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38年9月28日

“那一槍是誰打的呢?”

“除了山口教授,還會是誰。”

“過了惠通橋我就沒見過山口叔叔,不知道他現在到哪裏了。”

……

山口岩開了那一槍之後,不知道打馬跑到哪裏去了。周鑒塘知道,山口岩這些日子在雲南到處走,他應該不缺朋友接濟,因此,也沒有太上心,更沒安排人去找他。涼爽的晨風中,周家和馬幫的人一路說著話、沿著滇緬公路,漸漸走近昆明城。

“彌生,一會兒進城了,你和阿忠回老宅去報信,我去輔元堂找老杜,把這批藥材裝進庫房。”往常外出回來,周鑒塘一般都是安排阿忠回去給兩個太太報信,從這一次開始,規矩要改了。雖然途中因為茶土司和山口岩之間的誤會鬧了些不愉快,但總的來說,兒子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采購藥材,還算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周鑒塘心裏還是很高興的。

“今天才八月初五,這麽早就回來了,太太們怕是有些意外呢。走的時候,二太太隻說,期待姑爺和小少爺能回來過中秋節。”阿忠曉得周鑒塘的心思,高興地答應。

“爹,還是忠叔一個人回老宅吧,我和您一起去……”周彌生的話還沒有說完,一陣汽笛聲驟然響起,而且是連續的短音!

“警報!”周彌生抬頭看看天,臉色都變了——他有在上海遭遇空襲的刻骨記憶,也有一些躲避空襲的經驗,因此,一聽到警報聲,立即大喊,“有日本鬼子的飛機來轟炸,大家暫時不要往前走,都在靠山崖的一邊停下來,跳下馬,趴在地上別動!”

周鑒塘和阿忠並不相信周彌生的話。出來20多天了,眼看就要進城,卻突然讓停下來,有些不甘心。在他們心裏,一直覺得日本人離昆明很遠,完全沒有可能飛來這裏扔炸彈;更重要的是,他們根本想象不到被飛機轟炸是什麽樣子,從莊蹻攻滇、諸葛亮南征、中慶之戰,到新軍起義、雲南起義,城門上的旗子換來換去,昆明城裏,百姓的日子還不是一樣的過?不過,周鑒塘想到周彌生畢竟是從大上海回來的大學生,挨過日本飛機的轟炸,況且,這一路也見識了他的膽魄,不想當著眾人傷了兒子的麵子;阿忠在茶馬山寨親眼看見周彌生消弭了一場大禍,現在哪裏敢不遵從小少爺的安排?於是,兩人一個帶頭往山崖邊走,一個趕緊招呼馬幫。

阿忠正招呼著馬幫的夥計把馱著藥材的馬往山崖下麵牽,天上傳來一陣“嗡嗡”聲,開始聲音不大,就像一群毒黃蜂在耳邊亂飛,隻是勉強能聽得見,但很快,聲音就變大了,好像就在低頭抬頭間,鋪天蓋地的怪叫聲就已經大得像是在耳朵邊炸響!

木六一路上都沒精打采的,這時候竟興奮起來,站在路邊望著天上指手畫腳地大喊——

“從黑林鋪那邊飛過來的!”

“1、2、3……9架,有9架呢!”

“在下蛋……快看,下出來了,蛋落下去了!”

“轟!轟轟!轟——”連續不斷地幾十聲巨響之後,濃煙很快籠罩了整個昆明城。眼前的昆明城,似乎成了一個硝煙四起的地獄之城,讓人覺得像是一腳邁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恐怖夢境。

剛才還像小娃娃辦姑姑宴一樣看熱鬧的木六和其他馬幫夥計全都被嚇傻了……

“爹,你等轟炸過後我們再進城,我先回去看看媽媽啊!”周彌生說著,根本沒有給周鑒塘回話的時間,翻身跳上馬背,就朝著小西門方向奔去。

他身後,所有人的耳朵裏還都灌滿了爆炸聲,根本沒有誰聽到他說了什麽,就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往遠處的炮火硝煙中衝過去了。

“小少爺!”阿忠扯著喉嚨大喊一聲,回頭看了一眼周鑒塘。

周鑒塘急得說不出話,手哆嗦著指了指小西門方向。

阿忠明白姑爺的意思,上馬便追,邊追邊一聲接一聲地喊:“小少爺!小少爺!”

