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惠通橋上的槍聲

馬幫出了茶馬山寨之後,一行人似乎覺得山路後麵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所以,全都一聲不吭,隻是埋頭往前走。終於走完了山路,上了滇緬公路,大家這才鬆了口氣。

周彌生原本和木六一起走在最後麵,此時,他跑過其他人,來到周鑒塘和山口岩的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山口岩說:“山口叔叔,茶姑他們太衝動了。我真沒想到,這次您跟我們出來,莫名其妙地替人背了仇恨。”

山口岩正要接話,周鑒塘卻陰沉著臉,看著前麵的路說:“一場誤會,你們也不要想得太多。隻是茶馬山寨的人都是性情中人,耿直得很,一向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恐怕以後山口教授再從這一帶經過時,要多加小心才好——當然,不僅僅是這一帶,雲南出滇抗日、沒能回來的將士很多啊。換了我,要是彌生去打仗,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會恨你的、也會恨所有日本人的。就算我們認識20多年,有交情,我也一樣會恨你。親手把你的頭砍下來的事情,我也許做不出來,但絕交卻是一定的。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殺戮,被欺淩的人會把個人的仇恨記在整個敵對民族的頭上,尤其是那些耿直的鄉野之人,這種仇視會表現得更直率,而且不加掩飾。山口教授,你研究民俗,應該很了解這些山民的。如果你這樣想的話,茶土司今天對我們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自從聽山口岩對茶馬山寨的人說“不信你們問問周老板,我和他認識20多年,什麽時候用槍傷過人”,周鑒塘心裏就開始犯嘀咕了:他的確是20多年前認識的山口岩,但也就隻相處了不到一年時間,山口岩父子倆在周家養好傷後,便離開了昆明。今年春天,這父子倆突然又出現在自己麵前,兩家人不過是20多年來的第二次見麵罷了。雖說這期間也有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淵源,可他們哪裏談得上有什麽深交?至於山口岩是否用槍傷過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怎麽能出麵作證?更何況,這一次,他原本就沒有打算帶山口岩來茶馬山寨,可一路上,從昆明到畹町、再到回來的路上,山口岩都不請自來、一步不拉地跟著自己的馬幫,總不至於到了山寨外麵把他扔下吧?原打算去茶馬山寨見見茶土司、給山寨送了藥,跟茶土司敘敘舊,就繼續趕路的,誰知道,因為山口岩這個日本人,差點兒毀了他和茶土司的交情……周鑒塘越想覺得今天這事兒有些不對,可到底是哪兒不對,他一時半會兒又想不明白。

山口岩聽出了周鑒塘的話外之音,有些委屈地替自己辯解:“是的,我記得中國有句老話,‘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打仗這樣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怎麽弄得明白?我不過是想安心做學問、你不過是想踏實做生意、茶土司不過是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本來一團和氣、互不相擾,可到頭來,卻因為兩國的軍人打仗,搞得我們彼此之間像仇人一樣。”

“對了,山口教授,你今年春天怎麽突然又來了昆明了呢?20年多前你走了以後,我還擔心我們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周鑒塘畢竟也是經曆過家國不幸的人,很多與自己和家人無關的事兒,他都盡量不放在心上;況且,像昆明這種早幾十年就有火車、汽車通幾個國家的地方,每天因為各種原因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客人來了就把新茶泡上,客人走了就把剩茶倒掉,這是人之常情。但現在,因為茶姑這一鬧,他真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個明白了。

