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大師賭一局

陽光明媚的次日,當帥朗閑適地散步溜達進中州公園湖邊林蔭路上,再一次看到古清治時,笑了。

兩個人很有默契,帥朗鬼使神差地第一站就到了倆人初見的地方,幾乎沒有通過大腦思考就找到了這兒,而古清治也恰恰就出現在這裏。

是心有靈犀導致不約而同?抑或是倆人根本就是一路。

帥朗說不清,如果不見此人也能不想,不過每每一見之下,總是免不了好奇,明明就是一個招搖撞騙的貨色,可橫看豎看都像一位出世高人;明明就是一個奇詐奸巧的貨色,可言談舉止偏偏比帥朗見過的任何人都顯得坦**無私。甚至帥朗還真不敢肯定,古老頭是不是有什麽匪夷所思的辦法把自己從裏到外改變一番。

於是好奇心驅使著帥朗,主動尋訪來了。向著長椅的方向走了幾步,帥朗下意識地停下了……

古老頭不是一個人,而是圍了一堆人,一堆人站著坐著,正在聽古老頭白話著什麽,不是普通的一堆人,而是一堆中老年婦女,你一句我一句,那笑意盎然的表情、飽含傾慕的語氣,實在讓人懷疑是在向古老頭表達愛慕之心,帥朗笑了……笑著的時候,有一位坐在古清治身邊的人站起身來,千恩萬謝的樣子,不知道被古老頭怎麽給忽悠住了。

看這會兒的光景,你不得不懷疑,這老家夥年輕時沒準兒忽悠過多少黃花大閨女呢。

帥朗悄悄地蹙上來,古清治隻是回眼瞥了一下,狀若不識,爾後又很有風度地示意著眾人:“各位老嫂、大妹,難得到此一見,相見便是緣分,說好了,一日三課,還有一課,誰來卜……”

一問,還穿著紅綠秧歌服和白色太極服的老太太、大嬸們互視著,似乎都還有點難為情地笑著,幾個人都未湊上來,而其中一位招著手向一直站在人群外的一位說:“王家妹子,快來……讓古大仙給你算算,你不是找他好多天了。”

這一位身著普通衣服,不像來公園晨練的,倒像慕名而來久等的,帥朗粗粗一看,黑裏夾白的頭發,別個老式發夾,臉上有幾分怯意,莫名地顯得有點不自然,乍看像小商小販被城管逮著了那般愁苦,被眾老娘們推到前麵,跟上席相親一般硬坐到古老頭身邊了。

“大娘……這幹啥咧?”帥朗湊到一位拎著水綢巾的老太太跟前,那老太太回頭一看是個半大小子,神神秘秘地小聲附耳過來說:“算卦呢,古大仙卜課。”

“算卦都是騙人哩。”帥朗故意凜然小聲道。一聽這話,老太太唉了一聲很不樂意,小聲責怪帥朗道:“你小娃懂個啥?古大仙是咱這一帶有名的卦仙,隔三差五才來一趟,能遇著都是福氣……剛剛劉大姐算的兒媳婦啥時有喜,古大仙算得年不出二,必添一丁,算得可準了……這婚喪嫁娶,古大仙一卜就準。”

老太太凜然試圖糾正帥朗對老神仙的態度,可帥朗一聽古老頭這事也摻和,卻無言地笑了笑,又順口陰陽瞎扯淡了,這兩年之內生了當然正中卦言,你就三年、五年有了也說得通,是啊,年是不出二,可要出三、出五呀?

反正這是來回話,就是順人心意說個喜慶,看把一幫老太太給樂得,假牙都齜出來了。那位要卜卦的剛坐下還沒吭聲,旁邊倒有幫腔的,說道:“古大仙,給王家妹子算算,兒子今年能考上大學不?”

話音剛落,另一位就接上來了:“對呀,王家妹子在公園轉悠好多天了,逢人就問你咧。”

“大仙……這個能不能算?”算卦的大嬸有點怯色地問。怯生生的眼、幹癟顯得缺血的嘴唇,額頭的皺紋聚了個“川”字,那樣又像來民政局尋求救濟的低保貧困戶。

一眼掃過讓帥朗覺得有點不忍,丫的,古老頭不是連這種受壓迫的中老年婦女也不放過吧,這位明顯是未老先衰,被生活壓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能……不過我醜話說前頭,要算出來不合心意,別怨我啊。”

古老頭一口應承,不過先打著預防針,那大嬸明顯有點躊躇,似乎還有難言之隱,可架不住旁邊的幾位老太太催促,想了片刻,點了點頭。

問了生辰八字,拉著大嬸的手,不知道是古老頭在揩油還是摸著命相,擺活了半天,又是閉眼捏訣來那套翻天印了……帥朗看得可笑,幾次捂著嘴差點笑出聲來,趁著古老頭閉眼捏印扮神仙把老太太唬得一愣一愣時,他又小聲問旁邊這位聚精會神盯著的老太太:“大娘,這算一卦多少錢?”

“不要錢。”

“是今天不要,還是一直不要?”

“一直就不要,不過誰要真給,他也要。”

“那他是不是騙大家錢哩?”帥朗壓低了聲音附耳問道。

不料這句話惹人了,那老太太像見到有人說自己老伴壞話一般剜了帥朗好幾眼,然後幹脆攆雞仔一般小聲說著:“去去……嘴上不長毛,說話氣亂跑,你才多大,懂個啥……”

說啥來著,群眾不能惹,帥朗可沒料到古老頭在這群中老年婦女心目中的形象如此凜然不可侵犯,這老太太一惹了不得了,連剜帶訓愣是把帥朗羞得換了個站的位置。

再湊到邊上,細細數數,帥朗心裏輕咦了聲,敢情老頭豔福不淺,椅後四個,椅前三個,包括椅子上坐的那位,八個大娘都直勾勾盯著古老頭的動作,眼睛眨也不眨,偶爾有兩位小聲嘀咕,那聲音帥朗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位說什麽這老頭算卦可準咧,上回算徐校長有久病之虞,這不一眨眼,老徐躺醫院起不來了……另一位問哪個徐校長?這一位小聲解釋著,就咱們老年大學的校長唄,腦溢血,還不知道能下床不……

不動聲色地旁觀著,讓帥朗暗生狐疑,雖然不相信真有未卜先知一說,不過古老頭這處處表現出來的怪異,還是讓他多有幾分好奇,有些事不親眼目睹,也確實說不清這老家夥究竟是怎麽搗的鬼。比如這回,掐著指頭足足一袋煙工夫沒動,把一幹老婦人等得快要不耐煩了,才見古老頭驀地一睜眼,那眼睛亮得,帥朗明顯地看到幾個老婦女身子一震,似乎被老頭帥氣的樣子電著了。

開始了,不料這開始得是如此黯然,古清治很客氣、很難為地握握算卦人的手安撫著:“老妹子啊,你娃是個天曲星的命,不是文曲星的格,這是名落孫山之像,不是金榜題名之卦……你呀,還是另謀出路吧啊。”

名落孫山,不是金榜題名。這話說得,帥朗也嗝應了,咂摸了這話裏沒有歧義之後才覺得不對味,這丫不是當頭給人家父母一榔頭麽?

