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子相會公安局

父親,對於帥朗是一個無比熟悉、又極度陌生的字眼。

成人之後,很多兒時的事是無法忘記的,比如記得小時候一家三口騎一輛破自行車,老爸蹬車,後麵帶著老媽,前麵帶著兒子,一家三口到黃河邊上釣魚,那時候的陽光明媚和歡快笑語,幾乎定格在帥朗的記憶中成為永久的幸福畫麵。其實帥朗一直標榜自己很純潔,這是千真萬確的,自己小時候是蠻純潔的,最起碼在那個幸福的環境中,永遠是無憂無慮的純潔。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懵懂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麽父母會疏遠,於是記憶就變成嚴峻肅穆的乘警父親經常拉著未懂事的兒子,來往在鐵路線上,幸福的記憶被鎖在心底最深處,換成了冷冰冰四麵玻璃的乘警室,經常所見的是暴怒的父親把在車上偷搶拐騙的嫌疑人銬回來,有很多呼天搶地或者血淋淋的場麵,是被偷被搶的無辜者、是作案被抓的嫌疑人、是執法受阻的乘警,幼小的帥朗過早地目睹了善與惡最激烈的角逐。

再後來,父母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兒時的幸福也走到了盡頭。

都說萬愛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可一個扔下家庭的母親和一個日漸消沉的父親,讓帥朗再也體會不到曾經的幸福和溫暖,在鄉下爺爺奶奶家斷斷續續住著,很有限的印象,隻剩下風塵仆仆出車歸來的父親,偶爾回家、也是一屋子酒瓶和不出工就喝紅眼的父親,再或者就是抱著自己,眼睛裏含著淚,歎著氣撫摸兒子,讓兒子總也看不懂的父親。

我恨他嗎?

帥朗經常恨得咬牙切齒,初中寄宿、高中寄宿,當奔波在外的父親無意中發現兒子已經會逃課了、會喝酒了、會抽煙了、會打架了、會進派出所了,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手銬、就是皮帶、就是暴怒之下拳打腳踢,很多次打哭了、打跑了兒子,再找回來,關起門來,又一個人抹淚,孤獨地哭泣。

見父親悄悄流淚很多次,就是想恨,帥朗也恨不起來。甚至唯一怨恨的,是那個讓父親的臉上再有了笑容,讓父親的生命裏再有了記掛的後媽,盡管帥朗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可總免不了要生出一份怨恨,怨恨這個女人,奪走了自己僅剩的那一點父愛,哪怕這點父愛是以皮帶和身上的疼痛為代價的。

那麽我和父親之間還有愛嗎?

帥朗忽然間眼睛發酸,忍不住想捂著臉號啕大哭,舉目無親地走出家門,被人輕視過,被人侮辱過,被人毆打過,被人欺騙過,掙紮著生活在這個冷冰冰的城市裏,苦過、累過、傷過、痛過,同樣像父親那樣悄悄地哭過,躲起來悄悄舔著傷口。這些都不算什麽,唯有在年節合家團聚的時候,那份冷清和孤獨的煎熬,每每總讓帥朗喝得酩酊大醉,在醉裏抹一掬淚,把忘不了的,強行忘卻。

可這些東西,忘得了嗎?

畢竟是他撫我、育我、顧我,畢竟是到現在仍會來看我的父親,我忘得了嗎?

