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德央為誰不再唱歌」

央金拉姆打電話來的時候,城北畫家村的蘭花苑亂得像剛散的集市,我、楊帥和明珠,正在準備去康定的行李。我接了電話,站在客廳裏給其他兩位宣布:

“慢慢收拾吧,央金拉姆這兩天還不能走呢,說是有重要的事情。”

“她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還不是有生意?小財迷。”明珠端著我送她的那個粗如兒臂的“淑女杯”出來,去飯廳餐桌旁的飲水機裏咕嘟咕嘟地放了半天,然後關上水龍頭,直起腰,還沒動步,就開始喝。

楊帥抱著一條橙色睡袋出來,靠在門框上說:“你不來呀我就來,薑太公坐釣魚台。七尺釣竿八尺線,有鉤釣上鯉魚來。鯉魚為的吞釣餌,梁山伯為祝英台。人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發哪國的思古之憂呀?”

我看他倚在門框上一副怨婦模樣,沒等明珠反擊,先問他:“你這是在幹什麽?要不先裝上,要不放著,抱手裏是什麽意思?”

他一隻手攬著睡袋,一隻手上上下下地推著他的黑框小眼鏡,看著明珠說:“拉鏈壞了,想找人幫忙給縫縫呢。”

明珠喝口水,歪著頭看他兩眼,回敬道:“梁山伯等祝英台,你就先放著,等央金拉姆來了給你縫吧。”

“妹妹,生氣了?”楊帥一步三搖地走到明珠麵前,“我可在網上看到了,有人從康定自駕遊回來,說那邊叫‘色狼’的帥哥比較多。你要是還這麽凶,我就會在我們去之前,先上網免費給你安排一場新聞發布會,讓那些‘色狼’們準備好婚禮,等著搶你這個‘李家溜溜的大姐’,你看怎麽樣?”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楊帥,藏區叫‘索朗’的人多了,人家怎麽惹你了,把人家叫‘色狼’?就你這不會說話的樣,等著挨揍吧。”我真想敲敲他那亮晃晃的光頭。

“我正巴不得留在康巴不走了呢……”明珠話說到一半,臥室裏響起了“跑馬溜溜的山上”,她扔下我和楊帥,進去接手機,“二嬸……好的好的,我這就回來。”

我和楊帥還沒動步,明珠已經邊說話邊出了臥室。把手機往衣兜裏塞著,對楊帥說:“我二嬸的妹妹來了,帶了些漂亮的藏飾,二嬸讓我回去選呢。楊帥,你送我啊。”

“為什麽是我?讓意西尼瑪送吧,我還要縫睡袋呢。”楊帥朝我擠著眼睛。

“少裝蒜了,明明知道我的車送去大修,準備跑康定,還這麽說。”我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想,你這家夥,真想成全我,就直接說“我肚子疼,讓意西尼瑪開我的車送你吧”,這樣,也許我還有可能領你的人情。

“走吧,我回來幫你縫睡袋。意西尼瑪,你沒事在家把晚飯做好啊,我和楊帥很快就回來。”明珠都出門了,才回頭甩下這麽一句話。

我“哦”了一聲,邊往樓上畫室走邊想,在古城時候的明珠多好啊,人真是環境動物呀,怎麽一回成都就成這樣了?

聽到外麵車子啟動的聲音,我又想,也許我在古城看見的,是她的狐狸尾巴吧?真這樣,她結婚以後,會是個好老婆呢。我為自己的新發現欣喜若狂,推開畫室的門,一邊開工作台上的電腦,一邊哼著倉央嘉措的《天鵝》。

回了幾個郵件,閑逛了幾個網站,看了幾條八卦新聞,做晚飯的時間就到了。我在廚房裏東看看西看看,打算找個借口不做晚飯。可打開冰箱,發現裏麵塞得滿滿的,知道那是央金拉姆幹的,她每次來,都會提著大包小包。想起明珠說她財迷,我忍不住有些為她叫屈。人家隻是喜歡掙錢而已,掙了錢還搞共產主義,多好。沒找到借口,我還是不想做飯,在客廳和飯廳間晃悠,期待楊帥和明珠能趕快回來。就那麽晃悠來晃悠去,我看到果盤裏明珠的零食袋子上寫著“一日吃三棗,青春永不老”,突然有了想做飯的欲望。於是,取了九顆蜜棗出來,打開電視調到戲劇台,邊聽戲邊熬蜜棗粥。

熬粥是個慢活細活,就像畫工筆。我看著水沸騰,紅棗在裏麵翻滾,不一會兒就擠到鍋邊去了,忙把它們全都扒拉到中間。這個過程真的很容易讓人想起一些甜蜜的事情,好像自己是個居家的男人,在等待愛人回來一樣。

電視裏放著改版後的《紅燈記》,李玉和正唱“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楊帥的車“呼”地開進了院子。

他前腳才進門就開始嚷嚷:“意西尼瑪,你知道央金拉姆這兩天和誰在一起嗎?”

“知道啊,卓瑪,一家藏文化傳播公司的NO.1。”我擺著小碟子大飯碗,滿心期待地隨口說。我滿心期待的,是明珠會對我熬的經典蜜棗粥讚不絕口;我隨口說,是因為這個卓瑪,我也不認識。

“卓瑪就是我二嬸的妹妹呀。”明珠從後麵進來,見到我的樣子,沒心沒肺地說,“意西尼瑪,你還沒吃飯呢?這麽多粥啊……可惜我們已經在二嬸家吃過了,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我看著她,一股無名火突然就冒了出來,扔掉手裏的筷子,說:“你們怎麽回事嘛?走的時候說好要回來吃飯,我辛辛苦苦做了,又不吃,玩我?”

明珠和楊帥麵麵相覷。蘭花苑裏,安靜得隻有沙奶奶在唱“鐵梅啊,奶奶我也不是你的親奶奶!”

楊帥的眼光在我和明珠之間穿梭一樣地晃來晃去,慢騰騰地說:“李明珠,這就是你不對了啊,你叫意西尼瑪在家做晚飯等我們呢,又非押著我在你二嬸家吃了才回來。”

明珠臉紅紅的,卻得理不饒人。她偏著頭,皺著眉,從我麵前走過去,“啪”地把電視關了,說:“有什麽了不起?一碗稀粥而已嘛,留著,我晚上宵夜。”

我坐下,冷冷地說:“不客氣,熬得也不多,我一個人享用就是。我今天吃不完,明天吃;明天吃不完,後天吃!”