果不其然,那婦人一聽這話,就著袖子,抽抽搭搭地抹上淚了,一眨眼苦淚漣漣,可把古清治尷尬上了,而且這幹老太太也看不過眼,反倒埋怨上古清治了,正是那位趕帥朗的,湊上來叱著:“我說古大哥,恁不能這樣吧?還沒考咋能這樣說呢?看把王家妹子氣成啥樣了……”

“就是呀,古大仙你這次算得肯定不準……”“對,不準……不準……”

“王家妹子,別哭……哭啥麽?”

幾位老太太的憐憫之心頗重,都湊上來一邊安慰著那位算卦的婦人,一邊埋怨著剛剛還尊崇無比的古神仙,古神仙頓成眾矢之的了,帥朗樂得看笑話,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老頭還能不能圓回來。看來這丫確實不是一般算卦的,經常給自己找點不自在。

不料古老頭神色莊重,對一切質疑置若罔聞,反倒加重了語氣一揚手壓著眾人的聲音說:

“我不光能算出你娃落榜,還能算出你娃忤逆不肖,還能算出你男人長年不在身邊,要不幹脆就是離了……大妹子,我勸你呀,苦心父母天下多,孝順兒孫自古少,不要太耽於這事了……回去好好養養身體,你自己也久病纏身了,越操心愁事越多……”

那婦人一聽,愣了,不哭了,瞪著古清治,這回才像真見神仙了,眼睛裏帶著幾分愕然和敬畏,甚至有點恐懼。

眾老太都不埋怨了,一聽娃落榜、娃忤逆,再聽還算出男人不在身邊,算卦的人也有病纏身……得,都把目光盯向王家這個婦人了,那婦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爾後二話不說,咬著嘴唇壓抑著要哭的臉色,起身、低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算對了,還是錯了?

恐怕要不幸言中了,幾位老太竊竊私語著,有位在嘀咕好像就沒見王家這位大妹說過男人的事,沒準兒還是個小寡婦……又有一位小聲說著,她家娃是淘得厲害,學習也不咋樣,可把媽愁壞咧……幾個老太太嘀咕著,都以異樣的眼神看著古清治,那眼神雖有點埋怨不該這麽著實話實說,可是也免不了詫異,這些連大夥兒都知之不祥的秘事,這老頭怎麽知道?

原因嘛,很簡單,算出來的唄,這都算得出來,可把一幹老娘們算得眼裏驚異更多了幾分,這會兒沒人埋怨了。

“好了好了……各位老嫂大妹,今天就到這兒啊,獻醜獻醜,得罪之處請大家多多包涵……”古清治起身拱著手,向幾位圍著小聲討論的老婦辭行。這些老太太雖然尊敬,可不客氣,簇擁著老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請教,一會兒是兒子的對象問題,一會兒是孫子的學習問題,敢情是剛才亮的這一手,雖然讓大嬸難堪了,不過可信度卻提高了不少。

眾人追問,不料老頭恪守規矩,強調了一日三課,絕不多卜。得,老太太們可不講那麽多規矩,這個伸著指頭數落古老頭兩句,鄉裏鄉親的你拽什麽呀?那個拽著古老頭的袖子鄭重安排幾句,那是預約下次算卦呢,把古老頭折騰了一番,得了保證,這才嘻嘻哈哈到空地上晨練去了。

古清治好容易脫身,不敢停留,踱著步溜達著直往公園門口走去,一路上免不了和照麵的人打個招呼,不時有人追上來問老頭卜一課如何,老頭一律婉拒,直出了公園大門,到了中州大道上。

古清治放慢了步子,走出去不遠,帥朗謔笑著追上來了,看著老頭的樣子,臉笑開了一朵花似的指著說:“大爺,當明星被人追的感覺挺好吧?我怎麽看你有點應付不過來了?”

“哎,失策失策,什麽東西都不能免費啊,一免費就遭搶,這個地方我都不敢常來了,一來就哄一堆人……說兩句好話吧,都興高采烈,說兩句不好聽的吧,不收錢都落埋怨,唉……”古清治笑著自嘲道。兩個人隨意地踱到了一起,狀如老友,似乎昨天晚上並沒有發生過不快之事,就像邀約到一起的朋友。

怎麽開始呢,帥朗沒想好,正斟酌著怎麽開口,不料古清治像是已經忘了昨天的事,反倒示意著帥朗問:“帥朗,剛才有什麽想法?”

“想法?”

“那一卦,你看到的,算得對,還是錯?”“應該是對的吧。”

“你從頭到尾看了,我怎麽算對了?”

古清治像考較一般問上了,這下子問得帥朗撓頭了,一下子愣了,像答案隱約已經到了嘴邊,可就是說不上來的那種感覺。

“唉……”古清治停下腳步了,回頭很失望地看著帥朗道:“真沒看出來?我問你,那位算卦的女人是什麽身份,你看出來了嗎?”

“沒什麽身份吧?聽口音像郊縣農村的,看樣子像在城裏哪兒打工的……”帥朗回憶著,印象最清晰的是那人臉上的憂色,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是不是從鄉下來給兒子做飯的……現在這種情況多了,娃在城裏讀書,爹媽租個房給娃做飯,空閑時間就幹點零活兒。”

“你都看出這些來了,還不知道我怎麽算出她兒子落榜的?”古清治反問。

“咦?對呀……不過還沒考試,怎麽證明?”帥朗反問。

“你差的那一步就在這兒。想不想知道我怎麽算她娃落榜、她娃忤逆不肖、她丈夫不在身邊?”古清治問。

一問都是帥朗有點懷疑的事,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這個好像比“父在母先亡”高了個層次,就聽古清治擺活著:“第一,我提醒你啊,她在這兒轉悠了好多天,就為找個算命的給她兒子算一卦,算算能不能考上……這說明了什麽?”

“哦,她心虛,八成認為她兒子考不上。”帥朗道。

“對……很簡單嘛,她都告訴咱了。而且你看她的臉色,是什麽感覺?”古清治問。

“哦……”帥朗恍然大悟道:“發愁,愁得厲害,沒準兒兒子差得厲害,九成考不上了。”

“對!已經差到無計可施問鬼神的程度了,你以為他能考上呀?”古清治很高興,帥朗這麽一點就通,能接班了。

“那兒子忤逆不肖怎麽算的?”帥朗問題又來了。

“要是個孝子,能把當娘的愁成這樣?再說現在十七八的小娃娃,有百依百順、聽媽話的嗎?這叫殺口,殺準一個口,十次能對九,大勢所趨。”古清治道。

帥朗驀地笑了,這下算蒙的,不過要這樣蒙,十有八九還真能蒙對了。剩下的也能想通了,他笑了笑道:“那你一定是看到她麵色灰暗、愁容滿臉,判斷她的**不和諧,然後又殺了個口,說她丈夫長年不在身邊,對吧?哎,我說大爺,您不怕錯了呀,萬一人家是更年期來了呢?”

“你看見我這個動作沒有?”古清治有幾分得意地揚揚手,修長的手指做了一個握手的動作,不過帥朗卻沒看明白,一看帥朗發愣,古清治卻也不藏私,笑道:“忘了告訴你,我以前當過幾年走方郎中,一般的脈相我還摸得準,她氣滯鬱結,脈結紊亂,不是更年期,應該是肝火上升,長期胃氣鬱結消化不良所致。再加上她麵色老相,未老先衰,除了愁事纏身我還真想不出其他可能來,中年婦女能愁什麽?還不是上愁老子、下愁小子、中間愁漢子,既然進城來了,那把老子一剔除,就剩下小子和漢子了,還能有什麽?”