車行到了市內,一路上方卉婷注意到了帥朗的怪異表現,隱隱地知道這對父子關係不好,有意地放緩了車速。此時,繁華的街市、耀眼的霓虹、如織的行人、似流的車海,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和西楊樹發生的事完全是兩個場景,帥朗無言地看著車窗外世界,心裏滿滿當當充斥著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很多次,在過年團聚的時候,帥朗忍不住想回家,忍不住想見那位恨兒不成龍的父親,忍不住想把自己這兩年的苦楚痛痛快快地倒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最終他忍住了,忍住了回家的渴望,不想再去破壞那個新的家庭,不想再把失望帶給剛剛從消沉中挺過來的父親。

唏噓的聲音在後座響起,帥朗用袖子擦著淚水,過去太久了,那種感覺雖然清晰,卻不像剛開始那麽強烈了,或許時間真會衝淡一切,就像他已經快忘了母親的樣子。

驀地,眼前一晃,帥朗一驚,是方姐伸手過來了,手上撚著一包紙巾,要遞給帥朗,估計是聽到了聲音,預防措施就先來了,帥朗沒好氣了,不耐煩地道了句:“你給我這幹嗎?”

“未雨綢繆唄,我聽說你和你父親兩年多沒見麵,能告訴我因為什麽嗎?”方卉婷問道。

“不能。”帥朗堅決拒絕了。

前麵的方卉婷縮回了手,哧哧笑了,剩下倆人獨處了,又變回了那個知情達意的方姐,或許是在西楊樹現場對帥朗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她笑了笑,駕著車,很慢,找著話題道:“帥朗,別悶著呀,我給你講個笑話,想不想聽?”

“隨便。”帥朗以從來沒有的幹脆利索回答道。

“話說呀,有一位美女……”方卉婷用揶揄的口吻說上了,停頓了一下,見沒有引起帥朗的興趣,話鋒一轉直達主題:“嗯,這個美女呢,結了婚、又離了婚,她覺得自己很鬱悶,很難過,好像被世界拋棄了……”

“啊?你已經二婚了?”帥朗突來一問,驚訝道。

“不是我,我說的是別的美女……聽笑話你都能想到我身上,真可以啊你?”方卉婷斥了句,接著講故事道:“有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上帝,上帝要滿足她兩個願望,於是這個美女告訴上帝,把負我的前夫狠狠揍一頓,然後再把我最愛的男人帶到我麵前……你知道後來發生什麽事嗎?”

“這女人呀,心真毒,都離婚了還打人幹什麽?”帥朗看到另一個側麵,方卉婷笑了笑道:“錯了,你這人很沒趣啊……故事是這樣發展的,上帝滿足了她的願望,然後這美女發現,出現在她麵前的是鼻青臉腫被上帝揍了一頓的前夫。”

“……你想告訴我,其實愛和恨都是一體的?”帥朗一下子捕捉到了方卉婷的心思,暗讚這妞倒也不愧是學心理學的,恐怕已經窺破了自己此時的心態。

“對呀,愛之深、恨之切嘛,童副組長托我勸勸你,這事其實和我無關啊,這次的防搶反騙鐵路是個重點,免不了地方公安和他們協同辦案,盧副局長也有點私心,想讓你父親這個反騙專家給我們地方反騙組指導指導……所以呢,童輝副政委就想了這麽個切入點,其他的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說你父親一知道這事,大老遠就趕來了……”方卉婷說道,帥朗心裏沒來由一跳,不知道哪股血有點往頭上湧,驚訝地離座湊到駕駛位置旁,緊張、結巴地問著:“真……真的?沒騙我吧?”

回頭瞥了一眼帥朗,方卉婷笑了笑:“當然是真的……看來你也想他?”

“哼,不想。”帥朗瞬間發現自己失態了,搖搖頭,又回身坐下了。“我沒騙你,是你自己在騙自己……”

方卉婷悻然說了句,這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恐怕是自己幫不上忙了……

當方卉婷走進工作組辦公室時,稍稍吃了一驚。同組從市局、刑偵、治安方麵來的幾位年輕小警察,正圍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察,在觀摩著一份什麽錄像,一看,又稍稍吃了一驚,是疑似女魈的錄像,從老中州燴麵館提取到的,其實放起來,不過幾分鍾的時間,那兩位嫌疑人到現在都說不清自己的錢怎麽丟了。