“你愚公移山呢?至於嗎?”明珠站在電視機麵前盯了我一會兒,突然想明白了似的,走過來,看看粥和小菜,坐到我身邊,從襯衣裏掏出半塊格桑花,說:“意西尼瑪,我給你說件事情吧。剛才聽二嬸說了幾句,我猛然聯想到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和我二嬸、和我奶奶、和拉薩、和這花……總之和我們每一個人以及古城有關。”

說起古城,說起李家大院,說起明珠的家事,我的心一下就軟了,“嗯”了一聲,點點頭。

於是,我邊喝粥,邊聽明珠講故事。楊帥趕忙去把自己的咖啡杯和明珠的水杯拿來,做好準備,也在旁邊湊熱鬧。

1

我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麽二嬸從來不回古城老家,即使過年也不回去。前年五一,弟弟就要出國了,我爸爸和二叔商量回去看奶奶,媽媽說:“讓德央回去吧。”爸爸看著二叔,二叔想也不想就搖搖頭,說:“算了,媽媽身體不好,急出個好歹來怎麽辦?遲回去幾年,德央不會介意的。”

那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聽到他們說起奶奶不讓二嬸回家的話題,而在那之前,我也聽媽媽和二嬸偶爾提及過,更要命的是,在弟弟沒有出生之前,奶奶甚至連二叔都不讓回家。

我爺爺公私合營的時候就去世了。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什麽叫公私合營,總之就是我們家自己的店鋪全都不是我們家的了,招牌和貨物都不是了,而變成我們家和集體共有的了。

奶奶在我們自己家以前的店鋪裏當工人,一月拿很少一點工資,還要帶兩個小孩。錢不夠,奶奶就把外麵兩套天井租出去。那時候,我爸爸六歲,我二叔還不到兩歲。奶奶咬著牙養大兩個小孩,最與眾不同的,就是讓爸爸和二叔讀書,用爸爸的話來說:“也沒什麽書讀,主要是讀報。”每天奶奶去上班了,他就在家讀舊報紙,不認識的字圈起來,等奶奶回來再問她。讀一會兒累了,就在地上抄報紙——用一種可以劃出白道道的石頭。

那是一種礦石,從利州旺蒼上麵拉來的,在南門碼頭下船往汽車上裝的時候,會掉一些小塊塊在河邊的淺水裏。不論是夏天還是冬天,奶奶都會在晚上悄悄地去趟水揀回來。為了防止這種拿來當筆用的石頭“斷頓”,奶奶有機會就去揀,結果揀了一籮筐,估計爸爸和二叔寫到十八歲都用不完。也不知道那時奶奶是怎麽想的,石頭嘛,又不是粉筆,用起來不費,揀那麽多幹什麽呢?後來就因為這一籮筐石頭,奶奶就被戴高帽子遊街……

接著說我爸爸和二叔。爸爸白天自己讀舊報紙,還要教二叔讀。他寫字的時候,二叔也趴在旁邊亂畫,他們從南寫到北,把一個天井裏的街沿寫滿了,又寫第二個天井的街沿,三個天井的街沿都寫滿了,奶奶回來檢查,才算過關,才許他們吃飯。吃了飯以後,奶奶縫補衣裳,腿邊上放一根黃荊條子,聽我爸爸讀報紙。要是爸爸讀錯了字,奶奶看這個字確實是生字,就給他說一遍;要不是生字,奶奶就會一條子刷過去,讓爸爸的手臂上留下高高的、紅紅的一條棱。

“黃荊條子下出好人”,是我爸爸的口頭禪。這句話當年是我奶奶的口頭禪。爸爸最愛說我:“現在這麽任性,就是小時候沒有挨過黃荊條子。”

爸爸為了晚上不挨打,白天認字特別專心。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把二叔背在背上,跑出院子,跑出小巷子,站在大街上問。也不是見人就問,還要遠遠地看一下,對方像不像會讀書識字的人。要是看到人家戴眼鏡或者上衣口袋裏插著筆,他才會去問。問了,嘴裏不停地重複,邊重複邊飛跑回去,用石頭寫在石板上。一般是先把不認識的字寫好,括號也寫好,等問回來了,就把一個簡單的同音字寫到括號裏。靠著這個辦法,爸爸在上學之前,就能夠流利地讀報紙了。

奶奶戴帽子挨批鬥的時候,爸爸就靠著把報紙上的社論讀得溜溜順,才救了奶奶。

奶奶對二叔沒有對爸爸那樣嚴格,所以,二叔後來一直沒有爸爸的學習成績好。

上學以後,別人家的孩子才開始識字,我爸爸卻已經把精力全部用到算術上去了……這樣一步一步的,爸爸總是比其他同學成績好。爸爸說,他那個時候,“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奶奶笑。隻要奶奶笑,雨天他就覺得天高地遠,如果奶奶沒有笑,晴天也看不見三步外。

但是後來高中畢業,他還是要下鄉當知青。爸爸說,知青,就是知識青年,有文化的年輕人。人家的爸爸媽媽送兒女下鄉,說的都是“要吃飽”、“好好接受再教育”之類的話,隻有奶奶不,她把全套高中課本塞進爸爸的背包裏,讓他白天勞動,晚上讀書。沒下鄉幾年,就恢複高考了。抱歉,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恢複高考,總之就是恢複了。恢複的意思就是說,以前有過,後來沒了,再後來又有了——恢複高考了,爸爸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學,來了成都。

我二叔經常拿他和我爸爸的故事來教育我弟弟,對比著講,一個人要是小時候不好好讀書,長大會有多後悔。可我弟弟私下給我說過不下一百回,他就想做他爸爸、我二叔那樣的男人。我每次都追著他打,可心裏卻很讚成他的話。從我十六歲開始,二叔在我心裏就一直排第二,倉央嘉措當然是不可動搖的第一,隻不過,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我心裏的人是倉央嘉措而已。後來上了大學,接觸得多了,才知道以前喜歡的情歌是幾百年前的一個活佛寫的,就拚命找他的資料來看。越看越喜歡,忍不住還寫了篇豆腐塊給校報,就是《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為那篇小豆腐塊,我們寢室的四個人立馬分成了兩撥,一撥要做納蘭容若的小情人,一撥以我為首,要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勢如水火啊!每天臨睡前的懇談會都要拉歌一樣地曬偶像的詩,逼著我不得不像鼴鼠儲藏冬糧一樣,到處去找倉央嘉措的各種情詩譯本……

不好意思,不說我了,說我二叔。我二叔也趕上了好時代,不過不是上大學,而是當兵。他高中畢業那年,部隊到古城招兵,因為要去高原,所以要招身體最好的。二叔其實並沒有想去當兵,隻是一聽說要身體最好的,他就去了。他是古城中學的籃球隊長,籃球打得一級棒,估計相當於櫻木花道的水平,帶著球隊打遍川北各中學沒對手。招兵的一眼就看上了,體檢下來,也是樣樣合格。他歡歡喜喜地回家去給奶奶報告好消息,沒想到,奶奶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撲上去,瘋了一樣地抓扯他,一直把他從筆向街攆到了南街。

二叔經常愛給我爸爸說,奶奶的病,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這麽多年,我翻來覆去地想,都想不明白,媽媽為什麽要生那麽大的氣。”

爸爸就問他:“你到底說了些什麽呢?”