倒是有幾分歪理,不過帥朗有點不服氣地辯道:“那還有票子呢?就不能是愁錢呀?”

“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呢?對女人而言,漢子在還愁票子麽?這不一碼事嗎?一看那樣子還不是家裏缺掙錢的,兒子又不爭氣……真是。”古清治一言以蔽之,懶得再解釋了。帥朗咧著嘴“耶嗬”了一聲,十成十的不服氣,可再也辯不出來了。

邊說著邊不知不覺走著,古清治看帥朗的表情很詫異,就緩緩解釋道:“真正的周易卜卦傳得神乎其技,能不能未卜先知我不懂……不過單從算命而言,這是一門很有趣的心理學,你可以從對方的眼睛、表情、體態、動作、衣著、說話的語氣、口吻來判斷,老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其實這些外在表象已經足以告訴你對方是什麽人了。這還用算嘛,真相都在眼前了,你說出來就行了……”

“嗬嗬……厲害,敢情這功夫全在嘴上啊。”帥朗笑著挖苦了一句。

“對嘍,老話講,好馬都在腿上、好漢都在嘴上,現在哪一行你覺得是啞巴能幹成的事?”古清治不以為忤,隻當是表揚了,說著話掏了本薄薄的幾頁冊子,巴掌大小,隨意地遞給帥朗道:“看看,能看懂麽?不傳之秘,學會以後縱橫天下、無往不利。”

“不會吧,別告訴我你有葵花寶典啊。”帥朗嗬嗬笑著接到手上,不料一眼掃過,腳步站定了,臉色凝重了。前行了幾步,古清治看出點意外,又返身回來,愕然地盯著帥朗,不知道所為何來。不料帥朗拿著那翻也沒翻的巴掌大小冊子不屑地說:“這是江相派騙子的不傳之秘《英耀篇》,對不對?”

古清治眉毛一顫,眼睛一愣,這一回結結實實驚呆了,既然是不傳之秘,帥朗又如何知道?

“你讀過《英耀篇》?”古清治瞪著帥朗,像初見此人一樣,因為愕然而聲調提高了幾分。

“一入門先觀為意、即開言切莫躊躇;天來問追欲追貴、追來問天為天憂。八問七,喜者欲憑子貴、怨著實為七愁;七問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艱難……士子問前程,生孫為追古,疊疊問此件,定然此件缺……神暗額光,不是孤孀亦棄婦。妖姿媚笑,倘非花底定寵姬。滿口好好好,久居高位;連聲是是是,出身卑微……嘖嘖嘖……”

似乎是很久以前看過的了,帥朗勉強憑著記憶念出幾句來,此時東西還拿在手上根本沒有翻開,當年父親給自己開玩笑似的講過這些江湖秘聞,一般情況下,隻要不涉及數理化公式和英文單詞,帥朗的記性還是蠻好的,比如要問金庸小說裏哪一回韋小寶和眾老婆大被同眠了、誰誰誰用的什麽武功路數了,帥朗都說得出來,上學主要學的就是這玩意兒,當然也包括亂七八糟的東西。

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東西還能用得上,更沒有想到能把古老頭震驚成這個樣子,那眼睛凸得,不由自主地伸著腦袋,像隻老鱉探頭般地直勾勾盯著帥朗問:“你能理解?”

這就是江湖暗語了,“天”指父母、“追”指子女、“八”指妻子、“七”指丈夫,一解釋其實並不難,這幾句就是講父母向卜者問兒子,是希望兒子多福多貴;兒子向卜者問父母,八成是為父母擔憂;老婆向卜者問老公,高興者欲憑子貴,不高興者估計是為老公發愁,當然具體情況要靠算卦者自行判斷,這東西總的來說還是有借鑒意義的,比如說“花底”是指戲子或婊子,寵姬是指小老婆,一句“妖姿媚笑”,短短四字,說得何其形象?

帥朗大致幾句,把古清治說得目瞪口呆,眼光遊移不定地看著帥朗,這小子每每在不經意的時候都會給他帶來意外的震驚,雖然《英耀篇》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傳說中那麽神秘了,但也不至於到了爛大街的程度,等閑之人還是無法窺得門徑,可帥朗連這幾句隱語也說得出來,這就讓古清治是一千個一萬個想不通了。

“奇怪吧,古大爺,您要就這兩下,我還真看不上眼,這東西我上學的時候就看過,您給我這玩意兒,是想讓我接你的班,當個騙子?”帥朗咧著嘴,那東西看也沒看,直接扔回給古清治。宛如撲克牌大小的東西在古清治手裏打了個轉,一拉,是一封連體折頁的古籍,蝌蚪大小的字正反兩麵,一拉隨即又合上了,他在手裏摩挲著出聲問道:“那你知道這英耀為何意,為何叫英耀篇?”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知道這是江相派當年的秘本,我聽父親說,建國前南有江相、北有一貫道,都是騙子幫,特別是江相派很神秘,裏麵出來的都是神騙高手……古大爺,我終於知道你的準確來曆,敢情是江相派的遺老?不應該呀,要那樣,您起碼得八九十歲啦?”

帥朗取笑道,上上下下打量著古清治,他麵色紅潤,雖然稍有皺紋,可並不深,不看頭發和眉毛,差不多就是五十開外的樣子……帥朗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怎麽不對勁呢?老頭今天穿的是件絲製的花襯衫,舊式對襟口,難得地穿了雙深紅色的皮鞋,配條黑色絲褲,怎麽看著有點別扭……對了,頭發,頭發黑多白少,看著年紀小了不少,頂多五十開外,而且顯得雍容大氣,就像那號人老錢多沒地方花的老頭。

“咦?不對呀,古老頭,你沒討我便宜吧?你到底多大了?”帥朗看了半晌,說了句讓古清治難堪的話,此時才從驚訝中省過來了,他笑了笑,沒回答年齡,卻說道:“看你也是道聽途說,所謂英耀,‘英’指家底、‘耀’指知悉,合在一起是指以高明的手法探知問卜者的家底,對症下藥。”

“還是騙術,再裝神弄鬼也是騙人,我以為你有什麽稀罕玩意兒呢。”帥朗站著沒動,不過大失所望了,神騙不是指騙術超人的騙子,而是指以封建迷信施術的騙子,傳說江相派就是靠這個混飯吃的,對於這套東西,帥朗明顯缺乏興趣,一想到此處,笑了笑推辭道:“對不起啊,大爺,您要想教我騙人,那就算了,這東西還用你教呀,我爸就研究這個的。”

“不是為了騙人才去研究騙術的,我教你騙什麽人呀?難道你父親研究《英耀篇》也是為了騙人?”古清治反問道。

“那倒不是。”帥朗搖搖頭。

“拿著……我相信你就算看過也是殘本,《英耀篇》全文369個字,字字珠璣,我問你,急打慢千、輕敲響賣,知道什麽意思嗎?十千九響,十隆十成,知道什麽意思嗎?先千後隆,無往不利,知道什麽意思嗎?能悟通這些東西,對於你的察言觀色、識人善變都有很大幫助,知道天下眼光最好的是誰嗎?是騙子,他們有在人群中迅速鎖定目標的能力,更有不知不覺把你兜裏的錢騙走的本事……想眼光犀利,你首先就得超過騙子。”古清治說,看把帥朗問住了,把《英耀篇》接在手裏了,這才轉身而走。

“真是,有必要麽?”帥朗暗道了一句,看這小本子做工蠻不賴,揣進兜裏,幾步追上老頭,邊走邊問:“喂喂,大爺,你叫我就幹這個?不是說好什麽改變來著,準備怎麽開始呢,總不能在這兒閑逛吧?”