山口岩聽到周鑒塘問他這樣的話,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便把以前零零散散給周鑒塘說過的相關的話,再次詳細地說了一遍:“年初,幾個國家的相關機構聯合成立了一個關於古老民俗研究的課題組,我有幸被邀參加。分配給我的研究課題是儺戲。‘雲披紅日恰銜山,列炬參差競往還。萬朵蓮花開海市,一天星鬥下凡間。隻疑燈火燒元夜,誰料鄉儺到百蠻。此日吾皇調玉燭,更於何處覓神奸。’這首詩是貴國元代一位雲南官員寫的,可見,那時候雲南民間就有儺戲了。”山口岩說起自己的專業,口若懸河,而且充滿信心,“以我多年對貴國古老民俗的了解、和對各類相關史料的勘察,雲南的儺戲類型眾多、源遠流長,極具研究價值。所以,這次我專門帶了學生過來,打算把這個課題做深、做透,爭取拿出幾篇有較大影響的論文來。”

“這一點,你和20多年前還真是沒什麽變化。”周鑒塘想起往事,長歎一聲。

“哪一點?”山口岩饒有興趣地問。

“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啊。”周鑒塘依然麵無表情地說。

山口岩幹笑兩聲,不再接話。

20多年前,山口岩第一次到昆明時對外宣稱的來由,還不是民俗,而是中國的古玩。當然,對於古玩,他至今依然熱情不減,隻是這話不好直接對周鑒塘說而已。

周彌生見兩個長輩把話題扯遠了,便湊了上來,為了茶馬山寨的事兒,想解釋一下為什麽很多中國人會那麽痛恨日本人:“山口叔叔,您是個學者,這段時間又住在昆明,可能不知道那些日本鬼子有多壞。我告訴你啊,去年9月,我和我的同學茶樸、馬長友在學校分手的時候,上海就像地獄一樣,大世界被炸、南京路被炸,到處是正在燃燒的房子,到處都是呼爹喚娘的哭聲;難民潮水一般湧向租界,一眼望去,整條街道上扔的都是箱籠被褥和家具;不時有你們日本的飛機從遠處飛來,嗡嗡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下麵跑著的難民似乎想跑過飛機,沒命地往前擠,眼看著女人和小孩子一批一批地倒下……”

周鑒塘聽到這裏,回頭對兒子說:“這段經曆你還沒有告訴過我呢。”

“好慘哦,我剛回來的時候,沒有心情說;後來想說,又怕你和媽媽擔心。不過,隻有從地獄裏走出來之後,才會知道天堂有多美好。以前一直生活在昆明,覺得什麽都很平常,今年5月回家以後,才一下子覺得,走在昆明的石板路上,就像走在夢裏一樣。五華山還是那樣鬱鬱蔥蔥,有飛鳥成群結隊地在上空飛過來、飛過去,一會兒俯衝,一會兒盤旋;盤龍河還是那樣不急不緩地流淌,靠岸滿是碧綠淺草,河麵有成群的野鴨悠閑地鳧著,突然又齊刷刷地潛進水裏,大半天才從更遠的水麵冒出來。還有我們輔元堂街角的糖老倌和他那一塊光溜溜的白石板,我一看見,口水就流出來了,居然像小時候一樣,衝過去對他大叫一聲,‘狗舔糖’!惹得路邊人一陣哄笑……”

周彌生說到這裏,跟在後麵的人也都一起笑了。在昆明長大的人、在昆明長時間住過的人,沒有誰不知道“狗舔糖”的——在糖老倌做的各種糖貨裏,就數這種銅錢大小的糖塊最便宜、最解饞了。

阿忠看到周鑒塘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打馬上來問:“姑爺,天色不早了,前麵有個小店,我們去喝碗茶、吃點兒東西,歇一晚上,明天再過惠通橋吧。”

周鑒塘回過頭,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知道他們也累了,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眾人見了,也都齊聲說“好”,翻身下馬,往小店走去。

無論是否騎馬,趕路的人都一樣,跑起來全憑一股氣兒,一說停,氣兒就散了,這才發現已經餓得不行、累得不行了。於是,大家便顧不得許多,把馬敞放在小店旁的草坪上,要了茶,就著自己帶的幹糧,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細細品味,隻是都不許木六近身——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看見木六走近,立馬就散了,又圍坐到別處去。