二叔說:“其實我隻說了十個字,一個字都不多。我從鐵塔寺出來,你知道,武裝部就在那裏。為了早點回家報喜,我都沒有走東街,而是穿過禮拜寺、淨聖庵、南街跑回去的。在大門口正遇到媽媽從裏麵出來,手裏拿了個空瓶子要去四牌樓打醋。我和她撞了個滿懷,她都沒有惱火,隻是把我推開,罵我,老大不小了,還天天火急火燎的,一點兒都不像你哥哥穩重。我退後一步,擦著汗水,說,媽媽,我要當兵去西藏了。就這麽十個字,後來我琢磨過無數次,真是這十個字,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當時在場的鄰居也聽見了的。媽媽正在邊拍打身上的灰,邊往西頭的雙柵子街走,聽了我的話,猛然轉身,用醋瓶子指著我,喊我再說一次。我以為她歡喜得想聽二遍,就大聲把這十個字又說了一遍。哥哥你不曉得啊,媽媽還沒等我把話說完,掄起醋瓶子就往我身上砸。她個子小,我個子高,她每一瓶子都砸在我的背上,好疼啊!我撒腿就往東邊跑,媽媽在後麵邊罵邊跑邊把醋瓶子輪圓了。我怕被瓶子砸到,跑得更快,一會兒就上了南街……”

二叔講起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和弟弟就會開心得不得了:弟弟在前麵跑,我拖個酒瓶子在後麵追,弄得滿屋子的家具都在搖晃。

奶奶後來被街道居委會的人給攔下了,說是這樣舉著醋瓶子滿街跑不雅觀,有損“古城文明居委會”的聲譽。奶奶這才不追了,坐在石板上喘粗氣。二叔遠遠地站著,不敢走近,居委會的人就去調解。一聽原因,居委會的人就把奶奶說了一頓,開始給她講“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給她講我們國家的國防建設過去重要,現在重要,將來更重要。像二叔那樣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不去保家衛國,難道要他們居委會那些“老骨頭”去守邊疆嗎?二叔每次學居委會的老大爺老大媽說話的時候,都聲情並茂,把我爸爸逗得樂半天。

最後,居委會的“領導”還鄭重其事地告誡奶奶,要是在早些年,奶奶那天的行為,是要被抓去坐牢的!現在,考慮到她大兒子在成都上學,身邊隻有這個老二,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就不追究了。但她要是還繼續破壞《兵役法》的實施,怕就沒有這麽輕鬆了。奶奶被嚇壞了,抱著瓶子在街上哭,哭得狗都不敢進巷子。

二叔看到圍觀的人都走了,就去拉奶奶。奶奶不理睬他,自己爬起來,走在前麵,走得飛快。到了家門口,一點兒沒猶豫,就進去了。二叔跟上去,說:“媽媽,我去打醋。”奶奶看都不看他,隻說:“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二叔當兵走的時候,奶奶沒有去送他。看到別的新兵都是一家人來送,二叔很傷心。說起這事,他就和爸爸抬杠:“你看看,媽媽喜歡你勝過喜歡我,你下鄉的時候,你去讀大學的時候,哪一次媽媽不是送了又送?車子開走了,媽媽還跟在車子後麵跑,直到跑累了,癱在地上。我把她背回家,她還要生一場病。可我當兵走的時候,她連門都不出。”

爸爸和二叔都不知道奶奶為什麽會這樣。

二叔在部隊當兵,拿出在學校裏當籃球隊長的勁頭,三年間就從新兵變成了副排長,是他們那一年新兵裏最早提幹的。他的主要變化還不在職務上,主要在身體上:高原的風和太陽把他變成了一個西藏人!回古城探親的時候,連街坊都認不出來了。

第一次回家探親,二叔早忘記了參軍時候的不愉快,在拉薩給奶奶買了好些皮毛和藏藥。可回來後,奶奶見了他沒有一點喜悅,見了他拿回來的東西,也不吭聲。二叔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和奶奶說話,奶奶不搭理他。二叔沒辦法,隻好回房間休息,可前腳才出門,奶奶就把二叔買的東西扔了出來,還歇斯底裏地大叫:“李元東——你死早了——你一家人都招藏蠻子……”

那個時候,二叔才知道,奶奶並不是不想讓他去當兵,隻是不想讓他去西藏。但二叔並不知道奶奶為什麽那麽恨西藏。

二叔當上連長那年的建軍節,地方政府組織了演員來慰問,二叔愛上了其中的一個歌唱演員,也就是我二嬸德央。二嬸的爸爸在當地衛生廳工作,一聽說女兒正和一個內地來的解放軍談戀愛,立馬向部隊首長打聽二叔的情況,聽說二叔多好多好,很高興,就讓二嬸把二叔接到他們家去見麵。這一見麵,等於是公開了兩人的關係。二叔也沒想到幸福來得那麽快,等他給奶奶和我爸爸寫信說他愛上了二嬸的時候,二嬸家已經在準備婚禮了。

爸爸看了二叔和二嬸在草原上騎馬的合影,高興得很,當天就回信祝賀。信和賀禮都是我媽媽去寄的,那時候,我爸爸正在讀研究生,還沒有和媽媽結婚。我的外公和我奶奶是表兄妹,外公解放前就從老家利州來成都教書了。爸爸到成都上大學,奶奶就把他托付給了外公。爸爸讀大一的時候,媽媽還在讀高中,經常找爸爸給她輔導功課。結果,爸爸還在讀研究生,媽媽已經從醫學院畢業參加工作了,她的經濟條件比爸爸好得多,奶奶和二叔有什麽事情,都是媽媽幫著爸爸在打理。媽媽一直把奶奶叫錦屏姑姑,一直到現在都是。

可是二叔卻沒有等到奶奶的祝福,隻等到居委會的電報,說是奶奶病重,叫他趕緊回家一趟。二叔接了電報就去請假,請了假就上了一輛跑川藏線的貨車。當他著急上火地翻山越嶺,衝進家門時,卻看到奶奶正站在街沿上罵人,一聲比一聲高,根本不像有病的樣子。二叔喊了一聲:“媽媽。”

奶奶本來是在教訓隔壁家的小孩,說人家把球打到我們院子裏,碰壞了我們家的瓦當。看到二叔回來,聽到二叔叫“媽媽”,立刻又把火氣轉移到二叔身上:“你回來幹什麽?你不是也被藏蠻子把魂給勾去了嗎?”

那小孩乘機抱著球跑了出去。

二叔說:“我接到電報,說您有病,就趕忙回來了。”

奶奶又不理睬二叔了,指著門外罵:“當年霸占我家的鋪子,現在又想霸占我家的房子。你們巴不得我死,我就不死,我要好好活!”

奶奶說著就往房間裏走。她那個時候人還硬朗得很,不需要誰照顧。

二叔見奶奶確實沒病,就去找居委會。居委會的大爺大媽說:“她是這兩天才好了的,前些天收到你的信,不吃不喝不說話在家躺了好幾天,不是我們進去找她收清潔費,她怕是餓死在家都沒人知道哦。我們打120把她送去醫院,醫生搶救了好一陣子,她才活過來。我們也不敢和她提什麽,經過大家集體討論,決定以組織的名義,給你發封電報,請你回來。”

二叔聽了老人家的話,哭笑不得,但也清楚他們說的一定是事實。二叔趕緊給我爸爸打了電話,把奶奶的情況簡單說了說。爸爸也覺得事態嚴重,當天晚上就找車從成都往古城趕。當時成都到南充的高速公路還沒有修通,從成都回古城還得繞道綿陽,要走八個多小時。

奶奶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兩個兒子都守在門外邊,嚇了一跳。問清楚了二叔和爸爸回來的原因,頭不梳,臉不洗,跑到居委會外麵,指著還沒有人來上班的居委會大院就開罵。正是上學上班的時候,一會兒,街上就擁了一大堆人。二叔和爸爸勸奶奶回去,可越勸奶奶罵街的興致越高。

奶奶罵的話很難聽,意思是說,那些人就怕李家後人強,怕李家出人才,看到他的兩個兒子一文一武都了不得,整個古城沒人能比,才想方設法不讓兩個兒子在學校好好上學、在部隊好好當兵,想讓她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麵沒有前途,隻好回來任憑他們擺布……

