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雲寒 }

雲寒一直記得十二歲那年的那個午後。

這一生的刻骨銘心,皆從那日而始。

四五月的天氣,薰風微拂,棠梨漸落。趴在高高的牆頭上隔著濃密的枝椏看過去,初夏的陽光顯得有些刺眼。深濃淺碧的綠,耀眼炫目的白,瑣屑碎花鋪滿一地。紅牆綠瓦背後的世界,依舊是瓊樓玉宇。雲寒踩著腳下的琉璃瓦歎了口氣:撥開禁地神秘的麵紗,高牆後也不過又是座普通的宮殿罷了。

日後想起,不由發笑。原來所謂宿命的相遇,未必像書上寫的那麽美麗。

初心,不過是好奇。他從來都是橫行宮中的,想去哪裏便去哪裏,無人敢擋。可偏偏,不許來這裏。禁宮一角,大門緊鎖,周圍雖沒有層層衛戍,但宮裏所有人都知道,此地,遠在幾重院落外便被已經劃為禁區——

秘密便是這樣一種東西,別人越是不想讓你知道,你就越想要去洞悉。

雲寒表麵裝得不以為意,其實早就抓心撓肝般的好奇。雲妝殿整日大門緊閉,根本打聽不出來什麽人住在那裏。隻知道父皇偶爾會去,從不帶任何的隨從,每回都是獨自出入,每回都在那裏逗留很久……私下偷著問過母後,可就連母後都說不清那裏鎖著什麽秘密——這可就奇了,父皇曾經說過的,他們伉儷情深,彼此間沒有秘密。

諱莫如深的隱秘勾起了他無限的好奇,而最終解決掉這好奇的法子,是在某個午後偷偷撇開隨從,從一座廢棄的院落翻牆過去……

開始時,他隻是趴在牆頭上往下看,並沒想過要跳下去。可是不知怎麽,也許是一時興起昏了頭,也可能是烈日太熾灼花了眼——最終的結果總是一樣的,頭腦一熱,他抬腿便跨過了那麵圍牆。然後,腳下猛地一空……

當我遇見你,你是那樣的美麗。而我,摔在地裏,嘴啃泥。

仰起臉來,他看見素色的裙裾。沿著纖柔的腰肢往上看,白衣的女子亭亭立在麵前,一臉戲謔揶揄的笑意:“喲,一不留神,天上竟掉下來個俊俏的小哥兒……可是,小哥你怎麽臉先著地了呢?莫不是下凡之前沒算計好,一下子失了準頭?”

“啊呸!”雲寒吐掉嘴裏的樹葉,一骨碌爬起來,瞪著比自己足足高大半個頭的她,“抬頭三尺有神明,不許這麽汙蔑神仙!”

“人家可沒對神仙不敬喲。”那女子掩口輕笑,眼睛裏像有星星在忽閃,“是你自己失足丟臉……”

“喂!罵人不揭短,我又不是成心掉下來的——你可知我是誰?竟敢如此放肆大膽!”

“我管你是誰。”翩然轉身,她往不遠處的涼亭走去,“大中午的擾人清夢,還說我放肆大膽……小哥,你要是神仙呢,靈也顯了,趕緊飛回天上去吧。要不是……”目光乜斜,憋不住藏不下的笑意從嘴角滲出來,“那就怎麽爬過來的再怎麽爬回去。一路好走不送!”