錄像放了兩遍,幾位初涉此道的警察看著居中而坐的帥世才,方卉婷也悄悄地注意著這位凝神觀察、一言未發的前輩,傳奇中的人物好像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鬢間發白,額上的皺紋很深,皮膚很黑,眼睛很亮,人很消瘦很精神,對比著帥朗,覺得這爺倆挺像,不過表情上差異太多,帥世才是一臉正氣,而兒子帥朗是痞氣一身。

“這個……小劉,這個讓我發言合適不合適?畢竟我家這臭小子涉案,按理應該回避,你們這幾個年輕人,不通過領導就把我拽上了?”帥世才笑了笑,笑容倒和他兒子蠻像,很親切,帶著狡黠的親切。

“沒事,帥前輩,我們組長還要請您來給我們講課呢。”一位小警察說。

“對,帥朗早解除嫌疑了,您兒子怎麽會是嫌疑人?”另一位附和著。還有兩位也在勸著,騙子的案例不少,但真正能抓到、能定罪的占總

案例的比重那是太小了,特別是從各大隊調回來的資料,加上中州飯店這份清晰的視頻,就放在眼前看著,都說不準是怎麽騙的人,有這麽一位專家來了,自然是要請教了。

“這是調包,同夥有三到四個,錄像裏看到的人,最少有她的同夥兩個……你們看。”

眾人一訝,這是一個全新的論點,都提高注意力了,帥世才很正色地解釋,倒著視頻指點著:“讓兌匯的看完真鈔之後,此時有一位女人起身離開,你們看,她走的方向,正好背對著監控,再看她的包……她穿的是一件寬大的披肩,正好遮住了……再看這個細微的動作,雖然沒有看到她換包,不過你們看她的右肩動了動……是換走了,手法很利索,是個老手。”

仔細、仔細,再仔細,屏幕上的人影來回動了幾次,哦聲四起,四五個警察這才恍然大悟,是同夥把真鈔換成假鈔了,都向這位一眼窺破玄機的專家投之以羨慕的眼神,帥世才笑了笑,繼續道:“第二次,繼續換……你們看,此時進來一位警察,兩位兌匯的回頭看了一眼……看這兒,女嫌疑人用餐巾紙掩護,做了個手腳,把百元換成一元的了……這個警察是假的。”

“假的?”眾人嚇了一跳,技偵的人放大的畫麵實在看不太清,既然看不清,怎麽可能判斷是假的?大家有點不太相信。帥世才指指畫麵問大家:“我問你一句,這樣一大碗燴麵,你們把碗端到麵前,要吃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幹什麽?”

“拿筷子。”一位小警察道,眾人嗬嗬一笑。

“不對,脫帽……你們看,警帽的簷很低,要像這樣埋頭吃麵,不但不方便,而且容易沾碗裏,燴麵碗有多大你們知道的,再說,正常警察別說吃燴麵,上飯桌的第一件事,都是脫帽……你看他,自始至終都壓著帽簷,連麵部表情都沒有拍清……”帥世才從另一個角度發現了疑點,脫了自己的帽子比劃著,一想確實如此,誰吃飯還穿得這麽正式。

“哦,對對對……”調屏的技偵恍然大悟,知道答案,找疑點就容易了,把錄像往回退,退,直退到門口,有點失望,還是看不到麵部,不過看到個發光的亮點,一看自己胸前,靈機一動,把小亮點放大了,去著馬賽克,雖然模糊,可足夠這位拍案而起了,啪聲一拍桌子:“厲害,假的,你們看,他胸前的警號,雖然看不清,可位數不對……”

“哇,冒充警察作案?”幾個小警察大跌眼鏡,湊上來一看,麵麵相覷。“這有什麽稀罕的,騙子最會揣度心理。”帥世才笑著釋疑道,“他們最喜歡扮演的就是警察、醫生、公務員或者那些容易取信於人的職業,比如在這個案例裏,其實假警察根本不需要動手,隻需要現身一下,然後讓兌匯的倆人心神稍稍疏忽,為調包的贏得哪怕幾秒鍾的時間就夠了。”

