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清遠 }

德姬心裏有點戚戚。

倒不是因為聽見她比父皇大八歲……若真是妖精,保不齊人家已經活了千八百年甚至更久呢。時間並不是重點。令她唏噓的是,原來這段情緣,早在父皇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已鋪展。

他與她的命運,交錯在並不完美的時間段。

梨花雪片般飛過,往事一幕幕浮現,舊日的畫麵在她麵前徐徐伸展,清晰得像是白日夢。她聽得見窗外細瑣的鳥語,嗅得到枝頭零落的花香,隔著三十多載光陰看見父皇的影子——那樣英姿勃發的少年。稚氣未脫的臉,率真坦**的神情,兒戲般的承諾與約定……

“他什麽時候知道你不會老?”很顯然,光陰從未在琅華身上刻畫下任何印記,無論是三十多年前與父皇初見,還是今時今日自己看到的她,都是亭亭玉立的一朵白蓮,嬌俏如鄰家少女的容顏。

“八年後,他二十歲的那年。”琅華輕輕闔了眼,深吸口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那年發生了什麽。”

先帝駕崩了。

雲寒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機會見到阿琅——打從遷出禁苑搬去東宮那天起,他就被無數人的視線緊緊包圍,身邊無時不刻有大群的扈從,他們緊盯著他,他再也不能隨意出入,更沒有機會接近宮中那片禁區。

匆促一別之後,與阿琅,已是八年未見。

雲寒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畫麵,也問過自己很多遍:如果再見時,紅顏漸漸凋零——長大讓他意識到了時間的分量,阿琅大他那麽多……他長大成人了,她也該開始老了。雲寒,會嫌棄變老的阿琅嗎?

一次次自問,答案始終堅定,他對她的情愫,並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

雲寒心裏很明白,當初近乎戲言的承諾,並不是年少無知隨便說說。打從遇見她的那天起,他眼裏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八年光陰,漫長到可以讓荏弱的少年搖身變作玉樹臨風,卻絲毫不能摧動他對阿琅的執著。身為皇子,雲寒身邊自然是風流萬種,姹紫嫣紅開遍。可他卻不為所動,甚至幾次推掉親事,遲遲不曾納妃。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兄弟間爭權奪嫡的傾軋之戰也讓他無暇去顧及兒女情長。直到……大勢初定,父皇彌留之際,將他喚到跟前。

博山爐裏焚著龍涎香。低垂的紗幔憑風鼓**,他跪在地上。父皇摒去了所有的奴婢,在榻邊人的攙扶下勉力支撐起身子,低聲吩咐道:“皇兒,來,見過國巫。”

國巫?對雲國而言,國巫宛若神祗。自從淩霄宮覆滅,百多年來,此職一直由皇族嫡係的公主兼任。雲寒錯愕的抬起頭,目光撲棱棱望向床邊的女子——小姑姑稱病不出足有十年之久,如今怎麽……

柔荑漫卷輕紗。他仰起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對上她的眼。

驚天霹靂,劈頭蓋臉。

阿琅麵上倒仍是一派波瀾不驚的平淡。“太子不必詫異,我這張臉是不會老的……”話未說完,皇帝猛然咳起來,沉沉的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回避。

“這江山,以後就交給你了……”咳聲愈演愈烈,他大口喘著粗氣,將兒子喚到近前。“國巫二字的分量,不消我說,你也明白。”字字句句叮囑完政令人事一切事宜,忽地壓低下聲線:“皇兒,雲妝殿裏藏著的秘密關係到這天下的根基。記住,除了你和她,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不待雲寒消化掉那令人震徹的消息,病榻上的老皇帝已經隻剩出氣沒有了進氣——他再度跪倒在地,眼淚紛紛的墮下來,隻不過這一回,悲傷之外,還有驚懼。

素色絲帕遞到他的眼前來,“下一代國巫誕生之前,我便是國巫。”阿琅扳著他的肩,扶他起來,試圖傳遞給他一些勇氣,“雲寒,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幫你撐起這一片天。阿琅與你……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阿琅!”看著她那仍舊是雙十年華的容顏,他有些難以置信,這句話他等了八年,可……“父皇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是……”

阿琅嘴角彎起俏皮的淺笑,眸子幹淨清澈,如春光下粼粼的湖水:“是啊,我就是長清公主,雲國國巫。你的……小姑姑。”

