聽命呢,更何況我一個女人。”

“你是怕……”她沉吟一下,“交出兵符,下頭人造你的反?”

我點點頭。“姐姐若是信得過我,就再給我點時間。”見她狐疑,我又道:“竺心知道,對於當年我未能及時通報海疆軍情一事,姐姐一直耿耿於懷。”第一次,我正麵與她提起舊事。恰是因為我沒有信報,洛彬的軍隊才順利打到了熾日城下。“姐姐信也好,不信也好。洛彬是真的瞞著我——直到他在熾日城被俘的前一天,我還以為他是帶兵出去操練!說穿了,我到底是姓白的。洛家軍根本就不信我。姐姐你要是再不信我,那竺心可真就沒法活了……”

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急急促促的,眼圈兒都憋紅了。她嚴肅的臉上有少許鬆動,“我就你這麽一個妹子,不信你信誰?你別多想,當年的事,姐也沒怪你的意思。這些年一直冷著你,是怕有人借此生事,又鬧出是非來。”

“我知道姐姐的苦衷。眼下,錚兒一天天大了,我隻求平平安安的把這個坎兒渡過去……說句實話,我隻求這孩子別出什麽事兒,好好的念書,將來……別是個敗家的紈絝就好。是要學文還是習武,都由著他去吧。”

退到這個地步,已經近乎哀求和認輸,她斷然也沒有更多追擊的理由。隻好笑一笑,“哎,都說了我不再插手朝政,怎麽又提到這些個。沒得敗興呢。來來,你們預備的戲碼呢?”

一時間歌舞齊動,絲竹管弦綿延於耳,事先預備好的伶人戴著假麵緩步登台,嫋娜清音曳出去好遠。剛才僵滯的氣氛緩了過來,透出一絲喜悅祥和。

不多時,太後便麵色舒霽,指著當中一個伶官笑道:“這身段,倒是跟少年時候的明謙有幾分相像。”

眼角餘光瞥過去,果然有幾許神似。正忖量間,忽聽她又道,“顧夫人年前過世了。”

我怔住,一時緩不過她什麽意思。未及我喘息的工夫,她貼近耳側,“阿姐知道,你對他有意。竺心,要是你還念著舊情……”

“怎麽可能。”我猛然打斷她的話,拚命壓低了聲線,“姐姐別忘了,我可是罪臣的遺孀。”

“那有什麽。”她不以為意的神情,總與德姬有幾許相像,“皇兒已經赦了你的罪。早已經是無事一身輕。咱們姐妹倆命不好,都是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幾乎已經預料的到她要說出怎樣荒誕不經的話,“皇太後是不可能再嫁的。再說我也老了。可你才三十二啊竺心……你考慮一下,若是願意,姐姐給你們撮合。我做主,皇帝賜婚,我不信有誰敢說什麽!”

當然沒人敢說半句閑話!太後做主今上賜婚,海疆王妃改嫁當朝丞相,有誰敢多嘴?

我笑了笑,心底一片冰涼。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歡他,你不是不知道我做夢都想嫁他為妻,你不是不知道我這些年受的苦落的淚。

可,當年我跪在腳下求你的時候,你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絕。顧明謙年過三十不娶,為了誰?再往前數,他從雍州一路上京,懸梁刺股考取功名,拚了命的出人頭地,為了誰?那些年是誰陪在他身邊?又是誰醉裏夢裏被他牽念……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打我記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明謙哥喜歡我阿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們曾有過一段口頭的婚約——如果不是一道聖旨宣你入宮,你本該嫁給的人,是顧明謙。

十年前我就對你說過,我從來不曾試圖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我隻是祈求,在你離開之後,我可以填補顧明謙空**的心房。我不介意做你的影子,因為我早已經習慣了他在夢裏叫你的名字。

千筠千筠,多少回,他恍然這樣喚我?

我甚至沒有糾正他我是竺心。或許,私心裏,我很希望我是你,我恨不得我就是讓他心心念念牽掛的,千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