爸爸和二叔拿奶奶沒辦法,隻得當起了臨時交警,先疏散圍觀的人群。

後來,一直到居委會的大爺大媽出來,給奶奶道歉,表示以後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情,都絕對不給我爸爸和二叔打電報,奶奶才算饒了他們,同意跟爸爸和二叔回家。

爸爸回來之後,奶奶的心情好多了。她扯著爸爸問外公、外婆和媽媽的消息,問爸爸和媽媽什麽時候結婚。聽爸爸說讀研究生期間就可以結婚的時候,她馬上來了精神,叫爸爸回去就和外公商量,趕緊和媽媽結婚。爸爸很懂事,說:“好的,媽媽,我回去之後就和雅蘭領結婚證,不過婚禮得等我畢業後,參加了工作,分了房子再舉行。不然,就得住雅蘭他們家,多不好。”

奶奶覺得也是,就答應了。

二叔站在旁邊,心裏可難受了。一來,他怨自己沒有我爸爸會說話,淨惹奶奶生氣;二來,他看奶奶對我爸爸媽媽的態度,想起奶奶看了他和二嬸的照片幾天不吃不喝,更不是滋味。

在爸爸的勸說下,奶奶答應不管二叔的婚事,可也要二叔答應,永遠不把那個“藏蠻子婆娘”帶到她麵前。

二叔哭著,一下就給奶奶跪下了,卻什麽話都沒說。

2

二叔回到拉薩,心情不好,可又不能跟二嬸說,半年後,就主動去了一個邊防連隊。

那個連隊有些哨所駐守在雪山上,一年到頭都是雪,夏天都得燒牛糞烤火。二叔說,他在那裏呆了五年,有大半兒時間都在操心怎麽樣才能弄到牛糞。二叔帶著他的兵把新鮮的牛糞收集起來,摻些鍘碎的幹草進去,再兌些水,就赤腳在糞泥裏翻來覆去地踩踏,把碎草和牛糞攙和均勻——做這個事情,就像古城人在和抹牆用的麥秸泥。這個工序完成了以後,他們又要在寬敞的地麵上鋪一層細細的碎草,用鐵鏟把踩好的牛糞一鏟一個攤在碎草上,再用抹子把攤在碎草上的牛糞一個個都抹成光滑的圓糞餅。等糞餅曬到半幹的時候,又用托架把糞餅懸空提起,掛到避雨通風的地方去風幹。

“如果天氣好的話,十天半月幹牛糞餅就算是做成了。踩牛糞的時候要肯下力氣,抹的時候要認真仔細,這樣做出來的牛糞餅,才會外光內緊、火力旺盛……”二叔什麽時候說起牛糞,都像乞丐看見了我們手裏的饅頭,那眼神,就像要把牛糞吞下去。還有,二叔在邊防連隊的時候,一年都見不到新鮮蔬菜,水果和鮮肉更是不要想。二叔說,路途太遠,路況也不好,即使買回來一車菜,不是爛掉就是成本太高,再一分下去,攤到每個戰士頭上會有多少錢?誰都知道,人體是需要維生素的,不吃新鮮蔬菜,維生素從哪裏來?沒有維生素,就會指甲翻翹、頭發稀落、體質下降。

“如果不是因為那裏條件太艱苦,我可能後來真的不會娶德央。”二叔給爸爸說,“五年呢,她隻要有時間就從拉薩來看我,給我和戰友帶來維生素膠丸和書,還有一些簡單的體育活動器材。她來了,我們就像過年一樣,唱歌跳舞。她一走,戰士們比我還著急,見麵就問嫂子什麽時候來。我要是不娶她,別說我良心上過不去,戰士們也不答應呀。”

回到拉薩後,二叔和二嬸就舉行了婚禮。可婚禮上,李家一個客人都沒有。奶奶就不用說了,肯定不會去。還不通火車呢,奶奶就是想去,二叔也不敢接她呀。我們家那時候也正處於緊急關頭:因為媽媽是高齡產婦,又低血糖,在懷孕七個半月的時候,就被醫生說服住院了。爸爸得上班,還得守著媽媽,醫生已經警告過他,萬一我媽媽有事情,他這輩子就不可能再和媽媽有孩子了。而李家在古城原本就是外來戶,李家大院是爺爺的爸爸早年從英國留學回來,到聖約翰大教堂來當牧師的時候才買的。奶奶的娘家肖家也沒有正親留在古城,奶奶的幾個兄弟全在解放軍打過來的時候跑去香港了。早幾年奶奶一個人養大兩個兒子,日子過得苦,有幾家遠親,平時幾乎不往來,素珍阿姨的媽媽,偶爾來奶奶家,全是為了幫人租房子賺點傭金。

好在二嬸家不計較這些,婚禮全都是人家操辦的。一般的家屬結婚後,都住在部隊的家屬院,二嬸單位離她娘家近,嫁給二叔以後,為了上班方便,就沒有住到部隊去。二叔平時住在部隊,周末才回去換洗衣服。所以二嬸說,在二叔轉業回成都之前,他們一直是“兩地分居”。二嬸家隻有兩姐妹,她的妹妹就是卓瑪——這次來的這位。她生意做得大,全國好多大城市都有她的連鎖店。她還做藏飾生意,每次來成都看二嬸,都會帶來好些小玩意讓二嬸和我挑。二叔和二嬸結婚的時候,卓瑪才隻有十歲,最喜歡到二叔部隊去玩,見了穿軍裝的就叫“解放軍叔叔”,可偏偏叫二叔“哥哥”,結果搞得二叔在戰友麵前矮了輩分。但二叔非常喜歡卓瑪,常常在節日裏和二嬸一起,帶著卓瑪出去騎馬。

二嬸和二叔結婚前,對婆家的事情一點都不了解。結婚後,東一句西一句,慢慢地,二嬸還是從二叔那裏套出了他“逃婚五年”的原因。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能見到婆婆,二嬸很傷心,給我爸爸媽媽打電話哭。我爸爸媽媽能說什麽?隻好安慰她,勸她說過兩年就會好的。二叔看二嬸太傷心,就哄她:“老人家嘛,一時想不開,等我們有了孩子,媽媽看在孫子的麵上,就不會再那麽固執了。”聽二叔這樣說,二嬸第二天就去找領導,要求不上舞台了,退下來,在文工團裏搞行政。領導很吃驚,搞不明白她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隻好當麵給她說:“百靈鳥怎麽能不唱歌?才旦卓瑪都唱到了頭發白呢。”背著她又給二叔打電話。二叔也很意外,反複勸二嬸都沒有效果,就跑去把他的嶽父嶽母搬了出來。二嬸告訴她的父母:“到檔案室工作有規律,可以不出去慰問演出,還能多看書,對孩子好。”這樣的理由,做父母的怎麽會不讚成?就這樣,從那以後,二嬸再沒有上過舞台。雖然二嬸是自願的,但二叔心裏明白,她為了孩子要放棄自己熱愛的事業。二叔給我爸爸打電話說:“她能等我五年,還要為我放棄自己的歌唱事業,放棄自己的舞台,可我能為她做什麽?”我爸爸和媽媽聽了,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有時候看央金拉姆,看她追意西尼瑪的勁頭,就覺得她很像我二嬸年輕的時候。上大學那會兒,是三天一封信,現在是每周買好吃的過來,還幫著洗衣服——是,我說的是有點兒誇張,事實是上學的時候人家兩周給你寫三封信、半月來看你一次,我們班上誰不知道?我就故意誇張。誇張一點怎麽了?這叫藝術誇張,你懂不懂?不管怎麽說,人家堅持等了你這麽多年是事實吧?多不容易啊!就是塊石頭也被捂熱了吧?也不知道有些人怎麽那麽鐵石心腸。楊帥,還是你不錯,喜歡藏族姑娘,真是好選擇。我二叔就說了,要是有下輩子,他還是要去西藏,還是要娶藏族姑娘……我是喜歡倉央嘉措,可我沒說我喜歡藏族男人,意西尼瑪,你少混淆概念!