“你!”擺明欺負他虎落平陽。雲寒被她氣得跳腳,又嘴啃泥被她看見掰不回麵子,窘迫又懊惱。不由自主追著她跳了幾步,小腿下麵竟傳來陣陣刺骨的痛意。終究還是個孩子,加之看她也沒惡意,於是軟了口氣,“先甭管你是誰也別問我是誰了……你能幫幫我嗎?我腳崴了。”

沒想到她還會點醫術,三兩下推拿,便緩解了大半的疼痛。

雲寒斜倚在塌上打量她,覺得那眉目間有幾分熟悉的氣韻,可是又說不清到底是在哪裏見過……搜腸刮肚想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跟她長相相近的人,隻得暗歎一聲,也許是自己的錯覺。

道過謝,他問她是誰。她卻茫然的笑開來,“我也不知道我是誰。”陽光斜著照進屋子,打在她臉上,淡金色的明亮。她說自己沒有名字。頓一頓又道,“很久以前,有人叫我阿琅。”

“那我也叫你阿琅。”莫名其妙的好感,莫名其妙的的溫暖。他拉住她柔若無骨的手,“我是雲寒。”

太子雲寒。

從那天起,雲寒就有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雲妝殿裏鎖著的秘密。

他常偷偷翻牆過去。變著花樣跟內府的總管要綾羅綢緞,還從父皇賞賜的珍寶裏挑過好看的首飾……有時也帶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內侍從宮外買回來的糖葫蘆,或者禦花園裏新開的一朵花,揣在懷裏,小心翼翼,獻寶一樣塞到她手裏。日子久了,太子殿下翻牆的技術突飛猛進的提高,隻消提氣一躍,兩步便過了牆頭……阿琅站在牆根處抬頭,笑著趣他:長此以往,將來保準能成為一枚合格的飛賊。

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雲妝殿。在雲妝殿裏,笑是不需要收著聲的。不用忌憚著自己太子的身份,也不用看誰的臉色拘束什麽禮儀,想笑就放聲的笑,想罵就張口罵——反正除了阿琅,這裏連個鬼影子都沒,太監宮女侍衛隨從,統統不見蹤跡!空****的宮殿裏,就隻有他和她而已。

阿琅也從不跟他客氣,要是他膽敢惹毛她,生起氣來,她會叉腰揪著他耳朵罵,甚至脫下鞋來追著當朝太子打。

很多年後想起雲寒仍會微笑。這一生,再沒有第二個人敢用繡花鞋抽打他的屁股了。阿琅,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偶爾,放肆的間隙,他也會想:阿琅一個人在這裏,會多寂寞?

試探著問過。她卻什麽都不肯說。某些事,仿佛是心底不能碰觸的隱秘,她甚至不肯給他機會提及。

身份,來曆,她的過去。他對她一無所知。

可是懵懂的少年的心裏卻有情愫在滋長。他知道,自己喜歡她。

但那份喜歡,從被意識到的那一刻開始,便伴隨著心酸。那一年他十二歲。而她,雙十年華。雖然他不覺得年齡的差距是什麽大問題……可是,十二歲的太子已經不是小孩了,他能猜到阿琅和自己的父皇是什麽關係……幽邃深宮,盡日無人花飛雪。父皇常常來這裏,隻有父皇會來這裏……她也許是沒有名分地位的妃嬪,或者可能是被強行擄掠來金屋藏嬌的禁臠。

心裏澀澀的泛上一點兒酸意。他有點恨自己,為何不早生十年?倘若自己今年二十二歲……

心裏想著,嘴上便脫口而出了。阿琅聽見,失口笑出聲來,“二十二歲又怎樣?”

“二十二歲我就可以娶你。”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著,抬起頭異常認真的看著她的臉。四周萬籟俱寂,唯有少年咚咚的心跳,和她短暫停頓的呼吸。

隔了好久,阿琅伸出手去,彈指敲他的額頭,“臭小子,別胡思亂想,年紀要一天一天的長。”

“阿琅。”雲寒固執的攥住她的手臂,像是怕一放手她就會飛了一樣,“我會長大的。我遲早會長大的!等我好嗎?”

看著目光灼灼的少年,阿琅不知該說什麽。生命荒蕪漫長,對她而言,人間悲歡無非是風起雲湧,花開花落。什麽海誓山盟生死契闊——即使隻在這座宮殿裏,類似的橋段她也已經看過太多。可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這麽一回,英俊的少年鄭重其事的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我喜歡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會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