“已經開始了。”古清治道。“什麽?什麽時候開始的?”

“剛才在公園裏呀,你連那麽簡單的判斷都沒看出來,怎麽教你高深的?”

“啊?那也算呀?”

“其實騙局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隻是你不覺察而已。對了,告訴我,你對騙了解多少?”

古清治稍稍停步,又負手前行,這一問,把帥朗又問住了,這天天坑蒙拐騙吧,真要給下個定義還是蠻難的,就像天天目睹這些街道樓市一樣,似乎覺得這東西就那樣,可就什麽樣呢,具體卻說不清了,想了半天才組織著語言道:“還不就那幾樣,跑單幹的、仙人跳的、放白鴿的,再不拎包的、兌假鈔的、賣假貨的……反正就那幾樣……”

“錯了,不是這樣定義的……自古以來騙術高明機巧,紛雜多端,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先秦典籍中,如果要具體分一下類,可以按手法分:

串騙、色騙、詐騙、拐騙、誘騙、奸騙、裝騙、法騙、貨騙、文騙、彩騙……比如你說的仙人跳,就是色騙的典型例子,串騙、拐騙、詐騙、色騙是到現在仍然慣用的伎倆,哪一個騙局也不是單純的一種手法,往往是多種手法並用的……”

“我靠,好博大精深噢。”聽老頭快速羅列了一堆,帥朗吐著舌頭,大讚了一句,笑著看著古清治,那戲謔的目光像在反問著,丫的,還說你不是個騙子,這麽精通。

“不要覺得這東西沒用。”古清治道,看帥朗孰無正色,笑著回頭反問了一句:“你父親都不算入行,不過學了點皮毛,在省公安廳都掛號了,成反騙專家了,我相信要是你父親的話,他會不惜重金買走我給你那本《英耀篇》,至於這番談話,恐怕他是求之不得……還想聽嗎?不想就算了。”

“說說……說,說得挺牛的,咱不當騙子,將來當個反騙專家也行呀……”帥朗笑道。聽老頭這麽解釋,倒是對這麽解釋騙蠻有興趣的。

古清治笑了,侃侃教道:“天下騙術雖然紛雜,但無論如何變幻莫測,就其本質而言,脫不出四個範疇。第一是以假充真,通過造假,爭取主動,這個好理解,現在有些假貨充市,擠完了民族品牌,再擠世界品牌,已經成了山寨文化潮流了,比如你賣盜版,就屬於這一類……第二種是以真充假,以是充非。簡單一點,仙人跳、比如戳包、放白鴿的,色騙男女雙方實施過程中,這個過程都是真的,比如給你女人、比如讓你為所欲為一番,直到最後一刻才現出真麵目來,不是卷走你值錢的東西,就是逼著你掏錢……第三種是以假亂假,通過不斷地變換假戲手法,最終達到目的,還是給你個簡單例子,比如現在非法集資,空手套白狼的把戲,一切都是假的,今天給你個投資建議,明天給你個賺錢項目,後天來個上市宣傳,全是假的,操縱者手裏根本就是一無所有……

“第四種是以真亂真,示人以真,以求亂真,職業騙子經常用這一手,典型的有公司之間的貨騙,這種事現在中州還有,比如外地來了采購商,被供貨商帶著看廠房、看倉庫、看存貨,都是真的,可等你付了預付款或者再笨點付了貨款,好,一夜之間就全消失了。或者翻過來,也有采購的騙供貨的,找一家信譽稍好的公司,大大方方很慷慨地付了預付款,然後貨一走,餘款就沒音了,騙到什麽程度,能騙多少,就在於騙子的底線有多高了……”

說了半天,帥朗很罕見地一句話也沒插,古清治介紹完這四類,回頭再看帥朗臉上顯現出狐疑、愕然、詫異的表情,古清治沉聲問道:“很反感?”

“不是不是……”帥朗搖搖頭,用很異樣的口吻問著:“大爺,您騙了多少年?”

“什麽意思?”古清治微微不悅道。

“我是說,這都上升到嚴謹的理論高度了,那得多少實踐支撐您這理論水平呀?這說得也忒好了,以假亂真、以真亂假、以真亂真、以假亂假……成大師水平了。”帥朗頗有幾分欽佩之意,要純粹講理論水平,感覺古清治比自己父親高不止一個層次。

“不是我的理論水平高,而是曆史就是一部騙史,你信不?”古清治停下來,促狹地問帥朗,帥朗可不料來了這麽一句,有點哭笑不得地靠著街邊的垃圾桶笑道:“我看出來了,你今天是非把我說愚了,曆史怎麽成了騙史?”

“嗬嗬……我問你,曆史上說魏文帝曹丕出生時,車蓋狀的青雲在他頭上籠罩終日,是不是騙人?”

“咦,這……”

“曆史上說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時,兩條小龍在門外玩耍,你說真的假的?”

“……”帥朗翻白眼了。

“漢高宗劉邦,傳說是他媽碰上蛟龍,然後就懷上他了,真的假的?人和蛟龍也能來那玩意兒?”

帥朗一聽,咧開嘴樂了,這肯定是扯淡。不是古老頭扯淡,而是史書在扯淡。

“遼太宗耶律德光,出生時黑雲覆帳、火光伴著雷聲;宋太祖出生時異香龍庭;隋文帝楊堅出生時手心就寫了個王字;還有南齊高帝蕭道成出生時遍體麟紋……其實一直就是欺騙老百姓,哪個朝代有過例外?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象,從古至今一直被傳承下來了。”古清治宛如頑童般和帥朗開著玩笑,一說到文化,帥朗早笑得掉下巴了,指著老頭道:“古大爺,我看您就像文化大師。”

古清治前麵走著,帥朗一會兒吸吸涼氣、一會兒舔舔嘴唇,這丫半懂不懂的話,倒是多少有點道理。就像現在迫不得已生活在騙局中一樣,有意無意地扮演著騙和被騙的角色,也許很多人都不認為自己在騙人,隻不過大家都這麽幹,都習以為常了,比如電腦裝的軟件,有免費的誰花那幾千塊買正版的;比如推銷的書,有三折的誰願意買八折的;賣者逐利、買者圖便宜,誰還當回事?

當然,就算帥朗覺得古清治說得不對,人家是引經據典出來的,想反駁自己好像還缺那麽點水平,就沉默了,說愚了,機械地跟在古清治背後。看到老中州燴麵館,帥朗才發覺倆人已經走了很遠,追了幾步問著古清治:“喂,古大爺,這是去哪兒呢?”

“見識一下無所不在的欺騙。今天我要找出很多種你根本沒見過的欺騙,你信不信?”古清治頭也不回地說。

“不信。”帥朗道。

古清治笑道:“別太高看自己了,從古至今的智慧發展有兩個走向,一種上層發展,成為官術;一種民間發展,成為詭術,騙就是詭術中的奇葩,你別小看人民群眾的智慧,一個小小的騙術,少則養家糊口,大則發家致富,你隻要有一點點眼光,何至於兩年還混成這樣?”