不和你們扯這些了,還是說我二叔和二嬸吧。

二嬸滿懷希望地過了一年。她從來沒有在內地生活過,根本不知道內地的生活習慣,也不知道該為奶奶準備什麽樣的禮物。二叔說,那一年二嬸的話題裏隻有兩個人:還沒有出生的弟弟和她沒有見過麵的奶奶。二嬸試著準備了很多禮物後,最後決定給奶奶買些滋補的藏藥。每次都是二叔把二嬸買來的藏藥寄到成都,再由爸爸轉給奶奶。但是,沒有人敢告訴奶奶那是二嬸買給她的,隻說是二叔托人帶回來的。盡管這樣心誠,但弟弟出生後,二嬸還是沒能見到奶奶。二叔和二嬸給奶奶寫了封信,說一家人想回古城去看她。奶奶回信卻隻要兒子和孫子回家,提都不提二嬸。二嬸捧著信,看一遍哭一遍。

二嬸是在二叔轉業回成都後,才有機會和人談起奶奶的。

二叔轉業的時候,最開始是在市委秘書處,後來在市委組織部,現在已經在市衛生局幹了兩年多的局長了。二嬸一回來就在省博物館工作,再沒動過。我爸爸說二叔:“你是越往前走,進的衙門越清閑呀。秘書處是最忙的,即使當個副處長,也是在領導的眼皮子底下,彈簧一樣擰著;組織部的副部長,那就好些了,至少不用仰人鼻息;衛生部門當然更好,科教文衛嘛,總是排在最後的,老爺呆的地方呀。”二叔就笑話爸爸:“你還在大學教什麽書?趕緊棄教從政吧。做個教授都有這麽一套理論,真到了什麽政策研究室,下去各區縣走走,多聽聽多看看,要不了兩年,還不就著作等身了?”爸爸就笑:“我也隻是耍耍嘴皮子,真做起事情來,還不得靠你們?我知道你這兩年把個衛生局搞得轟轟烈烈,‘夕陽紅就醫卡’網點都辦到我們學校門口了。”

爸爸這樣說,是在誇二叔,也是在誇二嬸。我們都清楚,如果不是因為二嬸他們家的關係,二叔也不會有機會在這麽敏感的時候去衛生局,幹出那麽多的實事。當初很多人聽說二叔去衛生局,還以為他犯了錯誤呢,安慰的電話都打到我們家了。一年後看到上麵那麽多大領導帶著大報大刊的記者下來,才知道他沒有被貶;開全國兩會的時候,“醫改”的話題鋪天蓋地,才知道一個政策在出台前,是經過“實彈演練”的,並不隻是在那麽七八個方案裏選一個那麽簡單。二嬸卻一直默默地當著她的資料員,管弟弟也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二叔一家回成都以後,和我們家往來最多。我們家在成都,有外公、有舅舅、還有爸爸媽媽的同學。可二叔在這裏隻有戰友,二嬸隻有幾個世叔,平常都不咋聯係。雖然之前隻是通信和打電話,但畢竟兄弟情深,兩家人住在一座城市裏,見麵的時候多了,很快就相處得很融洽。不過,二叔有時候也會趁著加班單獨來我們家,和爸爸媽媽談論奶奶的事情。

二叔結婚後的第二年,奶奶去後麵的望江樓上整理爺爺留下來的零碎東西,不知道看見了什麽,在樓上跑來跑去地罵街,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而且因為站得高,罵聲傳得也很遠。這個意西尼瑪領教過,我就不仔細說了。要我仔細說,我也說不出來,因為我們家的人,從來都不去聽奶奶嚷嚷,不當她在說話,隻當她在鍛煉。可那時候,估計奶奶病得沒這麽厲害,周圍的人也還不熟悉,特別是那些租房子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啊,趕緊跑到後麵去看,聽到她罵人,估計是很生氣,就想上樓去勸她,可還沒上樓,就聽到“哢嚓”一聲,一塊樓板斷了。奶奶被卡在樓板裏,上不得下不得,兩隻攥緊的小拳頭,還在捶著樓板繼續罵。租房子的人看見樓板那麽不結實,也不敢上去,就去找居委會。居委會的大爺大媽們站在樓下,討論來討論去,意見總也統一不了,主要是多數人鑒於幾年前的教訓,都不同意叫120和給我爸爸打電話。後來不得已,民主集中,我奶奶才被110救下來,被120拉去了醫院。從此,奶奶的下半身就癱瘓了。

爸爸媽媽接到電話連夜趕回古城,想把奶奶接到成都,可奶奶不願意,害怕她離開古城後,別人會搶我們家的房子。不僅不去成都,她還很堅決地讓爸爸趕緊回單位上班,更不許爸爸通知二叔回來。奶奶說,他們要是再回來,她就一頭撞死在床邊的櫃子上。爸爸沒有辦法,隻好請了奶奶本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來照看她。那個遠房親戚就是素珍阿姨。她下了崗,正沒事情做,爸爸給的工資又高,就來了。奶奶硬氣,從來不主動給我爸爸和二叔寫信,就算回信,也是就事說事,從不多囉嗦一句。早幾年,爸爸不敢讓二叔知道這件事情,後來二叔要帶弟弟回家啊,瞞不住了,才不得不說。和上次一樣,二叔一路哭著回來,還是沒有看到奶奶的好臉色,不過奶奶對弟弟好,看在弟弟的麵上,沒有和二叔多計較,隻是不搭理他。

奶奶住的,是那種老式的架子床,一年四季都掛著蚊帳,床裏有床頭櫃、有衣裳架子……你們要是去古城,在張飛廟左側展廳裏還能看到那樣的床。二叔剛走的那段時間,爸爸經常回去看奶奶,奶奶就打著架子**的衣裳架子大聲罵,編故事一樣,說爸爸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不好好教書,在學校犯了錯誤,被學校開除了,現在沒地方去了,隻好呆在家裏守著老娘。好不容易等她聲音小點兒了,爸爸趕緊給奶奶解釋。可奶奶一聽爸爸解釋,又罵,說爸爸給李家的先人丟臉,給她丟臉。爸爸沒辦法,隻有托付素珍阿姨好好照顧奶奶,回了成都。隔了一個月再回去,爸爸發現奶奶說話越來越難聽,顛三倒四,沒人能聽懂,但身體好像比以前好了很多,就把奶奶推到醫院去檢查。