言罷,立指唇邊。噤聲,將一切洞悉與疑惑全咽回肚子裏去。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登基,祭天,詔告天下。

因病隱居十餘年的長清公主再度出現前眾人麵前,臣子們激動得紅了眼。

頂禮膜拜聲中,她扶著新君的手走向帝座。

而後,沉甸甸的玉璽交到他的手上。

塵埃落定。過去十年間因國巫而起的流言全部風吹雲散。再也沒有人懷疑長清公主失蹤或是死了,也再沒有人腹誹說巫女們傳遞出的預言和卜算都是虛偽的托辭……

她站在高高的玉階上,牽著雲寒的手,看文臣武將跪拜一地的背影。嘴角浮上戲謔而又苦澀的笑。

長清公主,雲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國巫。六歲便能用占卜演算橫掃敵國大軍,一戰成名震懾天下。她的複出,無疑是給動**局勢裏惴惴不安的人們吃了一顆最強效的定心丸。

傳奇歸來,民心安定。

雲寒的心卻如風中燭火一般,搖曳不停。

靜夜無人的雲妝殿一如記憶中那般安閑。雲寒望著她端坐在神壇下的背影,到底是忍不住,伸手攬過了那段瘦弱的肩——那是從他十二歲時便在期待的擁抱。不是弟弟對姐姐的撒嬌,也不是朋友間兩小無猜的嬉鬧。是真真實實的把自己喜歡的女人擁在懷裏,給她羽翼給她嗬護,為她撐起一片天來……

姑姑?什麽姑姑?去他的姑姑!

冷聲一哂,雲寒望著神壇上的畫像罵道:“你倒是樂得輕快,撇下一切獨自落跑。家國,責任,命脈,大義,統統全都拋掉不要。”怒極反笑,指著畫軸上的女子語出不遜。“國巫姑姑,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阿琅打斷他,“你不明白,她有她的不得已。”

“是。細論起來,我還真得謝謝她的不得已!若非如此,哪裏會有這個做出犧牲的你?”

阿琅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才道:“不必為我打抱不平。這是我的命……再說,要不是她,我也沒有機會遇見你……”

站起身,仰視已經比自己高出足足一頭的男子,“雲寒,我明白你的心意。就像我明白從你知道我身世的那一刻起,一切便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就像我明白你肯定會對我的來曆心存芥蒂……”

“鬼才會芥蒂!我根本就不在乎!”粗聲打斷,捧過她的臉,霸道的將她的視線籠罩在自己目光裏。“你聽著,我不在乎你是什麽。人類,妖精,或是某件東西……都無所謂!是,父皇臨終的遺言確實令我震撼,但震撼不等於恐懼,更多的是驚喜。”

先皇告訴他兩件事:一,阿琅並不是個沒有名分的宮妃,而是刻意隱居在宮中的巫女;二,她根本就不是什麽長清公主,更不是他的姑姑!

雲妝殿裏的秘密其實非常非常簡單:真正的長清公主雲萱,失蹤已經整整十三年!

那一刻,雲寒終於想通了為什麽自己看見阿琅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他小時候不止一次的坐在那位叱吒風雲的姑姑懷裏玩。而阿琅,生有一張跟她九成像的臉。

又或者,是十成吧。

長清公主走投無路被逼無奈的出此下策:佩在腕上的白玉手釧叫做玉琳琅,是打從開國之日起便曆代相傳的國巫信物。此玉吸聚千年靈氣,代代流傳下來,到她手上時,早已是通靈如神了。從得到它的那天起,雲萱就沒少跟玉鐲裏的靈物神交。也動過將它幻成人形的念頭……隻是她沒想到,最終的機緣,竟然是因為她被皇兄囚在雲妝殿裏脫身不得……

褪下手釧,將它幻做人形,變成自己的分身。

雲萱打量著眼前的人兒。花容月貌,玉骨冰肌,從儀態身段到音容笑貌,樣樣不異於她。甚至就連她自己瞧著,都覺得那就是同一朵花映照在明鏡兩端的影像,既不分你我,亦難辨真假。

因為有這玉傀儡,雲萱得以抽身而退。月黑風高之夜,娉婷的女子步出庭院,仰首眺望星光,而她趁機逃過了監視的暗衛,遁出宮門,從此不知所蹤。

等皇帝察覺到異常,匆匆趕來興師問罪時,雲妝殿裏已經隻剩下了一個阿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