“幾秒鍾就夠?”一位詫異道,有點匪夷所思了。

“是呀,屏幕上都看不到這女騙子怎麽動的手。”另一位看了半天,反應遲鈍了。

“這樣吧,我給你們當回騙子演示一下……誰身上錢多,拿出來,用一下馬上還。”帥世才笑著,要實戰了,今天沒來由的心情格外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的緣故。一說這個,年輕人都有勁了,掏著衣袋,技偵那位身上錢不少,拿了一摞百元大鈔,數了數,十六張,一千六,笑著遞給帥世才。此時知道帥前輩要玩把戲,大家都瞪著大眼盯著,連方卉婷也忘了此時的目的了,湊在人群中看著這位童心大起的老同誌逗大家玩。

一張、兩張、三張……數了十六張,帥世才提醒著:“一千六,十六張啊,別一會兒問我多要啊。”

小警察們嗬嗬一笑,帥世才問:“你們看清了,我搗鬼了沒有?沒看清,咱們再數一遍。”

一張、兩張、三張……數了十六張,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都看到了帥世才的動作,和自己數錢根本沒有什麽兩樣,數完了,大家正不知道這怎麽玩的呢,帥世才嗬嗬一笑遞還了錢,那人機械地接過,就聽帥世才為難地說:“喲喲喲,同誌們,好長時間不練了,手生……要不咱們改天再來一個。您先拿著錢,十六張啊,您的錢。”

“那怎麽行?”

“帥前輩,你不能逗我們玩呀?好容易來一次。”

“就是……給我們來一把,都說您是反騙奇人……”

幾個小警察追著帥老頭不放了,不料帥世才爽朗一笑,笑眯眯地看著眾人,此時方卉婷兩眼一亮,想到一種可能了,笑著一指拿錢的那位喊著:“小烏,你的錢夠不夠?”

“啊……”小技偵趕緊把已經裝回口袋裏的錢拿出來,數了數,張口結舌地看著帥世才,驚訝道:“少了五張。”

“在這兒。”帥世才反手一亮,鈔票正夾在小指和無名指間,明明就看著數夠了的十六張,可不知道有五張早被藏起來了,一幹警察大眼瞪小眼,這才知道把戲在數錢時早耍完了。驚訝之極又佩服之至,要不是穿著警服,沒準兒當成個玩魔術的。

“拿來拿來……我教你們這一招,不過不許亂用啊,這是換匯的,也就是綽號牽金馬人常用的手法……”

帥世才又重新全部把錢拿到了一起,一張、兩張、三張,放慢了動作數著,此時大家湊一塊兒才看清了,數的時候已經把幾張疊回來了,上麵數下麵塞,在背後能看清,可麵對麵的話,根本不會注意當麵數的還有這麽大貓膩,嘻嘻哈哈學了一招,帥世才遞還了錢笑道:“江湖上的奇聞秘術可多了,未必咱們沒見過就不是真的……前兩年我見報紙上報道有宗嫌疑人脫逃案子,咱們警察出的消息是嫌疑人打開手銬脫逃,社會上很置疑這個說法,不過事實確實如此,老式的黃銅手銬,齒、鎖之間的間隙,用紙幣塞進去在它們之間搭個坡使勁抽,還真能打開手銬……其實騙術和其他一樣,越是大師的手法越簡單,華爾街最大的騙局,和咱們民間集資的手法一樣,都是拆了東牆補西牆,補不起來的時候,就是案發的時候。搞詐騙案一定要細心,看穿了,什麽都不神秘。”

