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肆 』

與顧明謙的重逢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從決定回到熾日城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一定會見到他,不過遲早的事罷了。隻是我沒想到,事情竟會是這樣的——

德姬傳信說禦苑的牡丹開了,約我入宮賞花。我進了宮,宮女們卻說公主去了前朝,留話叫她們帶我過去。雖說摸不清德姬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我好歹也在宮中生活過幾年,於是沒有讓那幾名宮人帶路,問清德姬在明瑕殿,獨自便往那邊去了。

明瑕殿是陛下的書房。我兜了一圈,並未找見德姬的蹤影。卻無意中聽見隔壁房間裏一段激烈的爭吵。

年少的帝王頗為忿忿,質問對麵的重臣,“西白東洛,乃是是曆代祖宗左膀右臂般的倚仗。平王事後,洛家已經敗落,丞相何以還要提出削兵之事?”

相對皇帝,背對著我的那個人顯然沉穩許多。不疾不徐緩緩說道:“洛家不除,養虎為患。”

我本打算抽身走掉,忽然聽見這人開口,腳下就像生了根。雖然隔了十年,我卻仍舊能夠辨別出,那是顧明謙的聲音。“臣也知道陛下心結。可是陛下,王妃雖是太後親妹,您的姨母,可小王爺……到底是洛彬親子。倘若將來他要為父報仇,到那個時候,陛下再想削權,就太晚了。”

“丞相所言極是。可若丞相所說,削強藩收兵權——何以獨獨削弱洛家?白氏家族手裏的兵,比洛家,怕是隻多不少吧?”

“隻要有太後和微臣在,白家隻會是陛下鎮在西疆的利刃,絕不會傷到自己。”

“丞相的意思是,若是沒有您和母後的麵子,舅舅造不造朕的反,還很難說?”

“陛下多慮了。容臣說句不中聽的,白家斷然不會有二心——說到底,您身上還有一半白氏的血統!”

“姻親若是可靠,洛彬何必送命?”冷聲一哂,少年端正的坐回龍椅上去,“一如母後所說,朕還太年輕,很多事情,想得不夠周密細致。這件事就依丞相你的意思辦……隻不過。”他頓了一頓,“我想,母後也不希望看到姨娘傷心難過。”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說完,他轉身退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後,遠遠的隱身在假山後的樹叢裏,隔著翠綠斑斕的樹蔭,看見他已然花白了的頭發。

十年了……顧明謙也老了,刺目的陽光映著他臉上一根根的皺紋。飽經風霜洗禮的麵龐,已經很難辨別出當年的豐神俊朗。

當年的明謙哥哥,是什麽樣?他的身影消失在幾疊門外,我站在正午的日頭底下,不可抑製的回想。

麵如冠玉,器宇軒昂。當日的顧明謙是雍州城裏最著名的才子,亦是我爹爹最看好的少年郎。他出身將門,自幼父母雙亡,被我父親收養,跟著我幾個哥哥在軍中長大。

我是跟在他屁股後麵玩大的。一口一個“明謙哥哥”。可現在,我的明謙哥哥,一心籌謀著怎麽滅了我——

忽然一陣香風襲過,岑岑的寒意爬過心口。“都瞧見了?”也不知德姬從哪兒冒出來的,一臉高深莫測的淺笑,“他鄉遇故知,不幸是債主。”她毫不遮掩眼底的嘲弄,“你說是先敘舊情呢?還是先還債?”

“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就為了安排我看見這一幕?”

她搖搖頭,“我要是對姨娘有所懷疑,就不會親去海疆找你。”麵色一正,德姬竟然苦笑起來,“叫你看這出戲,不過是希望姨娘明白我們兄妹的處境何其艱難罷了……”

我頓時了悟。那少年是皇帝,雲國真正的王。可就連朝局上的大小決策,都要忍氣吞聲聽由丞相做主——德姬想讓我看到的其實是顧明謙之跋扈。

當朝丞相,位極人臣。就連少年天子都要退讓三分。

“如果我沒猜錯,下一步,陛下會削藩吧?”召我回京不過是剪除洛家的第一步,榮寵之後,徹底架空。而後一紙詔令,收了洛家軍權,把錚兒和我困在京裏,成了有名無實的海疆王……

晚春的風,吹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德姬慵然伸了個懶腰,吐出的聲線卻是森寒如冰:“若是沒有削藩這個由頭,姨娘怎麽能順理成章造反?不能順利起兵,姨丈的大仇又怎麽得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