剛收回來的時候,房子被那些人搞得亂七八糟,從大門進去走到後院,像是要穿過一個難民營。二叔轉業回來,有個等待安排工作、可以不上班的空檔。他利用那段時間,專門回去把院子全部搞了內部裝修——也不是全部,奶奶住的房間就沒動,外麵的老木門、木板和窗花也全都沒動,用我爸爸的話來說,就是“基本上修舊如舊”,奶奶被推出來曬太陽,也看不出有多大的變化。那裏很快就成了我和弟弟的樂園,隻要節假日有大人回老家去,我們倆一定得跟著,回到古城就滿大街亂跑。古城沒車啊,怎麽跑都沒什麽危險。為了奶奶高興,我們兩家人一起回去住的時間不多,一年也就那麽兩三次。開始,二叔不敢帶二嬸回去,後來二嬸回去了,就呆在前院,不去後院。這樣倒也相安無事,隻是辛苦了素珍阿姨。媽媽知道她辛苦,給她的工錢一直都比較高,也默許她利用家裏的房子賺點私房錢。

從上中學開始,我每月就隻能回一次家,那天便是我們兩家人的節日。飯後,爸爸和二叔在書房聊天,弟弟跑去我房間打電玩,我隻好在客廳看電視。媽媽和二嬸就會邊織毛線邊擺龍門陣——天知道她們哪有那麽多毛線活兒要織的。二嬸第一次來我家,看到媽媽在給我織圍巾,喜歡得不行,非要媽媽教她。這一教,竟上癮了,見什麽織什麽,從帽子到襪子,從緊身小毛衣到寬大的外套,樣樣都不放過,看到圖片上、電視裏有什麽新款式,也跟著學。媽媽之前對織毛衣也就是業餘愛好,自從當了老師,興趣越來越大。最近她們倆居然在研究織小孩子的東西了,真是莫名其妙。當然這個和我沒關係,和弟弟也應該沒關係吧……還真難說,小家夥萬一在國外給二叔二嬸帶一個大媳婦回來,也還是可能的。

“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你們聽到剛才電視裏的沙奶奶是這麽唱的吧?巧了,我媽媽也是這麽跟我二嬸開頭的——

她說:“其實吧,她也不是我的親姑姑,她和爸爸是表兄妹。”

3

別說你們覺得好笑,我當時也和你們一樣,轉過頭就衝媽媽說:“你那不是廢話嗎?是你親姑姑,你能和爸爸結婚?你倆願意,民政局也不敢批呀,那叫近親。”

媽媽聽了,用毛衣針指著我對二嬸說:“你看看,這麽大的姑娘,說起這樣的話來都不知道臉紅。”

二嬸笑笑,不吭聲。媽媽長出了一口氣,隻好接著講她的“錦屏姑姑”。我媽媽的“錦屏姑姑”,就是我奶奶。我奶奶和外公是表兄妹,也就是說,他們倆都把對方的媽媽叫姨媽:我奶奶的媽媽,是孔大小姐,嫁到本城做生意的肖家;我外公的媽媽,是孔二小姐,嫁到了做官的利州趙家。從古城到成都和利州的直線距離差不多,但到成都,必須走旱路,繞來繞去,翻山越嶺;而到利州,可以走水路,一路都沒什麽阻礙。

我的外公趙嘉陵和我的奶奶肖錦屏,曾經有過婚約。

因為人物關係太複雜,我轉述給你們聽的時候,必須直接用他們的名字。你們都不知道,媽媽一講那些老人家的故事,我和二嬸就會頭懵。我不知道二嬸現在把那些人物關係理順沒有,我是勉強理順了,不過,代價是花了多年的時間,像聽錄音一樣反複聽媽媽講“課”,還要加上“課”後的認真複習、歸納消化。

4

在趙嘉陵18歲那年端午節,他的媽媽孔二小姐特地回了一次娘家。

按古城的老規矩,“五月五,回娘屋。”但嫁得遠的姑娘,也不一定年年端午都要回。孔二小姐雖然嫁得遠,早些年還是年年都要回的:一來娘家父母健在;二來局勢還算穩當,趙家一門除了老爺子在家坐館教書,其餘子弟都在外麵讀書、做官,家境好;三是隻要天氣好,一早起來走水路,連來帶往中間吃頓飯,一點問題都沒有。後來父母去世了,孔二小姐回娘家的次數才慢慢的少了。所以,孔二小姐專門選那天回來,其實是為了要見姐姐孔大小姐。

十五年前,孔二小姐帶著三歲的獨生兒子趙嘉陵回娘家過端午,孔大小姐也帶著剛會走路的小女兒肖錦屏回娘家。給父母行過大禮,姐妹倆在院子裏逗孩子玩。嘉陵穿著小長袍馬褂搖頭晃腦地背《三字經》,錦屏在孔大小姐懷裏不安分,直往表哥麵前撲。孔大小姐就說:“妹妹,我看嘉陵和錦屏很有緣分呢,我們做個兒女親家吧。”孔二小姐很高興,當即就答應了。那時候,孔家幾位長輩還在,知道了,全都很高興。為祝賀他們親上加親,第二天邀請所有的親朋來喝酒。後來,父母不在了,趙家的事情也多,孔二小姐回娘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但她心裏還總惦記著這樁事。現在,她的兒子就要去省城上學了,就想在兒子走之前,趕緊給兩個孩子訂婚。

可是,她下了船,請挑夫挑著禮盒來到家門口時,卻發現家裏的氣氛和往年不一樣,連守門的下人見了她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她覺得好奇怪,叫挑夫坐在門廳裏休息,自己走進了二門。繞過照壁,她聽到裏麵大廳裏傳來陣陣喧笑聲、麻將牌的碰撞聲。沒有人注意到她來了,大家都在看著自己的牌,講著自己的話:

“聽說你們肖家的貨從重慶到上海,沿途還做外國人的生意?”

“是啊,管他打仗不打仗,什麽時候都有人吃飽有人餓死呀,沒辦法的事情。那些打仗的人也要穿衣吃飯嘛。”

“聽說趙家當官的都從北方回來避難了,想要來接你家幺女進門,是不是真的呀?”

“哪有這樣的事情?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當什麽真?趙家的人不在外麵做官跑回四川來,一沒勢力二沒幫靠,留洋博士又有什麽用?當官有什麽用?還不都是變狗咬人的命?誰上台誰就是他的主子,局勢這麽亂,現在怕是連主子都找不準。這世道,還是銀子裝在自家口袋裏才最穩妥。當爹當媽的,誰願意看著自己的女兒從米羅蔸往糠羅蔸裏跳?”

孔二小姐聽得出來,這是姐姐的聲音,而且也聽得明白,說的就是趙肖兩家的兒女婚事。她猛然間覺得自己的心一陣一陣的絞疼:因為局勢混亂,趙家在外做官的,不管是留過洋的還是沒有留過洋的,都回鄉了。趙家在外人眼裏,是衰敗了,但孔二小姐沒有想到,自己的親姐姐也這樣認為。再看看家裏那些下人的神情,這才明白,不僅僅是姐姐這樣認為,連哥哥嫂嫂們也都是這樣認為的呢。

孔二小姐在趙家做了十幾年媳婦,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當年願意和姐姐做兒女親家,一是顧念姐妹親情,要姐姐家的女兒來做媳婦,知根知底,總比找別家的好;二是想到姐姐精明,養的女兒也一定會當家,以後可以幫她操持家務。卻不料,“是這樣想的,不是這樣長的”,姐姐居然如此短見識,不把趙家放在眼裏。要是現在還勉強接她的女兒進門,以後怕是再沒有安生日子過了。孔二小姐心一橫,轉身就往外走。她走得太急了,在轉身的時候,和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驚叫一聲:“姨媽,怎麽不進屋去呀?”