說得有理有據,都是這幫坐辦公室基層的警察聞所未聞的事,這下子群情更熱烈了,端茶倒水的,遞煙打火的,都纏著帥前輩講講乘警大隊剛破的那個列車詐騙案。據剛剛接到的通報,在京廣線列車上專門勾引單身女青年或者少婦,爾後用迷魂藥迷倒,劫走隨身行李和貴重首飾的一夥嫌疑人落網,省廳發通報表彰,不料提及此事,帥世才卻搖搖手不說了:“同誌們,甭提這事,一提起來我都覺得反胃,江湖講盜亦有道,騙亦有道,要是設個局別人看不穿,這種騙子很讓人服氣,就是被騙的人都自認倒黴;不過用迷藥、逮誰騙誰、騙不成就偷就搶,還危害事主的性命,這就下作了,這種人根本上不了台麵。”

嗯?又是一個奇談怪論,騙亦有道的奇談,眾警察隨即笑了笑,沒有往下追問,不過明顯興致來了,又要問什麽,被方卉婷擋住了,笑著勸大家,馬上西楊樹現場解押的人回來了,要準備預審和其他工作,眾人一聽各自準備著東西,方卉婷笑吟吟地請著帥世才道:“帥叔叔,跟我來……”“您是……”帥世才眼生,皺了皺眉看著方卉婷,不過依言起身了,方卉婷邊走邊道:“我叫方卉婷,盧副局長安排我把帥朗帶回來了。”“他在哪兒?”帥世才問道,聲音不像剛才那麽開朗樂嗬了。

“在對麵的公安招待所……203房,我帶您去……”方卉婷道。

在前麵踱著步趨行著,方卉婷不時回頭看著,這爺倆的表現好像一樣,都是在一瞬間訥言了,嚴肅了。像是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一樣,幾次看到帥世才皺眉,抿嘴,和他兒子一樣揉揉鼻子的細微動作,那是無計可施的表現,方卉婷莫名地感到有點可笑,這父子倆相互都是無計可施,真不知道這對父子倆怎麽了。

“帥叔叔,能……請教您個問題嗎?”方卉婷輕聲道,回頭看帥世才盯過來,沒等問出口,帥世才自嘲地笑道:“您是問我們父子倆有點奇怪吧,不像父子倆?”

“嗬嗬……”方卉婷笑笑,不吭聲,這老警察和他兒子,眼光一般銳利。

“哎……怨我了,這事怨我呀,對他有點太狠了,兩年多了不聞不問……嘖,可這小子實在是沒出息得厲害呀,上學就打架、酗酒、抽煙、偷東西,我真不知道哪輩子造孽養了這麽個壞種,我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學,上了大學還是打架,差點被開除,還沒拿回畢業證來……哎……”帥世才再提兒子,還是一肚子氣,兩年了,怒發衝冠成了唉聲歎氣。

方卉婷笑了笑,要這麽說,應該契合帥朗的性格了,不過還是有點不理解地問了句:“那……那您把他趕出家門了?”

“啊,基本算是吧,我沒趕,不過話說得難聽了點,他沒臉回來,我也不找他,不過活了這麽多年,就那回我倒覺得這小子挺有誌氣,愣是沒再回來向我要錢,愣是摸爬滾打混下來了……有種,我現在才發現我看錯他了,這小子有種……”帥世才眼睛亮了亮,很讚成而且有點自豪地說。

老頭一自豪,方卉婷更看不懂了,皺了皺眉喃喃道:“這……”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我也不期待我兒子理解,不過當爹的苦心我想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的,他是男人,總得成家、總得立業,總得自己活吧,他爸這個窮警察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他一世,活好活賴還得靠他自己……他這次要是犯案被你們抓了,我看都不來看他。”

帥世才說著,有點黯然,黯然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欣喜,欣喜之後又有幾分遺憾,甚至那破碎家庭和父子之間的尷尬又多少讓他有點難堪,說了句,搖著頭。方卉婷笑笑,沒有再說話了,她領著帥世才出了監控中心的大門,迎著微微夜風,忽然湧起個很怪異的想法:

溺愛是愛、嚴厲是愛、慈愛是愛,其實這個把兒子趕出家門的舉動,恐怕也是一種愛……

“在二層,203房間……這邊走,帥叔叔……”