周彌生如何能聽到阿忠的喊聲?日本人的飛機雖然已經飛走,“嗡嗡”聲也遠去了,但城裏的爆炸聲、房屋坍塌聲,還有各種驚恐萬狀的慘叫聲,依然充斥在昆明城的上空;更何況,此刻周彌生心裏隻裝著他的媽媽,什麽都聽不進去。不過,他騎著白馬還沒跑進小西門,就和逃難出來的人流迎頭撞上了。

小西門的門洞裏,被湧出來的人流塞得嚴嚴實實的,逃難的人,大呼小叫著迎麵朝周彌生壓來。他心裏就是再著急,也隻得牽著馬逆著人流往城裏一點一點地擠過去。

經過幾條街道,周彌生看到的情境都完全一樣:兩邊的房屋已經被炸得開了天窗,街道變成了焚燒後的垃圾場,絆腳的都是冒著煙的家具、房上掉下的檁子,或是因為被炸彈炸死、震昏、致殘,而沒有跑掉的人……

周彌生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去年9月的上海。他小心地從這些街道中間穿過,盡量把腳放在石板上。但雖然他已經很小心,匆忙中卻還是踩在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上麵。周彌生抬腳走了兩步,突然發覺不對,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剛才踩到的,居然是一把口琴,而且還是一把黃銅口琴——在滿地的灰燼中,那把口琴被周彌生的鞋底踏去了煙塵,閃出鋥亮的金黃色,散發著似乎要穿透一切的光芒……

周彌生盯著那把黃銅口琴看了一陣,忽然心裏一陣悸動,丟下韁繩,趕緊跑回去,彎腰將它抓在了手裏。

——這把口琴,周彌生太熟悉了!

周彌生撿起那把口琴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很像是那把口琴——黃銅口琴兩邊,被磨成了金色!

當年茶樸離開學校去參軍的時候,兩手各拿了一隻懷表、一把口琴讓他和另一位最要好的同學馬長友選,結果,他選了懷表,馬長友選了這把口琴。可是,馬長友早就去北平找他舅舅了啊,怎麽可能來昆明?再說了,“很像”未必等於“就是”,有這種黃銅口琴的人很多,能把黃銅口琴兩邊磨成金色的人也一定不止馬長友一個……周彌生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卻還是忍不住發了瘋似的去扒拉倒在附近街邊的每一個人。終於,在不遠處一棵被炸斷的大樹下,他真的發現了馬長友:雖然這個人瘦了、雖然這個人胡子長了、雖然這個一向整潔的人穿得像叫花子一樣,但周彌生還是一眼就把認出來——他就是他和茶樸的好朋友、就是他和茶樸同學四年的好朋友馬長友!

周彌生小心地搬開大樹,然後輕輕摸了摸馬長友的頸動脈,確信他還活著,忙吹了聲口哨,把馬喚過來,然後使勁兒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放在馬背上,一手扶著馬長友,一手牽著馬,慢慢地往家走。

“小少爺!小少爺!”周彌生轉過街口,剛能看見周家老宅的大門,就聽見背後人急促地叫他。回頭一眼,竟是阿忠;再一看,阿忠的馬背上,竟也馱著一個人。

“小少爺,你這是……”阿忠趕上了周彌生,見周彌生的馬上還馱著一個人,也愣住了,盯著周彌生的白馬問。

“忠叔,你先不要問我,你先說說,你救的是誰?”周彌生打斷阿忠的話,問道。

“小少爺,這是茶姑呀!她穿了一身男裝,開始我也沒有認出來。她被炸傷了,靠在小西門的牆上,估計是真撐不住了。看到我,隻說了聲‘忠叔,我是茶姑’,就暈過去了。我想,一來茶樸是你的同學,又死在了戰場上,是英雄;二來,我在茶馬山寨沒管住木六,惹了禍,對不起這個姑娘,所以,就把她救回來了。你這是……”