“大爺,甭拿我說事行不?現在不如我的人多了,咱出身不行呀,我爹要是個身家億萬的,我現在怎麽著也是個商業奇才;我爹要是個大官,我現在怎麽也混個小官了,最起碼能當個公務員吧?咱自己奮鬥管屁用呀,想上班你沒後門沒本事就沒好工作,想做生意你沒錢隻能做小買賣,沒準兒還得賠本……我以前相信勵誌故事,想著拚上幾年沒準兒能掙點身家,幹了兩年才知道,打工打工,打到頭還是一場空……”帥朗無奈道。

“所以,你一直在尋求改變,所以我就應運而出了,我是你命裏的貴人呀。”古清治開了個玩笑。

“你也別忽悠得這麽起勁,我是這段時間正好沒事幹,我也不準備再打工了,真不行回鐵路上找個安穩工作瞎幹著。我首先聲明一點啊,我是不會跟著你去騙人的。”帥朗道。

“你又錯了,我今天是來給你創造被騙機會的……看前麵,去買幾斤水果,看那群賣水果的能騙得了你麽……”

古清治停下腳步了,抬頭示意著前麵,又是一個不太理解的意外,帥朗想了想,這裏頭頂多在秤上搗鬼,要不找零錢時做手腳,一般情況下還是蠻公平的,大不了買一斤扣你二兩。看了一眼街邊拐彎的四五個水果攤,帥朗回頭不解地問道:“這也太小兒科了吧?”

“試試,買買試試……過來告訴我他們怎麽騙人的。”古清治笑著,激著帥朗。帥朗撇撇嘴不屑了一句,大搖大擺地上前了。

古清治這個老神棍,要拿賣水果這事情來考驗咱的智商?來就來吧,誰怕誰啊!

不過水果這東西,可不是什麽好玩意兒。

看那個大溜圓的蘋果,會不會想起農藥殘留來?換著看看橘子吧,好像有什麽寄生蟲來著,就是橘子裏生的。西瓜更別說了,就這季節,肯定是膨大劑催的;最好看最眼饞的櫻桃都不用懷疑,都是轉基因的,本來小不丁點的櫻桃個頂個催得像山楂,看著人都有點怵。

其實帥朗很少買水果,最起碼很少買這種反季節的死貴死貴的水果,不光是水果,自打賣過飲料之後,他出門連飲料也很少喝,要解渴隻剩下白開水和純淨水了。這些東西不一定能吃死人,不過就是聽得多看得多了,免不了對食品有那麽點心虛。他前行了幾步,回頭看看古老頭,老頭旁若無人地在街邊溜達著,給帥朗留了一個戲謔的笑容,笑得帥朗心裏很不自在,不過要說在這麽小點的陰溝裏都翻船,那就有點小覷帥朗了。

帥朗又走幾步,打量著水果攤,攤主四男二女,一共六個攤,沿著街角正好拐了個彎,紅紅黃黃綠綠大大小小的果子擺在人力車上煞是好看,一個袒胸頭戴涼帽的男子吆喝著,帥朗直接略過;第二個眼珠子很明很亮,帥朗直接略過,一看就是精明過人的主兒;第三個攤主是中年男人,笑吟吟地介紹著紅綠相間的油桃,帥朗也直接略過,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好貨;第四個攤主隻顧著招呼顧客,沒注意到帥朗……正在無法決定從哪家購買最方便最安全最省事時,帥朗注意到街邊最前的一個攤位,是一位綰著頭發的婦女,三十多歲的年紀,邊照顧水果攤邊不忘撿個街邊行人丟下的飲料瓶子,塑料的,能賣一毛錢一個那種……等她回身塞到車幫的網兜上,帥朗注意到那兒已經撿了好幾個,再看那攤位,明顯要比幾個大戶差了很多。

要不就這家?帥朗打量著那位婦女,毒辣辣的太陽曬得她不時抹著額頭的汗,皮膚黝黑,她挽起袖子,胳膊比臉上的皮膚還黑,腳上穿的是農村人常穿的那種方口塑料底鞋,處處都顯出勞動人民的本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刹那讓帥朗想起了公園那位兒子不肖、丈夫不見的女人,沒有多考慮,幾步走到攤前,攤主笑著示意,帥朗看了一眼攤上的水果,指了指問道:“大姐,給我稱兩斤橙子……多少錢?”

“四塊一斤……”那攤主拎著秤,帥朗隨意地撿了幾個,秤被拎起來了,一般貓膩都在這兒,不過帥朗倒覺得這麽樸實個鄉下媳婦,倒不至於坑人坑得太黑吧……似乎發覺了帥朗眼中的不定似的,攤主淳樸地笑了笑,把秤往帥朗眼前遞了遞,嘴裏說著:“看高高的兩斤啊……再給恁(你)加個,一聽恁(你)就是咱中州人,是不?”

她說著又從攤上撿了個橙子塞進塑料袋裏遞給帥朗,聽口音都是老鄉,秤稱得高高的還再給加了一個,這還有啥說的……帥朗笑著應了聲,遞了十塊錢,那攤主翻著包,撿了一張嶄新的兩塊錢紙幣給帥朗,附帶給了個樸實無華的笑容,即便黑臉、即便不是個動人美女,那笑容也讓帥朗看得覺得親切。

提著橙子,重重的,一袋子稱了七八個,難道這裏頭還有什麽問題?帥朗邊走邊看,隨意拿了一個準備掰開嚐嚐,不過又怕沒了給古清治的證據,又扔了回去。走了不遠,古老頭正倚著街邊的護欄,笑吟吟地看著帥朗,那笑跟攤主的差遠了,淨是奸笑,帥朗走到他麵前,鼻子哼了哼,遞了袋子上去問:“給了十塊,找了兩塊,這能看出什麽來?”

“剛買的。”古清治笑著說,一稱,問題來了:“看看,少了半兩多,一斤九兩稍多點。”

“沒給用六兩秤算不錯了,那幾個裏頭,我看就那位大姐實誠,沒準兒剛進城的。”帥朗撇著嘴無所謂了,這小商小販豈能沒點問題。

古清治抬頭看了看,幾十米外的水果攤,爾後笑著小聲問帥朗:“看得出你這心地還是挺善良的啊,是不是見那位小媳婦生意不好,想照顧照顧?是不是看見她還撿塑料瓶,讓你生出點憐憫之心來了?是不是覺得曬得一身汗、一身油,穿得土裏土氣,讓你感覺這是個實誠人,對不?上當了吧?”