方卉婷帶著帥世才進了公安招待所,在前麵指引著方向,從帥世才越來越不確定的神色和越來越放慢的腳步裏,同樣看到了和帥朗一樣的躊躇,她引著路先行,背過身暗笑了,愈發覺得這父子倆不但模樣像,連性格也像,剛剛帥朗也是這個樣子,原本準備直接領到監控中心的,不過帥朗死活不進單位,堅決強調就不想見他,不過方卉婷給了這個緩衝之後,帥朗轉眼又聽從安排了,敢情是怕人多難為情呢。

會發生什麽呢?方卉婷上樓的工夫,揣度著這一對奇特的父子,忍不住要從自己心理學專業的角度來揣測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彼此思念,兩年未見,說不定會相見淚眼漣漣,說不定會一見恩怨盡泯,說不定彼此無言,說不定會和好如初……不管怎麽樣,方卉婷覺得童輝副政委安排這件事,倒是蠻有意義的,對於這位一直身在基層的前輩,很有幾分尊重,對於即將見到的那位,讓方卉婷又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兩個人的親密發生得那麽突然,以至於她現在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麽會那麽有**,雖然說不清真正的感覺是什麽,不過肯定不是厭惡,如果厭惡,沒準兒情急之下真敢把他推下樓。

其實不光這父子倆複雜,方卉婷的心情也很複雜,特別是看到帥世才那雙火眼金睛時,有點做賊的感覺,生怕隨時會被帥世才窺破一般。

篤……篤……篤……輕敲著門,沒人應門,房間號203,普通的老式舊木門,這個招待所的條件不怎麽好,主要目標客戶群體就是嫌疑人家屬和來公安局辦事的各地同行,方卉婷抬頭確認是自己剛開的房間,詫異了一下,不是跑了吧?一驚一推,門應聲自開,根本沒有上鎖,一開門,放心了,帥朗正坐著,拿著個冰袋敷著臉和眼角。看到父親和方卉婷同時進來,他默默地、緩緩地、很艱難地站起來了,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絕對不是單純的喜悅或者憂傷、欣喜或者黯然能表述得清楚的。

全淚行即將上演,方卉婷笑著道了句:“帥朗,看誰來了?”說著一回頭,看到了筆直挺著的帥世才表情肅穆,像站在黨旗下宣誓的表情,渾然不似剛才和警隊那幫年輕人開玩笑的輕鬆樣子。

不對,好像戲份不對,方卉婷看父子倆的表現,覺得自己錯了,錯得很離譜,剛剛自己是以常情揣度,而這倆人都是特例,帥朗看著父親的眼睛定格著眨也不眨,而帥世才看到兒子時,同樣是不動聲色,就像要接受任務一般,還不忘整整警容,一時間讓方卉婷也看愣了。

片刻的三角互愣,帥世才有動作了,幾步上前,仔細地看看帥朗臉上、眼角上的傷,那眼神裏倒不缺關切之情,這下子讓方卉婷反倒覺得有點心虛,畢竟那是自己的手筆。

“怎麽搞成這樣,誰打的?”帥世才開口了,口氣嚴厲,咬字短促,像……像審訊。方卉婷心裏一跳,想回避,又覺得似乎挪不開步子,隻是一個瞬間,更讓她詫異的,帥朗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傳銷那幫人打的。”

“這是女人打的……手印小,麵積不大,指甲的抓痕這麽清楚……你不會又幹什麽壞事了吧?”帥世才瞪著眼,一刹那就從專業的角度駁斥了兒子撒謊的疑點,背後站著的方卉婷霎時間心跳加速,可沒想帥世才的眼睛能銳利到這種程度。她看了帥朗一眼,不料帥朗像沒事人一樣隨口應著:“那傳銷隻能男的做呀?女傳銷多了……你又不是沒接觸過那幫人,早被洗腦了,一急火就不要命了。”