“說來,也是巧的很,這是馬長友,我和茶樸在上海時的大學同學。隻是不知道他是怎麽來的昆明。看樣子,他傷得不輕。”周彌生左右看看,又說,“忠叔,你看這一片的房子,被炸得沒剩幾間好的了,我們趕緊回家去看看吧。他們倆,怕是也得趕緊找爹治傷。”

周彌生和阿忠兩個人說著話,還沒到周家老宅門口,遠遠地就聽到有哭聲從裏麵傳出來。

“忠叔,你照顧他們倆,我先去看看。”

周彌生看看馬背上的兩個人,心知不妙,把韁繩扔給了阿忠,悶頭就往家裏跑。進了大門,他發現自家前院的房子雖然沒有塌,但斷瓦落得滿地都是,高點兒的樹攔腰斷了,矮樹和花草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土……

周彌生進了院門,喊了幾聲,居然沒有一個人出來答應,心裏更加著急,忙循著哭聲往後院佛堂跑去。

“小姐啊,阿春從圓通寺回來了,阿春把佛經給你請回來了,你坐起來看啊,小姐,你起來,我們回大理去……”是周彌生的乳娘阿春的哭聲,從佛堂那邊傳過來。

阿春是阿忠的媳婦,本名叫楊滿春,夫妻倆跟著周彌生的媽媽從大理楊家來到昆明周家,是這個家裏唯一把大太太叫“小姐”的人。

周彌生心知媽媽出事兒了,有些慌亂,腿腳也發軟,他

穿過頂上還在往下掉瓦片的回廊,半邊屋頂垮塌的佛堂一下子出現在眼前。他遠遠地看見阿春跪在佛堂裏哭,幾個丫鬟衣冠不整地在佛堂外跪著,二太太薑玉秀像腳底下踩了炭火,在佛堂門外來來回回地走著。

“說你憨麽,吃米線不喝湯,還真是的。哪天不好,偏要今天喊阿春去圓通寺。阿春走了,哪個還請得動你?隻是讓你出來躲躲嘛,硬是不聽,這下相信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吧?還把丫鬟們都喊出來,這明擺起的,就是自己想要尋死嘛!真以為你燒了二十多年的香,佛祖就會保佑你?佛祖還不是把你打發到阿鼻地獄去了?這下,你相信鍋是鐵打的了吧?”二太太嘴裏翻來覆去地大聲念叨著,好像生怕有人聽不見。

周彌生顧不得太多,也沒有心思從石板路上繞,直接跳進花園,三步兩步就衝到了佛堂前,正要進去,二太太薑玉秀看到了他,先是一愣,接著拉住他,尖著嗓子說:“彌生,你看見沒有,上麵的椽子檁子還在冒煙兒,那半邊隨時可能掉下來,你是周家的獨子,做哪樣要進去冒險。你給阿春說,叫她把大太太抱出來,趕快給她說。”

“二媽,我媽媽她怎麽了?你放開我,我要進去看看!”周彌生說著,猛地一推。

薑玉秀死不鬆手,竟拉掉了周彌生衣服上的一顆紐扣,結果,踉蹌著退後幾步,摔倒在了院子裏。

周彌生跑了一步,聽見身後有響動,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用勁兒過大,忙伸手把薑玉秀拉起來,然後,乘著薑玉秀用手絹撣灰塵的工夫,轉頭進了佛堂。

周彌生的哀嚎聲從佛堂裏傳出來之後,薑玉秀才確信自己的猜測是真的。她舉著手絹聽了好一陣,似乎確證了自己的猜測沒錯,這才指著還跪在地上的丫鬟們罵道:“都杵在這裏做哪樣?快去鋪子裏找老爺!給他說,大太太死了!大太太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