“我說大爺,人家二斤就短了一兩,至於麽?”帥朗豎著一根食指,質問著古清治,覺得古老頭也算個小富人了,怎麽會在這事上斤斤計較,帥朗不屑了:“就上當了怎麽著,我願意。”

“是一兩的問題麽?”古清治笑著,把塑料袋刨著,在帥朗詫異的目光下,手飛快撿著,瞬間找出了問題,一拿出來,直遞到帥朗眼前,帥朗渾身一激靈,嗝應了,是個爛的,橙子的底部已經爛了指頭肚那麽大,變色了,拿到手裏掰開,裏頭全變色了……帥朗回頭再看那水果攤,氣咻咻地把爛橙子往垃圾桶裏一扔,拍拍手罵著:“大爺的……這小娘們忒缺德了啊。”

想起來了,是最後給加的那個有問題了。古清治一拎筆式秤笑了:“看看,少了四兩多,用的是八兩秤……哈哈,都說你眼拙了,你不相信。”

“多大個事,算了算了……送給你了,你吃吧。”帥朗無所謂地拍拍手,有點受傷了,倒不是心疼那四兩,而是覺得不應該如此,好好的心情給破壞了。古清治興致可好了,剝了一個邊吃邊走著,笑著教育帥朗:“這就是最簡單騙術的雛形,你別小看這幾兩幾錢,中州大道這地方人流量這麽高,一天賣幾百斤一點問題都沒有,你也別覺得人家可憐,沒準兒人家收入比你高多了……要不你說他們被城管追來趕去,都拚著命還要往城裏擠呢,這就叫利之所驅、義無反顧,一拎秤就騙幾毛,告訴你,養家糊口綽綽有餘。”

“算了算了,用得著這麽長篇大論討論麽。”帥朗反駁了一句。雖然事小,不過就像吃了個蒼蠅,感覺總不是那麽好,說起來現在街邊的小商小販還不都這德性,有時候看他們被城管追得淒惶可憐,可有時候辦的這事吧,還讓人覺得他們就活該。

帥朗說算了,古清治可不想算了,笑了笑指摘著:“哎,還別算了,每每這些小事都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寇仲你知道吧,這小胖子小時候是賣菜收破爛的,比如他賣蘿卜,五分錢一斤進價,賣的時候也是五分錢一斤,除了他吃了、除了壞了的,他賣完還有賺頭;收回廢舊報紙書再賣的時候,他把中間一浸濕,要不抹上點水泥,一車能多賣好幾百,哈哈……這缺斤短兩玩到極致,那可了不得,足夠成就你一項事業了……”

這回坐車走得可不近,足足開了二十分鍾,到了華山路口停下了,下了車,帥朗看著這一帶,記憶中好像沒來過,中州畢竟大得很,住了二十幾年未必能把所有的地方都逛過了。古清治行動稍緩,付了車錢,下了車,先來了個擴胸動作,笑了笑,看看時間,快十點了,帥朗出聲問著:“到這兒幹嗎?”

“嗯,那兒……”古清治指了個方向,是華淮區的菜市場,一條街道上就看得那地方湧著的人多,一想不對了,帥朗追著老頭的步子問著:“大爺,您不是讓我去買菜吧?這麽小兒科的事有什麽意思,就騙人我也不至於去幹那玩意兒?給點有難度的看看。”

“嗬嗬……說什麽來著,現在的大學畢業生都眼高手低,大事幹不了、小事看不起,其實這滿地都是就業機會,就看你會不會找了……不是買菜,不過你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麵,你的眼光未必會強過一個家庭主婦,對不對?”古清治指摘著。

“對呀,可我就沒想著去當家庭主婦呀?”帥朗辯道。

“差矣,世事洞明皆學問,所謂事雖小,不為不成;路雖近,不行不至。再小的事……”

“你煩不煩呀,我文化不高行了吧?我聽不懂行了吧?”“聽不懂你還跟著我?”

“我其實就想看看,你有幾把刷子唄,好奇唄……”

“那……看吧,告訴我真的假的。”

走了幾步,離菜市場還有一段距離,古清治停下了,指著前方,帥朗愣了愣,又是一個司空見慣、難辨真假的事:乞丐。

不是一般的乞丐,而是一位小姑娘,穿著校服的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長跪在人行道後,低著頭,身前鋪了個紙板、一個飯盒,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多半是提菜籃的主婦,有的無視、有的看過幾眼之後也無視了,不過也不乏順手把零錢往飯盒裏扔的人。

“這是個……騙……子吧?”帥朗小聲和古清治說道,不過聲音明顯地有幾分不確定。

火車站經常見缺手缺腳還專門露出來讓你看著乞討的人,大街上偶爾也有穿著像《神雕俠侶》裏洪七公那類的人物鑽垃圾堆刨食的,有時候街頭巷尾不經意也能碰見一兩個蓬頭垢麵的,或者長途車站那片,也不缺裝得可憐兮兮、身上路費全丟了的大學生……乞討隨處可見,不過多數已經不是為了果腹,而是為了掙錢。

“去觀察觀察再下定論……”古清治頭抬抬示意,不動聲色地說。

於是帥朗就上去了,這種樣子的不太多見,他幾步走到那小姑娘身前,看不清臉龐,頭低得很低,隻能看見她腦後梳著的小刷子,年紀肯定不大,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找了個道具,背後還背了個書包,身前的飯盒裏已經扔了幾張紙幣和幾枚硬幣,數目都不大,不過更引起帥朗注意的是身前的那塊紙板。

看著看著……帥朗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悲情縈繞在胸前,氣悶,鬱結。周邊圍著指指點點的人,都是淒然一臉,可憐的花季少女淪落至此,怎不讓人扼腕歎息。竊竊私語間,都談到了這個癌症村的事,這些靠小廠小礦發財的人比什麽都可惡,對於地方而言,簡直是滅種。

帥朗觀察了一會兒,除了偶爾有幾位扔下一塊兩塊的零錢,其他人視若無睹。他左右看看,伸進口袋裏的手沒再伸出來……對呀,大家都不掏錢,你好意思呀?

或者對此還存有一分疑惑,帥朗莫名地出聲喊了一句:“小妹妹,你說的是真的假的?我怎麽常見你在這兒?”

這是詐也!

一句話詐得周圍路過的十幾位男男女女都駐足了,都盯著乞討的小姑娘看。卻不料那姑娘重重一揖,頭觸地磕了個頭,鄭重地、抖抖索索地擺出一張《大河報》,是對沈秋癌症村的報道,報紙的旁邊又排著幾張老人的照片,再然後一抬眼,帥朗微微愕然了一下,是一個麵黃肌瘦、未成年的小女孩,那臉是如此淒然可憐,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得人心疼,她一躬身,帶著稚聲說:“這是我爺爺,死的時候胳膊都爛了,汙染了的水沾上全身都爛……這是我爸爸,現在下不了床,這是我媽媽……大叔、大嬸、大哥哥,誰行行好,救救我們,我想給媽媽治治病,我想上學……我不是乞丐,要是有一點辦法,我媽媽也不讓我們出來討飯,我是瞞著家裏人出來的,誰行行好救救我們……我給您磕頭了……”

聲如稚鶯、淒婉可憐,和著兩行滾滾而落的淚水,幾位買菜的婦人抹著眼睛,輕輕地放了幾張大大小小的鈔票,搖著頭、歎著氣走了。小姑娘的一句話仿佛一個催化劑,帥朗身邊這幾位有點躊躇的,都掏著口袋,有一位居然扔下一張百元大鈔,那小姑娘幾分感恩,幾分淒楚,邊抽泣著邊給行人磕頭……此情此景,讓人情何以堪?縱是鐵石心腸也要被感化幾分,帥朗抹了把酸楚欲滴的眼睛,受不了了,掏著錢包,抽了張一百塊的,狠狠地放到小姑娘的飯盒裏,一咬牙想扶著姑娘起來,又躊躇了,這丫弄回來自己可養不了。一扭頭,咬著牙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切,都落在古清治的眼底,待帥朗急促奔回來,再看古老頭笑眯眯的,帥朗眥眉瞪眼地叱了句:“老頭,不是我說你,幹嗎讓我看這個,讓人受得了嗎,這小姑娘多可憐……你丫有沒有點同情心?這癌症村以前我聽說過,挺可憐的,一村人百分之九十患癌症,都是小造紙廠、小印刷廠造的孽,造孽的有錢了,老百姓受罪了,這他媽叫什麽事呀?要是我,我他媽一把火燒了狗日的……”

“嗨、嗨……先別激動,我讓你去幹什麽了?”古清治反問道。

這一問,帥朗愣了,不吭聲了,他這是去觀察了,不料沒觀察,倒賠了一百塊。他撓撓腦袋,撇撇嘴,無奈地說:“看個啥,不管乞討的是什麽人,我一般都不忍心看……再說這姑娘才這麽大,你看,大家不都掏錢了麽?”