木六知道,要不是自己在茶馬山寨說錯了話,大家這個時候就該在山寨喝酒吃肉呢,所以,也沒什麽話好說,隻得無趣地一個人走進了馬群。不過,他也很清楚,那些人不是怪自己把山口岩的名字告訴了茶姑,而是怪他給周彌生說,他是從他們那裏知道山口岩是日本人的。雖說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馬幫,不走茶馬古道、不走高黎貢山,隻是幫昆明城裏的大商號馱運貨物,但馬幫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有些話,內部可以隨便講,卻一個字都不能對外人說。

木六的可憐樣兒,周彌生全看在眼裏。他知道這事兒不能怪木六,可畢竟馬幫有馬幫的規矩,就算他同情木六,也幫不上忙。

周彌生跟在阿忠後麵,把周鑒塘和山口岩伺候好,這才開始照顧自己的肚子。可剛坐下來,就聽見對麵山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即,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從那山傳到這山:

“周老板慢走,把日本鬼子留下!”

——是茶姑!

周彌生一聽那聲音,就知道茶姑是衝著山口岩來的,不由得擔心地望了山口岩一眼。卻不想,這一望去,正看見山口岩把手伸到腰間去摸槍。周彌生皺了皺眉頭,趕緊故意提高嗓音對周鑒塘說:“爹,他們有土槍。茶姑的袖弩也很厲害。我們不好和他們直接衝突,還是趕緊走吧。”

不管山口岩有沒有聽明白,但周彌生這話,是有意說給山口岩聽的。他說著,不等周鑒塘回話,又轉身吩咐阿忠:“忠叔,你和馬幫先走,我來斷後。”

周鑒塘這時候的確不好做什麽決定,便任由兒子去安排。

“小少爺,還是我走後麵吧,你和姑爺先走。”阿忠一邊招呼馬幫的夥計,一邊懇請周彌生。

“他們繞過幾道拐,很快就能追上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快點兒!”周彌生說著,看到周鑒塘和山口岩已經上馬,喊一聲“留神啊”!一左一右,分別朝兩人的馬後甩了一鞭子。兩匹馬嘶叫著,撒開蹄子就朝惠通橋方向跑去。

阿忠愣了一下,趕緊吆喝馬幫:“跟上!快跟上!”

盤山公路上,兩隊人馬你追我趕,馬蹄聲、吆喝聲、呼喊聲響成一片,忽而上下之間似乎並駕齊驅,卻鞭長莫及;忽而眼看著就要迎頭撞上,中間卻又隔著雜草亂石。

周彌生看見周鑒塘跑上了平路,借著拐彎時兩人的直線距離最近,對父親大聲喊道:“爹,讓山口叔叔不要管我們,先過惠通橋去保山,躲開茶姑!”

“好!”周鑒塘答應著,和山口岩並馬狂奔,將周彌生的意思告訴了他。

山口岩回頭看了一眼周彌生,舉起馬鞭揚了揚,對周彌生表示謝意,然後把馬鞭重重地打在馬屁股上。頓時,他的棗紅馬四蹄生風,呼嘯而去。

這時候,跟在山口岩和周鑒塘後麵的馬幫才轉過山彎跑出來,他們不知道周家父子和山口岩剛才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但看見前麵的馬在猛跑,也卯足了勁兒一味地繼續往前衝,好像茶姑追的不是山口岩,而是他們馬背上的貨。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自古以來滇西都不缺搶貨的馬匪。馬幫的潛規則之一是,一見有同夥跑起來,不問青紅皂白,一窩蜂似的都會跟著跑。況且,這一次是老板跑在前麵,他們哪有不追的道理?

