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滅,浮燈 』

如果說後悔。

那麽她最後悔的,應該是在銀城的那夜。

策馬行過萬裏荒原。在那小城裏落腳,她倚在他的肩上看月亮,腳下是潺潺的流水。

銀城隻是個很小的鎮子,風景卻十分的美。城外不遠處便是雪山,冰雪融化下來,繞城皆是溪流。到了夜裏,房前屋後掛滿的燈籠便一一亮起,粼粼的光影碎在水中,映襯著天上的星鬥,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塞北苦寒之地,倒宛如她記憶中溫暖的故鄉。

褪了鞋襪,如織把雙足浸在水裏。洛鳴辰在她身側坐下來,攬過她的肩,指著雪山背後升騰起的明月,絮絮在耳邊說些情話。“回京之後,我大約要忙一些日子……等手頭的事情了結了,我帶你去見我爹娘,好不好?”

那聲音吹在她耳際,癢癢的。如織卻不理他,隻是隨手撈起一隻上遊飄下的河燈。

紅紗裏閃爍著明晃晃的燭光,瞬間點亮彼此的雙眼。

抬起頭,他對著月亮起誓,“如織。我洛鳴辰對月盟誓:今生隻愛你一人。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與你不離不棄,生死相守。”

很久以後她才想起,那晚真的不該對著月亮起誓——月亮是這世上最善變的東西,每天都有不同的麵具,對它起誓……注定了要生出些變數來吧?

但當時,她卻根本顧不得這些。話音落下去的時候,灼熱的吻也細細地落在了她雪白的頸子上……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他抱回客棧的,也不記得那之後兩人都說了什麽。

欲望獵獵地燒了起來。她顫抖著,把自己的一切,統統交在了他的手中。

纏綿的間隙,她猛然想起自己已經應下的那門親事——嫁給燕國的丞相為妾。雖說他已近花甲之年,雖說她是去做第四房妾室,雖說就連那老頭兒都看著她說,你委屈。但想到可以從他那裏可以獲取的東西,她還是從容應下了。

我不委屈,如織隻希望可以得到大人的庇護,從此再不受這流離失所之苦。她這樣說著,低眉順眼接了嫁衣……背過身,無人看見那雙眼底一閃而過的寒意。

如織很清楚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兩國交鋒的關鍵時刻,竊到最要緊的軍機。

想到這些,不由得幽幽歎了口氣,雙手緊緊纏上他的腰:縱使明知不可能有以後。有這麽一夜,對她而言,也總算是無悔了吧?

卻不想,歡愉真的是點到即止。

如織醒來的時候,洛鳴辰還睡得深沉。

天光熹微。太陽剛要升起,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屋子裏有蒙蒙的光亮。不甚明朗,但卻足夠她看清他背上的那枚刺青。

極簡單的一朵雲。簡單到隻是兩筆寫意的線條。

——卻代表著燕國最淩厲的密探組織。

洛雲莊。

手中薄紗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如織愣了好一會兒,才彎下腰去將紗衣撿起。而後,轉身出去。

——她在燕國已經三年。潛心蟄伏,用盡種種手段結交無數權貴,卻從未與傳說中的洛雲莊交過手。

沒想到,沒想到。枕邊人……竟然是同道中人。

嘴角浮上澀澀的苦笑。她望著晨曦中的流水,緊咬了嘴唇,試圖壓製下那些心亂如麻的情緒。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相遇,相知,相愛。這一切,到底是偶然的真心情動,還是……一早就謀劃好的騙局?

他的懷抱,到底是溫存,還是陷阱?

她不知道。

也不敢再想下去。

無數猜測鯁在喉頭,卻無從出口。

如織隻好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氣。仿佛是要把那些堵在心口的東西一點點嚼碎,咽下去。

洛鳴辰從身後抱緊她的肩時,霞光已經映在了房簷上。

他的聲線依然溫柔,笑容甜得能擰出蜜。“我們回去吧。”

她點點頭,溫順地轉身往回走。

卻在無意中掃見昨夜從上遊飄下的那一串河燈。一朵一朵,像雨後頹敗的花,散落在溪邊的石縫裏。多半已經滅了。偶爾還有氣息奄奄的幾朵閃著餘光,卻也在晨風中,轉瞬倏忽成青煙。

最終,她還是不能確定他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唯有一點是清楚的。

從此。廖如織與洛鳴辰。

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