“哎,本來想著你能過好幾關,結果這一關都沒過去,你就沒想如果是假的呢?”古清治支身瞪眼問著。帥朗一愣,再看那姑娘長跪著的姿勢,再一想要是沒有切齒之痛,總不能說得這麽動情吧,不相信道:“不可能吧,乞討的我見過,這個不像假的……那癌症村是真事。再說人這麽可憐……咂……”

動了惻隱之心了,有點不忍看下去了,帥朗苦著臉,實在想不到支持自己的理由,不過更不能苟同古清治這副根本不動聲色的樣子。古清治看著帥朗,長歎了口氣,本來很嚴肅,不過一看帥朗這麽著倒被逗笑了,笑道:“本來不想打擊你,不過看你傻到這程度,我實在是忍不住想提醒你一下……跟我來……”

古清治說著話轉身負手而行,不知道這貨要幹什麽,帥朗幾步之外緩緩地跟著,近了,越近越覺得長跪著的小姑娘不像個騙人的乞丐,直到古清治站到人群之外,帥朗都不願上前再看。可不料有心比石頭硬的,古清治負手站在攤前,提高了聲音說:“小姑娘,你那書包裏裝的錢不少吧?我好像在二七廣場見過你。”

一句話攪了好事,四周圍觀的人都看著古老頭,又看看跪著沒動的小姑娘,正不知道怎麽回事呢,古清治笑了笑道:“一年多前見過,那時候就是爺爺兩年前去世了啊,這過了一年多了,這紙皮都沒換啊。哎,這照片這麽眼熟,不是哪兒的采訪報道上剪下來翻拍的吧。哎,你們看看是不是?這男的女的根本不是一家人嘛……我說小姑娘,差不多就行了,收容站的來了,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耶嗬……幾個圍觀著的人瞪著眼,目光直盯向低頭的小姑娘,帥朗這才注意到有問題了。那小姑娘頭發掩著前額,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她抬眼皮能看到眼前的形勢;再一瞧那書包不對了,癟癟的,根本就是方便裝乞討回來的錢呢;再一看那鞋也不對了,學生式的運動鞋,不過洗得幹幹淨淨,跪著的時候看那鞋幫根本沒有磨損,那就根本不是長途跋涉來中州的,即便來了也不至於有心情洗得這麽幹淨;對了,還有衣服也不對,這哪兒像三餐不濟的,簡直就是洗得幹幹淨淨扮個學生樣乞討來了。

“嘿,這腿腳這麽利索,哪像癌症村出來的?”

“這小騙子……你說現在的人怎麽這樣?”

“得了啊,機場都有扮大學生詐騙的,這算什麽……”

“……”

眾人譴責著,不過誰也沒有想過要追上騙子問個究竟,畢竟人少騙的錢也不多,再說總不能一群大人追孩子吧,罵了幾句,討論了一番,打醬油的群眾陸續散了,古清治回頭,忍俊不禁笑了。

此時的帥朗,嘴唇耷拉、兩眼發愣、表情呆滯,似乎犯了不可彌補錯誤一般,愣在當場了……

“傳說三國猛張飛,當陽橋一喝能退十萬兵,不過最後卻被名不見經傳的小兵割了首級;傳說漢飛將軍李廣令匈奴聞風喪膽,最後卻不忍刀筆小吏的侮辱自己割了腦袋;十麵埋伏的淮陰侯,不也鑽過人褲襠麽?當英雄都有慫蛋的時候……”

人走了,古清治溫文戲語,學著豫劇的腔調,說戲詞一般文縐縐來了幾句,回過頭來,好像是在安慰,在給帥朗開脫,不過眨眼間話鋒一轉,到了帥朗麵前又變了:“帥朗,不過這就有點說不通了,這是一個連普通人也騙不了的拙局,你看看剛才來來回回,十個人裏頭能有一兩個扔個塊把錢就不錯了,你是怎麽了?故意做給我看,表現你有愛心?”

帥朗抿抿嘴,沒承認,也沒否認,看古清治這麽略帶質問的語氣,附帶征詢的眼神,帥朗反感了,切了一聲,頭揚過一邊。

古清治笑了笑,帥朗向來就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態度,你要和他別扭,他還懶得理你,而且這身上的特異之處還真讓古清治哭笑不得,常人窺不破的局他能看破,而常人都不中的招,他卻中了。古清治一笑,輕聲道:“我想,是不是你也有過這種求人不應、恨不得給人下跪的感受……所以對小姑娘跪著哭了一鼻子淚特別有感覺?”

驀地,帥朗回過頭來,有幾分詫異地盯著古清治,或許真有這種成分在內,剛剛他站在那裏,根本沒有去想這是個騙子,裝著可憐相在騙錢,而是想到了自己也曾經四顧茫然、毫無目標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在陌生的麵龐和冷漠的目光包圍下,那種孤立無助的感覺又何嚐比長跪乞討的小姑娘強過多少?所差隻不過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而已。

另一個差別在於,一個跪地哀求,一個永遠打腫臉充胖子,即便覺得古清治說到了心坎上,帥朗也不屑地嗤著鼻子搖搖頭:“沒有。”

“嘖……”古清治搖搖頭,看著帥朗那雙帶著複雜和反感的眼睛,有點揣不準了,恐怕反感的不是騙人者而是自己了,他斟酌著語氣解釋著:“這和你的智商無關,而是你這人感情太過豐富了,每個人心裏都有羈絆,你的羈絆就在這裏,你明明也知道這裏麵有作秀的成分,其實你哪怕多注意看上幾眼,也應該知道這是假的,可你還是選擇了上當……為什麽呢?”

