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氣林

到達瘴氣林之前,綠菱還在跟宇文槿為了半隻雞腿而爭執。這個說,你上次就說給我留半隻雞腿的。那個說,上次歸上次,我吃不飽就沒有力氣趕路了。綠菱索性將手一縮,皺了眉扁了嘴,做出一副委屈可憐的模樣。

宇文槿見狀,心一軟,道:“好吧好吧,讓給你了,好男不與女鬥。”說著,將雞腿塞進綠菱手裏。綠菱高興,齜牙咧嘴:“多謝表哥——”聲音拖得老長,可雞腿才放到嘴邊,就聽蕭榮城道:“前麵就是瘴氣林了。”

宇文槿拿出元牝珠,在手裏摩挲了一陣,好像還有些不舍,猶猶豫豫地交到綠菱手上,問道:“你真的知道怎麽用?不會把它弄壞了吧?”

“不會不會,表哥你怎麽這麽囉嗦!”綠菱握著寶珠,內心是難掩的激動。她知道任務就要完成了。雖然這一路她都可以強行奪走元牝珠,但是她不願意那麽做,況且,在宇文槿身旁的蕭榮城,看上去總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她無法摸清他的底細,也就不敢輕舉妄動。而且她總還是有那麽一些心軟,希望元牝珠可以幫助宇文槿和蕭榮城度過瘴氣林,好讓他們找到澆花廬主,討得那貼回魂膏。總而言之,她有一連串的理由說服自己不能跟對方硬碰,她隻想帶著元牝珠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地消失掉。

凝思間,宇文槿已經開始催促了:“不是說你知道怎麽用嗎?快動手啊……”綠菱白了他一眼,水袖在身前舞出一個圓,念了幾句咒語,指尖碰到元牝珠,元牝珠立刻散發出幾道白光,落在他們頭頂,然後將他們三個分別圍繞起來,片刻之後,白光減淡直至消失,綠菱道:“成了。元牝珠的靈氣,已經在我們周圍形成了防護罩,這可以持續十二個時辰,換句話說,我們要在十二個時辰以內穿越這片瘴氣林。”

林中瘴氣是白得發灰的煙霧,低低地彌漫著,隨處可見。他們時而繞過幽黑的沼澤,時而穿過狹窄的荊棘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一片白得刺目的瘴氣,像滾滾濃煙似的彌漫卷來。

一瞬間將他們吞沒!

身在其中,已然伸手不見五指。隻見白茫茫一片!

宇文槿大喊了幾聲。表妹?蕭兄?周圍卻沒有半點回音。他知道他們定然是被濃煙衝散了,心裏發急,便使勁揮著袖子,想將麵前的濃煙推散,好覓到一星半點的出口。他卻不知道,這濃煙並不是林子裏的瘴氣,而是綠菱施的小法術。

她用濃煙將宇文槿和蕭榮城困住,自己便帶著元牝珠偷偷地溜了。元牝珠的威力,遠不止她事前描述的,隻能維持十二個時辰。元牝珠在人體內部種下的防護罩,隻要施術之人沒有解除,那層防護就是一直存在的,所以,綠菱並不擔心,就算宇文槿他們在林子裏耗上三天三夜,也能夠安然無事。

是時候離開了。

綠菱摩挲著懷裏的元牝珠,嘴角輕輕地彎起一個向上的弧。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洪亮的斥問:“你要去哪裏?”

綠菱大驚,回頭一看,竟是蕭榮城。

綠菱沒有想到,自己擺脫了宇文槿,卻沒有擺脫一直以來對她嚴厲苛刻,時時緊逼的蕭榮城。對方此刻怒目相向,眼睛裏都是騰騰的殺氣。那殺氣仿如混進林中的瘴氣裏,向著綠菱彌漫過來,同時,她亦嗅到一陣陰司鬼魅的味道!

她立刻想起了清虛崖上的那場怪風,臉色不由變了:“是你?在清虛崖上,想置我和表哥於死地的,就是你?你根本就不是常人,你是鬼魂?”蕭榮城並不反駁,道:“鬼魂隻在動了殺意的時候,才會散發出陰司鬼魅的味道。沒錯,我並非常人。”

綠菱恍然:“如此說來,回魂膏對你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你不是真的想上山求藥,你到底有什麽陰謀?”

蕭榮城反問:“我?那你呢?元牝珠的效力,根本不止維持十二個時辰。你又為何要撒謊?我們一直都在猜想,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現在看來,你是想得到這顆元牝珠吧?”——他說我們?綠菱一愣,頓覺毛骨悚然:“你是指,你,跟我表哥?你們串通的?”