是錦屏的聲音。孔二小姐看看她,點點頭,卻隻對挑夫說:“禮盒放在門廳裏就可以了。”然後目不斜視地出了大門。那一瞬間,她身後的嘈雜聲就像是被誰收了一樣,整個大院一片寂靜。

孔二小姐看著眼前這個再沒可能成為自己兒媳婦的姑娘,長歎一聲,說:“他還好。錦屏啊,姨媽曉得你是個能幹的好姑娘,你要是有條件,也出去讀書吧。多讀點書總是好的,就是將來做生意,也是需要學問的。”

錦屏點點頭,退下船。

回去的時候,是逆水而上,孔二小姐看著漸漸遠去的人和城,是那麽不甘心!

當晚回到利州,孔二小姐把白天的遭遇給趙博士一說,趙博士就火了:“唯利是圖的小人!你當年答應和肖家結兒女親家,我心裏就不舒服,現在她居然這樣說,正好。”

過了些日子,聖約翰大教堂的李牧師來利州布道,到趙府拜望啟蒙恩師,也就是趙博士的爸爸舉人老爺。李牧師見到趙博士,相互敘了早年的同學之誼,又相互擺談各自在國外的學業。趙博士在日本學的測繪,戰亂之前,正在繪全國地圖,見了老同學就感歎:“戰事頻繁,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版圖繪製完啊!”李牧師不談國事,隻打哈哈,說起他在英國留學等等,又口若懸河,時不時地還夾雜著幾句英文,很灑脫。兩人後來說到家人孩子,躲在屏風後麵的孔二小姐才走出來和李牧師寒暄。聽李牧師說妻子早逝,他沒有心思再娶,隻想把兒子和養女撫養大,扶助他們各自成家立業。趙博士和孔二小姐聽得連連點點頭,很是敬佩。一論年庚,李家小姐正好比趙家公子小三歲,兩家便有了結成親家的打算,隻是都沒有把話說破。

5

媽媽講到這裏的時候,二嬸就問:“老太太又是怎麽嫁進李家的呢?”

媽媽抿嘴笑了,說:“是啊是啊,趙家的事情我說得太多了。不過,說起老太太年輕時候的事情,趙家還真繞不過去。好了,你不要著急,下麵就隻和李家有關了。老太太嫁進李家,那個時候古城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早些年老太太病得沒這麽嚴重,常常和我說起她去成都讀書前後的事。老太太也就是一生好強,唉,那個時候的女子想要出去讀書,難啊!”

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會看我兩眼。我就偏著頭看她,說:“現在的女子出去讀書,也難啊!沒有好成績拿回來,都不好伸手要學費呢。”

6

利州是中國北方進川的咽喉,古城是利州去重慶必經的水路,兩城之間的嘉陵江上,每天都是船來船往。趙、肖兩家主人是親戚,下人們也都認識。兩家人隻要有個風吹草動,對方主人家還沒得到準信,小道消息就已經街頭巷尾滿天飛了。

肖錦屏送走姨媽,才弄明白媽媽幾天前和舅媽們神神秘秘商量來商量去的,是什麽事。但她誤會了姨媽說的話,以為自己隻要也像表哥一樣去成都上學,就有和表哥在一起的希望。她跑回舅舅家,看到媽媽和舅媽他們已經拆了麻將桌,準備吃飯,一時顧不得禮儀,徑直走到孔大小姐麵前,說:“媽媽,我要去成都上學!”

“嘉陵哥去成都上學了,我也要去。”肖錦屏畢竟才16歲,在媽媽麵前還不會轉彎抹角。

“憑什麽趙嘉陵去了成都,你就得去成都?”孔大小姐逼問女兒。

肖錦屏心裏的話說不出口,臉紅紅地站著,一動不動。

“你剛才送你姨媽去了,是嗎?她給你說什麽了?挑唆你去成都是不是?休想!她這輩子都別想要我的女兒進她趙家的門。當我不知道?一家敗家子兒,祖業全拿出去做了留洋的路費,回來也沒見有一個人謀到能發財的職位。趙博士?呸!不就是一個畫圖的?畫的圖還沒法往廳堂裏掛,一錢不值!家裏現在空殼子一個,看到我們肖家有錢,就想要我拿錢出來送他兒子留洋,再花錢買官?休想!”

孔大小姐的唾沫星子噴了女兒一臉,還收不住口:“孔二仗著趙家有幾房子破書,在我們麵前威風八麵的,好像她才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家閨秀,我天生就是買賣人家的掃地丫頭。也不想想,自己姓什麽!她姓孔我不姓孔嗎?她在家讀的書還是我讀剩下的呢。她是家裏的老幺,爸爸媽媽在世的時候,我們遷就她,現在我都當婆婆抱孫子了,我為什麽還要遷就她?那些成都的、北京的、東洋的書和本本,全都是她驕傲的本錢,就讓她抱著那些東西去哭,抱著那些東西去死!”

肖錦屏太害怕媽媽在大庭廣眾之下罵人了,直愣愣地站著,一個勁兒地哭。孔家妯娌幾個剛才沒看成熱鬧,正遺憾呢,現在自然要煽風點火,生怕孔大小姐罵得不難聽。但畢竟都是自家妹妹,幾個兄長實在聽不下去了,派下人來傳話,叫趕緊去吃飯,妯娌們這才簇擁著孔大小姐往飯廳去了。

肖錦屏也沒心思吃飯,出了舅舅家的大門往家走。到了巷子口,碰到在她家店鋪裏當學徒的李元東。李元東問她:“錦屏,正是吃飯的時候,你去哪呀?”

這一問,肖錦屏越發委屈,眼淚又出來了。

“去我家吃飯吧。我家就在前麵巷子裏,爸爸和妹妹都在。”李元東低聲說。那口氣,斯斯文文的,和趙嘉陵一模一樣。

肖錦屏想都沒想,就點點頭,並排和李元東一起,轉個彎兒,進了筆向街。到了李家大院門口,肖錦屏左右看看,問:“這是你們家嗎?以前不是馮家的嗎?你們租的?”