“凡事非要問個為什麽呀?我願意,不就一百塊麽?你要跪在那兒乞討,我也給你一百……”帥朗翻著白眼。

古清治被結結實實氣了一下,擺擺手道:“好好,我不問了,其實我在見到你同租的室友時就感覺到了這一點,重情義很難得,不過這往往會成為你最大的軟肋。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這就是你需要改變的地方,哪怕你帶著一絲感情的因素去思考和觀察,都會影響你準確的判斷力……”

古清治說得中肯,很難得地有這種耐心和一個晚輩說清楚用意,卻不料帥朗不領情,根本不苟同古清治的話,他辯道:

“老頭,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到難處不落淚,不到苦處不下跪,人都這樣了,就是騙,也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好好的一個姑娘,不是真有難處,誰能沒皮沒臉跪這兒乞討?要是你閨女,但有一點奈何,你舍得呀?我說你幹嗎就非把人家揭破,顯得你能呀?即便是職業騙子,人家跪這兒一天容易麽?你有錢你不在乎,可像這些無依無靠的人,在這狗日的城市能找個活下去的方式,她容易麽?最終選擇這種最沒有尊嚴的方式,她肯定有她的苦衷,你還騙死人錢呢,倒看不慣人家騙活人錢的了……”

帥朗很生氣,非常生氣,似乎不是在生那位小女騙子的氣,而是在生古清治的氣,在生自己的氣,聲音短促而鏗鏘。聽那三位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回來說這個人很橫,此時古清治才領略到了,不但帥朗的選擇出乎他的預料,固執同樣出乎他的預料,恐怕再來一次,他還會這樣,別人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兩個人釘對釘,鉚對鉚,沒有那麽容易契合,古清治一言不發,負手前行著,帥朗想了想,一聲不吭,跟在老頭背後。這一前一後、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個傳統派頭很有範、一個現代打扮很差勁,像遊手好閑的小子在街上跟蹤目標一般,說不出的怪異。

過了華山街,過了秦嶺路,又拐進了棉紡路,兩個人都是一言不發,腳步很快,大上午的日頭加上城市的熱島效應,天更悶熱了,兩個人誰也沒停,直到了棉紡路,古清治才喘了口氣,回頭看著幾步之外還跟著的帥朗問道:“都生氣了,還跟著我幹什麽?”

古清治道:“有什麽不可能,逼到山窮水盡,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何況沿街乞討。”

“不對,即便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你一定會選擇殺人放火而不是沿街乞討,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會去幹什麽事和不會去幹什麽事,你一直拿這些事試我有什麽意思?不管是賣水果的大姐還是乞討的小姑娘,都是可憐人,雖說可憐之人有可恨之處吧,可也不至於非像你那樣端了人家的飯碗呀?何必呢?人家討生活礙你什麽事?”帥朗還是一副餘怒未消找老頭理論的態度。古清治給整鬱悶了,不料走了半個多小時,這孩子還揪心著這事呢,他趕緊支手做個姿勢喊道:“停停停……好好,我認錯,是我不對,不該揭了小姑娘的騙局……這你操什麽心嗎,一轉眼她換條街還能討錢……好,到此為止……”

說著話,古清治有點力遏地停下了,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再看帥朗的時候,仍然是那副看不透的表情,很誠實的眼神,如果初見麵,誰也不會把這張誠實的臉和騙子掛上鉤。在這字字句句中,沒有哪一點是古清治預料過可能發生的情況,幾乎是通盤出乎意料,在古清治心裏的定位中,已經把這位定位成一個很有前途的小騙子,不過此時看來看去,又覺得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好像自己都走眼了。應該是一位很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騙子,連古清治也道不清這孰好孰壞了。

“你也坐下呀,就坐那兒……”古清治笑著拭了把汗,示意帥朗坐下,帥朗跟著大搖大擺地坐到了椅子另一端,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心裏盤算著今天要不歡而散了,半天沒見古清治回話就提醒著:“哎,大爺,那我看咱們也就這樣了,你對我也很失望,其實我也沒抱太多希望,啥也甭說了,一會兒請你一頓午飯,吃完飯各回各家,誰也甭打擾誰……說多少次了,咱們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條道上,我看出來了,您這人也不賴,最起碼對我不賴,咱喝一頓好聚好散……”

“誰說失望了?”古清治斜靠著椅子,早已平複了心情,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喲?”帥朗一怔,“那您這是?”

“改變在繼續呀,等下一個騙子呀……”古清治道,笑著看了帥朗一眼說:“我都說了,讓你見識形形色色的騙局,想不想上當是你自己的選擇,你願意誰管得了你。”

“咦?你比我還別扭呀?”帥朗愣了愣,可不料老頭這麽有耐心。

沒話了,古清治笑著搭著二郎腿點上了一支煙,煙燃得多,抽得少。帥朗也點了一支,卻是抽得多,燃得少,兩個人各自抽著,誰也不搭理誰,有兩支煙的工夫,古清治一指椅子右方,說了句:“來了!”

來了個方外之人,雙手合十正和一位路人搭話,灰布的袈裟,手上一串念珠,不過剛和路人搭了一句話,那位三十多歲的男子一擺手,不屑地打發這人,而那位方外之人也不懊惱,依然是麵帶微笑,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真禿驢還是個假和尚?”古清治兩眼犀利,盯著那人的手勢、動作、腳步,出聲問著。

帥朗隨意一瞥,笑道:“和你一樣,都是大師。”

“那你覺得這位大師如何?”古清治笑著靠上了椅背,很悠閑的樣子。“幹得比你辛苦,掙得沒你多。”帥朗隨意道。

“你說他會不會把你當目標?”古清治問。

“恰恰相反,不會是我,而是你……他們的目標都盯在中老年人身上,這號外地混生活的假和尚膽子不大,頂多蒙你個十塊八塊香火錢,多也不過三五十。”帥朗判斷道。

“你怎麽知道他是外地人?”古清治問。

“看他的行為,不敢對路人過分糾纏,有點怯;穿的條絨千層底黑鞋,這不是中州周邊鄉下的打扮,中州周邊的都喜歡膠鞋……你再看他合手作揖的姿勢,雙手的位置在胸以下、腹以上,有點不專業了,中州這一帶臨近嵩山,佛教興盛,就是假和尚作揖都很正規……還有,是個農民,是農閑時間出來混的,領口以上的部位都曬黑了,這是長年幹農活的標誌;你看他步幅比一般人大,左右肩膀不平,應該是幹過挑擔一類的重活……還想聽嗎?這是個新人,幾處穿幫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選目標的目光很遲疑,這人的膽子不大……”

帥朗輕聲點評了一堆所見,這些都是從小在火車上和長期出來混練就的本事,或許此時真是心裏沒有什麽羈絆,眼光才如此銳利老道,不過這也沒啥稀罕的,現在忽悠人的花樣翻新迅速,別說穿袈裟的和尚,嬌滴滴的小尼姑不經意都能碰到。

帥朗隨意說著,古清治可目瞪口呆了,這看到的、想到的和判斷出來的,粗粗幾句卻比他自己看到的還多,他奇也怪哉地回頭道:“你到底聰明還是傻?”

“有什麽區別?傻人也有聰明時候,聰明人照樣犯傻……看,沒說錯吧?盯上你了。”帥朗笑了笑,故作不知,頭側過一邊。

古清治再回頭,得,還真被盯上了,那和尚笑吟吟地走上來,雙手合十,有點諂媚地笑著,正要來個施主金安,小僧來自某某地某廟,不料古清治眼睛一瞪,明顯厭惡的眼神,讓和尚打了個冷戰,話全給咽肚子裏了。

知道人家根本不吃這一套,和尚也知趣,轉身就溜,不料帥朗招手喊著:“嗨,大師大師……過來過來。”

一回頭,帥朗笑著拍拍身邊座位,那和尚看這位慈眼善目、忠厚老實,就趨了上來,沒坐,躬身來了個很不專業的揖:“阿彌陀佛,施主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