蕭榮城輕蔑道:“我們就是想看看你的狐狸尾巴幾時露出來!”頓了頓,他看綠菱一時啞口無言,袖子一拂,又道,“你若真的是蔣綠菱,就應該知道,幾個月前,已經有人從澆花廬盜走了回魂膏,而那個人,就是我。”

蕭榮城步步緊逼:“你當真不認得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與你在岷月灘用梨花石鋪下滿地誓言,卻最終被你欺騙,騙走了回魂膏的蕭榮城。”說罷,眼瞼一沉,降低了聲調,道,“你當然不認得我,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蔣綠菱。”

真正的綠菱,是不會不認得蕭榮城的。在綠菱離開京師前去羅霄城的路上,她邂逅了身為刺客,且受重傷的蕭榮城。那個時候,蕭榮城已經成功地從澆花廬盜取了回魂膏。他的傷雖然表麵上看不出太重的痕跡,但實則五髒俱損,惟有希望回魂膏能挽救他的性命。

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讓他望一眼就深深地沉迷。他義無反顧地愛上她。卻沒想到對方看中的是他悄悄藏著的回魂膏。

他一直對她隱瞞身受重傷的事實,是不想她擔心。她終日與他為伴,他甚至遲遲尋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偷偷為自己療傷。他們說盡了山盟海誓,蜜語甜言,她跟他講自己的身世,講這一路看過的美景,講清虛崖上會唱歌的梨花石,她許諾,要與他一同前去,在梨花石前靜坐,聽音律,賞美景。她所說的一切,他都深信不疑。

直到某個雲雨巫山之後的清晨,醒過來,發現佳人已經不在身側。而千辛萬苦盜來的回魂膏也不見了。蕭榮城方知道自己上當。他失去了最後的求生的機會,已然束手無策。再加上他心傷心痛,急怒攻心,沒多久他便死了。

如今的他乃是一縷魂。

心有不甘的魂。

他知道綠菱是要到羅霄城去,於是,沿途追尋,終於在城門口跟上了綠菱。街頭的老乞丐也是他故意安排的,他想嚇嚇綠菱,所以接連製造些詭異的事情來印證所謂的老乞丐的預言。他想將她騙去清虛崖,刮起怪風,想要把她吹落崖底,取她性命,了卻自己一腔不甘的怨氣。

誰知道綠菱得梨花石幫助,躲過了那一劫,但卻陰差陽錯地連累了宇文槿。蕭榮城不願濫殺無辜,千鈞一發之際,他施法救了宇文槿。在宇文槿的逼問下,蕭榮城將綠菱的劣行告訴了他,宇文槿不相信,蕭榮城便跟他約法三章,他隨他回宇文府,用回魂膏的事情來試探綠菱。可他們那時候還不知道,從一開始,踏入這羅霄城的綠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綠菱。

“真正的綠菱,已經死了。”蕭榮城看著麵前的女子,她的容貌身形,都跟自己又愛又恨的那個如出一轍,真假難辨。蕭榮城歎息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望著我的眼神,跟她不同。你不是她。”

綠菱輕輕一笑:“我是在岷月灘發現綠菱姑娘的。”

回想當日,女子看見綠菱慌忙地跑進岷月灘,從包袱裏取出一件什麽東西,然後貼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女子不知道綠菱是在幹什麽,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走到綠菱的身旁,卻看她口吐鮮血,栽倒在梨花石堆裏。

“原來,回魂膏的傳說,是假的。”這是綠菱說的第一句話。她看著身旁陌生的少女,她已經昏昏沉沉神誌不清,她說:“我以為回魂膏能治我的瘤疾,我以為,我隻要能保住性命,便能求得他的諒解,與他相守一生。我錯了。我錯了!我欺騙了他,卻再也沒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

綠菱含恨閉目。

那時候,假的綠菱並不太明白真的綠菱話語中的意思。但此刻,她看著眼前的蕭榮城,聽蕭榮城將往事一一道出,她頓時明白了:“綠菱偷取你的回魂膏,是因為她自己也有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她想要活命,是因為她想跟你永遠在一起。可她並不知道你也受了傷,你也需要那貼回魂膏!”

蕭榮城一聽,猶如被雷電擊中。倒退兩步。是的,他也明白了。當眼前的綠菱說出他心愛的女子臨死前的情形,他忽然明白了,他怨了這麽久,恨了這麽久,卻原來,隻是一個誤會!