方卉婷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落肚子裏了,不過眨眼又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帥朗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和正常人談話一樣,敢情……敢情這是撒謊成性,張口就來呀?敢情……那這兩天的詢問要是他隱瞞了什麽,沒準兒自己還真是什麽都沒發現。

“不能吧?”帥世才一聽兒子解釋,冷著眼拉著椅子坐下了,好像也不是警察打的,沒有警察會蠢到往臉上招呼的程度,不過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打人者就站在屋裏,隻是對兒子置疑著:“你好歹也身經百戰了,我就不相信幾個女傳銷分子能把你打成這樣?還專打臉?你跑得不比誰快?”

“那我說是警察打的,你信不?你給我找回麵子來?”帥朗故意說了句,瞟了眼方卉婷,方卉婷沒來由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更不可能。”帥世才駁斥道,“哪個警察會笨到專往臉上招呼的程度,找不自在呀?”

“那不就得了……還是傳銷分子打的,你都相信幹嗎問我?”帥朗翻了個白眼,嗆了老爸一句。帥世才明顯全身一凜,有要生氣的跡象。

這工夫方卉婷站不安生了,沒料到父子倆會是這麽個見麵方式,趕緊上前勸帥世才道:“帥叔叔,您消消氣,帥朗這次協助我們搗毀了一個傳銷窩點,在行動中受傷了……這個我們有責任,您就別責怪他了……這個,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謝謝您,小方……”帥世才對這位溫文有禮的姑娘很有好感,起身握著手,方卉婷笑著和父子倆示意了一下,蹙著腳步,輕輕掩上門,然後撫著胸口,喘了一口大氣。

得,看來理論指導不了實際,自己的猜測哪一種都不是,這父子倆一個榔頭一個鋼,碰到一塊兒,恐怕要梆梆響了。

屋裏沒有外人了,而且外人又給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總算讓帥世才不再追問兒子臉上的傷了。不過他對於兒子這次表現並不嘉獎,反而投之以一種不太確信的審視眼光。電話裏童政委和盧副局長把帥朗都誇成花了,讓帥世才實在不敢相信那見義勇為、協助警方端掉傳銷窩點的會是自己的兒子。

方卉婷一走,坐下來的帥世才無言地掏出煙,點了一支,沒外人了,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其實父子倆已經習慣了這種火藥味頗濃的對話,這是以前兩個人慣用的方式,不過此時帥世才覺得有點別扭了,畢竟這是兩年來第一次見麵,看著尷尬低著頭敷冰袋的兒子,半晌才憋了句:“要不是這次的事童政委打電話告訴我,你是不是還不準備聯係我?你能了啊,還交了騙子當女友,大庭廣眾下耍流氓。”

“我沒犯事,就是犯了,現在也沒有流氓罪這一說了。”帥朗不服氣地扭著腦袋,不看老爸。

“你要真犯了事,有人教育你,我都不會來見你了……別跟我強嘴,那份監控我看了,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了一下,這個疑似女魈的女人到底是誰?你和她真有什麽關係?”帥世才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回到了若幹年前的樣子,他這個樣子最容易激起兒子的逆反心理,而帥朗在思緒中仿佛又回到了父子倆相依的時光,那個心態讓他幾乎不加考慮地脫口而出,很堅決的反駁、很嗆的語氣:“別人看不出來,你還看不出來?我真不認識她,她不過使了個障眼法,找我當替死鬼。”

“那你為什麽不如實反映?還編一套什麽一夜情的故事,就改不了你瞎扯的毛病。”帥世才訓道。

帥朗不以為然道:“我要說我不認識大庭廣眾上來親了我一口的女人,誰信呀?他們追著我不放怎麽辦?”