周彌生眼見著山口岩走遠,心裏不再慌張,速度雖然沒有慢下來,可心裏卻踏實了許多。一彎上弦月從樹梢上鑽出來,馬蹄下的滇緬路頓時成了一條銀練。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惠通橋了,周彌生回過頭,望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茶姑笑了笑,打馬飛奔而去。

也就是一轉身的工夫,周彌生發現父親和阿忠他們停在了惠通橋東岸,似乎在等他。“看來,山口叔叔已經走遠了。”周彌生想著,勒住韁繩,放慢速度,上了惠通橋,走到橋中心,突然轉身,勒馬停在了怒江之上。

惠通橋是怒江上唯一的一座橋,那些偶爾從這裏匆匆經過的人記不住橋的名字,但記得住江的名字,於是,很多人便習慣把這座橋稱作“怒橋”。

站在怒江上,聽著怒江低沉的咆哮,感受著中秋峽穀中微微有些涼意的江風,周彌生頓生豪邁,仿佛自己是立馬當陽橋的張飛。

但來者卻不是曹孟德。

茶姑帶人從橋西一路追來,到了橋頭,絲毫沒有猶豫就衝將過來。

橋東的人一陣驚呼,阿忠更是大叫:“小少爺快跑!”

周彌生沒有跑,他也跑不了,茶姑根本沒有給他轉身的機會。不過,當茶姑的白馬和茶姑一樣直愣愣地殺到周彌生麵前時,周彌生的白馬還是在沒有主人命令的情況下,噴著響鼻後退了幾步。

“你站在橋中央,是想整哪樣?快讓開,我要砍掉那個日本鬼子的腦殼!”茶姑伸手指著周彌生吼道。

這一次,她不僅沒有叫“彌生哥”,而且,伸手間還有一股涼氣直逼周彌生的脖子。

周彌生非常清楚,這隻指著自己的手正扣著一支精巧的袖弩。那是茶樸在中學時利用幾個暑假給妹妹做的獨家秘密武器,原理來自古老的諸葛連弩。袖弩裏裝的箭,可能煨了麻藥、係著藍色絲線,也可能煨了毒藥、係著黑色絲線,當然,還有可能就隻是一根根尖尖的小木棍,也就是她射內八卦木杆的那種——係著紅色的絲線。不過,周彌生相信,茶姑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隻袖弩射自己,所以,他笑著說:“茶土司一言九鼎,他老人家都已經放了山口叔叔……”

“我爹一言九鼎,並不等於我也一言九鼎,我可管不了那麽多的鼎。我隻要為我哥報仇!”茶姑打斷周彌生的話,露出小姑娘一半兒任性一半兒撒嬌的本色。

周彌生聽茶姑這樣說,笑得更厲害了:“茶姑,山口叔叔已經走遠了,你追不上他,回去吧。”

“呸,一口一個山口叔叔,一口一個山口叔叔,他是你的哪樣叔叔?他是日本鬼子!我哥在戰場上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卻在這裏把日本鬼子叫‘叔叔’。周彌生,你不配做我哥的同學!”茶姑越說越激動,本想用袖弩的,可距離太近,無法下手,便靈機一動,閃電一般從旁邊人手裏抓過土槍、對準周彌生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不會用袖弩射你的,你不配!你隻配用打野獸的土槍!”

霎那間,惠通橋上一片死寂,似乎連江風都被神一把收了。

周彌生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盡管周彌生堅信茶姑不會真的殺他,但他還是很擔心土槍在這個已經紅了眼的姑娘手裏會走火。他瞪著茶姑,想: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砰!”

一顆子彈呼嘯著從周彌生的側麵飛過來。

剛才把槍給茶姑的人,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身子便歪倒在了馬背上。

茶姑大張著嘴、大睜著眼,頭像是被人硬扳著,艱難地轉了過去。

周彌生來不及想這是誰開的槍、那個人為什麽開槍,完全處於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轉馬頭,高叫一聲:“忠叔,快走!”然後朝惠通橋東岸疾馳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神收走的風,似乎又被神放了出來。

茶姑站在風中,看著周家的人和馬幫遠去的方向,吼了一聲:“你們把他帶上,趕緊走,回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