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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夕陽像一個金輪一樣泛著光。

我先用照相機把院子裏裏外外拍了個遍,用了兩個膠卷。我又用攝像機繼續拍。表哥笑著說:“我們應該向北京市政府申請,把下堂子胡同9號當革命文物保存起來。”

當晚,我和表哥吃炸醬麵,表哥吃得津津有味。我問:“你在日本六年,沒喜歡上吃日本菜?”表哥說:“不好吃,一個個小碟裏就擺著那麽點兒菜,還大都是生的,吃不習慣。在日本的六年,我就惦記著吃老北京的炸醬麵,炸醬裏必須得有肉末兒,地道的北京甜麵醬,手擀的麵條。還有鬆花蛋,放點醋,滴點香油,簡直能把人香死。公司有同事從北京來,我就讓他們捎回鬆花蛋,還有甜麵醬。往往這時候,我要把公司裏的幾個中國人約到我家,品著鬆花蛋,吃著炸醬麵,然後播放中國民樂涉步高》鶴洋洋》誦打芭蕉》什麽的。還有袁闊成的評書,馬季和薑昆他們的相聲。其實在北京,我一聽相聲就覺得貧氣,可到了日本再聽相聲就覺得那麽入耳。”我對表哥說:“你小子比舅舅愛國。”表哥“啪”地放下筷子,說:“你他媽的渾蛋,我父親對你們李家有功,你父親是個典型的王八蛋。”我也急了,嚷著:“沒我父親拉舅舅入黨,舅舅早就成漢奸被鎮壓了。”

表哥突然笑了:“咱倆在這兒窮掐什麽?”

表哥去日本六年,我們一直沒見過麵。他隻是給我寫過兩封長信。第一封信裏夾著一張照片,他在大阪城照的,穿著一身五顏六色的和服,腳下踩著木屐,背後是寺廟,有櫻花在盛開。

他在信裏說大阪城建於400多年前的豐臣秀吉時代。在大阪要想欣賞櫻花,首選大阪城。櫻花有許多種,山櫻,江戶彼岸、普賢象、染井吉野都是著名的品種,他身後就是山櫻。

在信裏,表哥掩飾不住驕橫之態,說他在日本幹得很好,公司董事長器重他,他現在已經榮升為總經理助理了。他說:“你通過照片可以看出我的得意感覺。”我拿著照片仔細瞅,怎麽看表哥都像個地道的日本鬼子,便一氣之下把照片撕了個粉碎。沒想到表哥帶著佐佐木從日本回國後,突然跑到了天津。他在電話裏對我說:“咱們到天津見個麵吧,我那日本媳婦點名道姓要吃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中午,咱們不見不散。”我說:“她怎麽知道天津的狗不理呀?”表哥說:“怨天津的旅遊圖呀,形容得也太邪乎了,好像那天津狗不理就是龍蝦魚翅鮑魚一樣。”

我趕到了天津按約定到了狗不理包子總店的三樓,當時的天津狗不理總店還在狹窄的山東路。我和表哥麵對麵正襟危坐,佐佐木靠近窗戶,她時不時扒頭看看外麵,聽街上那嘈雜的叫賣聲.我上下打量著佐佐木,她個子矮小,相貌平平,隻是皮膚很白,那眼眉細得如一條柳葉。表哥解釋道:“在日本,女人都愛用鉗子拔眉,上眼臉越豐滿越開闊越為美。”我小聲說:“那拔眉不疼嗎?”表哥說;“總拔就不疼了,反而有一種快感。”我怕佐佐木聽見,俯在表哥耳邊說:“這樹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表哥推開我笑著說:“你表嫂不懂中國話,你小子說什麽都行。”我說:“這佐佐木怎麽矮得像個侏儒啊?”表哥不高興地說:“日本女人沒幾個個子高的。”我又說:“你相貌堂堂的,佐佐木也醜得太沒人樣了。”表哥火了:“八格!”佐佐木吃驚地看著表哥,然後用日語與表哥說了半天,表哥也在用日語解釋,好一會九才平息。我好奇地問:“你們說了什麽?”表哥沒好氣地說,她指責我為什麽要罵你。我笑著給佐佐木夾了一個包子,然後對表哥說:“你為什麽不找中國女孩當媳婦呢?”表哥說:“佐佐木待我很好,又是公司董事長的侄女。”我說:“你沒骨氣。”表哥沒動怒,他對我撇著嘴說:“你太偏激,我娶日本女人該愛國也愛國,娶中國女人該不愛國還不愛國。中國人瞧不起日本人,日本人也瞧不起中國人。在我們鍾表公司,凡是一個中國人幹的活都漂亮,隻要有兩個人以上,那就非亂套不可。你知道總經理怎麽監視我嗎?說起來很簡單,他就派一個中國人。結果你也猜得岀來,我幹什麽老板都知道。有一天,總經理竟然對我說,'你得天天洗腳,不洗腳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我琢磨,老板怎麽知道我不天天洗腳,想來想去,明白了,一準是那個監視我的中國人幹的。”

看得出佐佐木吃得很香,她對表哥又說了半天。表哥聽完不由得大笑著問我:“你嫂子說,這包子挺好吃的,怎麽叫狗不理呢?”我沒好氣地說:“她還挺幽默的。”表哥笑了:“日本人不懂幽默,她是認真說的。”我說:“那你就讓她少操心,包子香就得了。”表哥說:“你像你父親,對日本人總是橫眉冷對。”我說:“你也像我舅舅,沾了日本就硬氣不起來。別忘了,當初害舅舅的恰恰就是他的日本朋友。”表哥抹著嘴角的油:“你知道我公司的老板是誰嗎?”我說:“沒興趣。”表哥說:“是山本。”

我一愣,險些把吃完的包子又全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