他們都不知道彼此的處境。他們都想著將厄運獨自承擔。可是,偏偏是這樣陰差陽錯的糾纏,成就了彼此的遺憾。到此刻,昂藏七尺的男兒也潸然淚下。蕭榮城拳頭一緊,微微側過頭去。

綠菱繼續說道:“蔣姑娘死後,我從她的包袱裏看見她的家書,知道她是要往羅霄城宇文家去,那個時候,妖王忽然現身,他命我變作蔣姑娘的模樣,混入宇文家盜取元牝珠。妖王是我的主子,我必須聽從他的吩咐。”

這一段,倒沒有進得蕭榮城的耳朵裏。他還在發怔,沉浸在複雜的哀思。綠菱看蕭榮城分神,眼珠子咕嚕一轉,撒腿便跑。她有很好的腳力,足底虎虎生風。可是蕭榮城是鬼魂。他能在茫茫的白霧裏追蹤到綠菱,此時,也一樣逼得綠菱無處可逃。

他緊緊地追著。

忽然,綠菱見前方一道青影過來,她收不住,徑直撞進了對方懷裏。那雙臂彎牢牢地圈住她:“表妹?”綠菱眼睛一亮,抬頭看是宇文槿,一溜煙繞到他身後,抓著他的胳膊喊:“表哥救我!蕭,蕭榮城要殺我呢!”

宇文槿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之前他跟蕭榮城打賭,想要試探這個綠菱表妹是否真的有古怪,他對蕭榮城提出的種種疑惑都一知半解,他順著蕭榮城的計謀,拉著綠菱跟他們一道來岷月山,蕭榮城說綠菱必定會漸漸地露出馬腳,而事實上,當綠菱提出用元牝珠抵禦瘴氣的時候,蕭榮城就有所察覺,懷疑這綠菱對元牝珠有著某種不軌的欲望。

宇文槿卻一直蒙在鼓裏,大多數時間他寧可跟綠菱拌嘴鬥氣,卻打從心底裏關心她。他並不太願意去懷疑她是否真如蕭榮城說的那樣,對他欺騙隱瞞,有所圖謀,相反,他始終覺得自己麵對的,隻是一個聰穎頑皮、沒有心機的小姑娘。

他愕然地問她:“蕭榮城為何要殺你?”綠菱想了想,跺腳道:“因為他覬覦元牝珠,想要搶奪表哥你的元牝珠!”宇文槿一聽,更加驚愕,這個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誰的話了。還在猶豫之時,急追而來的蕭榮城也到了麵前。

蕭榮城一看宇文槿,急忙道:“宇文兄,方才她在我麵前已經招認,她不是你的表妹綠菱。你不要再被她騙了!”

宇文槿不知到底信誰,隻感到腦子裏亂成一團,像爬了滿頭的蒼蠅嗡嗡響。綠菱站在宇文槿身後,看他和蕭榮城都有些分心,暗地裏將右手輕輕一綰,指尖瞬時開出一朵白色的梨花。

那梨花越擴越大,似用雲絲裁剪而成。綠菱步子一退,梨花便隔在她的身前,朦朦地隔開了宇文槿的背影。

蕭榮城頓時瞳孔一縮,淩空躍起,手掌發力朝著宇文槿背後的那朵梨花劈去。

啪!

梨花頃刻爆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之傳來綠菱痛苦的呻吟!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宇文槿根本沒有來得及弄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聽見那聲音便驚愕地回頭一看,隻見綠菱身體飛起,重重地落在幾丈開外的地方,落地之時,臉色煞白,渾身已染滿鮮血!

“綠菱!”宇文槿大呼一聲,衝上前去。

綠菱的眼中頓時清淚盈盈,她吃力地抬手相迎,顫抖的手,便落進宇文槿的掌心,被他緊緊攥著。她道:“表哥……剛才我不是想傷你,我隻是想弄出一麵結界,將你和蕭榮城困住。我不想跟你們動手……不想傷你……我隻想帶著元牝珠走……對不起!表哥,我是受命於妖王,到你的身邊來,盜取元牝珠……可我也是忠於自己的使命,我沒有錯,對不對?其實,我好希望……我就是真正的綠菱!希望我可以有你這樣愛護我的表哥,還有……有一個深愛的人,和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綠菱躺在宇文槿懷裏,不停地說著,就像生怕自己僅剩的那一點力氣,不足以把心裏的話說盡。

蕭榮城腳步鈍重地走過來,看著綠菱奄奄一息的模樣,不禁呆若木雞。剛才他看見綠菱掌中開出梨花,他以為綠菱是想傷害宇文槿,所以才對她發出致命的一擊。可是,他卻誤會了她的心思。那梨花隻是布施結界的第一步,結界生成,就可以製造出幻景,把宇文槿和蕭榮城困在其中,她才可以脫身逃走。

她隻想逃走。

可是,雨落花殘,她終於是再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