“不是租的,就是我們家。我爸爸幾年前買下的,馮家也是信教的,要急著回廣東老家去,房子就賣得很便宜。”李元東仰著臉,自豪地說。好像這筆生意不是他爸爸做的,而是他做的。

“我就想去你們家學做生意。我的家境,肖老板知道。”李元東說的肖老板,指的是肖錦屏的爸爸。

肖錦屏跟在李元東身後進了李家大院,發現這個院子因為人少,和他們肖家大院比,說不出多了點什麽東西,讓人心裏爽快,一下子就不煩躁了。不過她不太喜歡牆壁上掛著的圖片——那些圖片看起來和這個大院不怎麽協調。

李元東帶著肖錦屏到了後麵的廚房,下人已經把飯菜擺上桌子了,李約瑟和李明珠正在洗手。肖錦屏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李瑤姬是李約瑟來古城後在福音堂撿的棄嬰,因此特地多看了李瑤姬兩眼。李瑤姬似乎不知道肖錦屏的心思,看到他們進來,偏著頭,微微笑著,叫道:“哥哥,我說你今天怎麽沒有按時回家,原來是有客人呢。”

李元東趕緊給爸爸和妹妹介紹:“這是我們老板的女兒,叫肖錦屏。”

“肖錦屏?就是算盤打得飛快的那位肖家小姐?看起來比明珠大不了多少嘛,以往聽元東說起,我還以為是個大姑娘呢。來來來,一起吃飯吧。”李約瑟點著頭,上上下下看看肖錦屏,然後叫下人添了一副碗筷。

肖錦屏聽說李元東在家裏說起過她,不禁看了李元東一眼。李元東笑著,不吱聲。

下人們上著菜,李元東招呼他們把好菜往李約瑟和肖錦屏麵前擺,一副管家的大少爺派頭。

這是肖錦屏第一次近距離看李元東,但李元東卻早就偷偷地仔細看過這位東家小姐了。肖錦屏和她媽媽一樣,天生對數字有興趣。別看她年齡不大,卻打得一手好算盤,往來的賬目,她隻要翻上幾頁,就能找出問題,各個店鋪的掌櫃都怕他們母女來查賬。但李元東喜歡,他臨死給肖錦屏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打算盤給我聽吧,我這一輩子,就想聽你打算盤。”

後來肖錦屏才知道,李元東不在他爸爸的教會學校裏繼續上學,非要到肖家店鋪當學徒,就是因為有天放學從東門口過,聽到一陣劈劈啪啪撥打算盤的聲音。他站在街沿上,看到裏麵有個姑娘一手翻著賬本,一手撥著算盤珠子,頭動都不動一下。他一下子就看呆了,每天放學都去等,有時候能等到,有時候等不到,就萌生了不上學、去當學徒的念頭。這要是別家的孩子,怕是腿都要被打斷,可李約瑟沒有說什麽,他去找了肖老板,說通他讓兒子去肖家店鋪當學徒,當然他沒有說兒子喜歡聽肖家小姐撥算盤珠子的事,隻說兒子對做生意特別有興趣。

故事說到這個時候,肖錦屏還沒有要嫁入李家的跡象。可沒過多久,因為李瑤姬,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轉機。

梁山好漢,不獨山東有,四川也有,古城也有。古城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哪個朝代都有駐軍,不過口碑最差的,還是一位叫楊孟真的人。因為打仗勇敢,又有背景,楊孟真年紀輕輕就當了團長。這位團長大字不識幾個,卻偏偏喜歡微服私訪、遊山玩水,尤其喜歡在遊山玩水的途中發現美女。有一天他隻帶著一個衛兵去古城東的雲台,傍晚毫無所獲地打馬回營路過梁山關,掉到了土匪的陷阱裏,馬驚了,槍也丟了。土匪把他們抓起來,一把幹稻草塞到嘴裏,就開始搜身。這樣的人出門,身上怎麽可能帶很多錢?土匪沒搜到錢,就是一頓暴打,打得這位團長直跳腳。那天,李約瑟下鄉布道,李瑤姬跟著父親去玩。天剛剛黑的時候,父女倆走到梁山關,也被抓了。這已經是李約瑟第三次被抓,連土匪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忙向他道歉,說平常都是他一個人,今天多了一個人,天又黑,就沒看明白。瑤姬跟著李約瑟正要離開,看到楊孟真,心生憐憫,拉著父親叫救人。李約瑟於是把身上所有的錢,包括懷表都給了土匪。土匪走後,楊孟真被李瑤姬鬆開,暴跳如雷,叫囂天明就帶人來鏟平梁山關。李約瑟這才知道,他們救下的,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楊團長。

四人一起回古城,李約瑟心裏緊張卻又不敢表露出來。瑤姬不知道,還是有說有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楊孟真一整天都覺得晦氣,走在月亮下看著李瑤姬清純的樣子,動了真情。回去後就備了雙份厚禮來答謝李約瑟,同時暗示這其中的一份就是聘禮。李約瑟知道要出事,卻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麽快,忙推托說瑤姬還小。楊孟真說他可以等。李約瑟沒辦法,情急之下,想起幾個月前去利州和趙家夫婦的談話,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說:“小女幼時已經許配了利州趙家,將軍如果不信,可以去利州趙家問問。”

楊孟真才出門,李約瑟就安排人帶著瑤姬的生辰八字,快馬加鞭去了利州,懇請趙家幫忙。趙家原本就有意,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就這樣,李瑤姬和趙嘉陵便有了婚約。楊孟真親自到利州見過趙博士,確證了瑤姬是趙家未過門的兒媳,還是不死心,整天糾纏李家。李約瑟無奈,決定送瑤姬去成都上學,躲開這個無賴。

肖錦屏知道李瑤姬要去成都上學,想起姨媽的話,覺得即使嫁表哥無望,也該出去長些見識,就纏著孔大小姐,也要去成都。孔大小姐了解到趙嘉陵已經和李瑤姬訂婚,心裏沒刺,有心答應肖錦屏,卻又不想答應得太爽快,就問:“李瑤姬出去,是因為她訂婚了,你比她還大一歲,就這樣走了,以後怎麽嫁人?”

“你和誰訂婚?”孔大小姐心裏一直沒有給女兒找到合適的人。

“李元東。”肖錦屏很幹脆地說。

孔大小姐一聽就火了:“你要嫁給一個學徒?孔二知道了,還不嘲笑死我?”

肖老板聽了,倒是很滿意,說:“我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需要李約瑟的時候很多。再說,李元東也不是個普通的學徒,我看可以。”

孔二小姐聽肖老板如此這般地一分析,立刻轉憂為喜。

就這樣,肖錦屏和李元東訂婚後,和李瑤姬一起到成都,進了女子學校。畢業後回到古城,她就和李元東在李家大院結了婚,倆人開了自家的商號,生意做得讓孔大小姐都不得不服氣。

7

擺起這些龍門陣,李明珠一口氣說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等明珠歇口氣,我本來想問問她:“李瑤姬就是李約瑟在福音堂撿的棄嬰嗎?”可又覺得多此一舉,正猶豫著,楊帥“哼”了一聲說:“……明珠,我才不相信,你的記性就那麽好,能把你們家裏人說的話全都記住,連名字都記得一個不差?摻的水不少吧?還真沒想到你這麽會編故事呢,難怪當年能靠著一篇《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迷倒那麽多帥哥。”

明珠偏著頭,皺著眉,看他兩眼,說:“楊帥,你那肥腦殼要是還不開竅啊,別說追不上央金拉姆,就是你的攝影,也不會有大的突破。”

“我堅決同意明珠同誌的意見。從對李明珠講故事這件事情看來,楊帥同誌是嚴重缺乏藝術細胞的。”

我已經邊聽故事邊吃完了自己那份蜜棗粥,還把他們那兩份放進了冰箱。正配合明珠在損楊帥,我的手機響了,是鮑勃打過來的。

“意西尼瑪,謝謝你啊,我已經把你那些古城聖約翰大教堂的圖片整理後傳給老布萊克了。你知道他老了,得要人給他衝洗出來,放大後才能看。估計至少得一周後了。哥們兒,謝謝你啊!”

“謝謝就不必了,按原計劃,請我去吃東來順的涮羊肉吧。”我記得他是承諾過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