“所以你就撒出個傳銷窩點,給警察找點事幹,轉移視線,對不對?”帥世才證實了自己的一個想法。

“嗯……”帥朗點點頭,不應聲了。

“嗬嗬……臭小子。”知子莫如父,聽到此處帥世才看兒子鄭重點頭,不知道是被逗笑了,還是被氣笑了,伸手大巴掌掃過兒子腦袋,笑罵了一句,看兒子表情也輕鬆了幾分,帥世才突然省悟到了一件很嚴重的事,訝聲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

知父莫如子的帥朗嚇了一跳,生怕被父親揪著不放,這裏頭的貓膩大了,別的不怕,就怕這個當乘警的父親,他從小到大闖了禍辦了壞事,稍有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父親的眼睛,他趕緊解釋了一句:“又有什麽不對了,我真不認識……”

“不是這個……”帥世才伸手製止了他,詫異地看著兒子,很犀利的眼神盯過來,突然間出聲問:“我是說你從進門,一直稱呼我什麽,‘你’!?就這麽直接和我說話?”

帥朗可不料有此一問,一怔,果真還真是如此,看著父親質問、生氣、瞪眼、示威那樣子,不知道為什麽,讓帥朗覺得有點幸福、有點可笑,然後有點羞赧地輕聲說了句:“進門就審嫌疑人,我還沒來得及叫呢。”

兒子一笑,燦爛中的溫馨讓帥世才的臉虎不下去了,撇著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後帥朗也笑了笑,父親又跟著笑了笑……父子倆從未如此謙和對笑。

這一笑的溫暖,直讓一切恩怨盡泯,直讓一切思念如願,直讓帥朗覺得狀如孤船的心,靠近了偉岸如山的父親。

笑著,帥世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對兒子這麽謙和、這麽慈祥地笑過,從上學開始就是打、打、揍、揍……每一次不是從學校保衛科領人就是從派出所領人,每次都氣得暴跳如雷,每次都把兒子打到求饒不已才會罷手……直到有一天發現棍棒教育不出成果來,自己連動手的心思也沒了,兒子走了沒回來,那時心想著容他、憑他、隨他、盡他、任他、混到什麽地步都算他,卻不料沒過兩年,再看到兒子,最先湧起的不是思念,而是自責。

“抽吧……”帥世才掏了根煙,遞給兒子,帥朗猛地想起第一次抽煙被老爸逮著挨的那幾個耳光,他搖搖頭,不抽,不料父親並不是測試,笑了笑指指帥朗的手道:“看看你的食指和中指中間,夾煙的部位皮膚色暗,抽吧,知道你戒不了……”

帥朗愣著接過了煙,怪怪的,邊看父親邊點火,點了幾次才點著,重重抽了一口,父子倆在吞雲吐霧中,彌漫著淡淡的親情……帥朗看著手裏的煙,十塊錢的黃金葉,和幾年前比提了點檔次,那時候供著個消費巨大的兒子,父親甚至一度戒煙,可和兒子一樣,毛病還是沒改了……帥朗悄悄地打量著兩年未見的父親,看得出有家的男人變化還是明顯的,以往總是鬱結在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總是邋遢的父親現在裏外整整齊齊,襯衣的領子幹幹淨淨,光滑的臉頰一點也不胡子拉碴,甚至讓帥朗有了那麽點錯覺,覺得父親好像比以往年輕了幾歲。

看來和後媽過得挺幸福……帥朗心裏酸酸地想著,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又被重重刺了一下,親切和幸福之後難受的感覺格外強烈。

“這兩年,過得怎麽樣?”帥世才輕聲問著。職業性的不動聲色早滲透到生活中,隻有兒子能感覺到淡淡一句之中的關心,帥朗勉力地笑了笑道:“挺好。”

“挺好?”

“嗯,挺好。”

“那想過以後幹什麽嗎?”

“沒有。”

“沒有?”

“掙錢唄,啥掙錢幹啥。”

“那立業呢?成家呢?總得有個固定職業吧?”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工作多難找,公務員就甭想了,效益好的國企想也白想,現在大部分畢業生還不都在民營私營裏混?餓不著就不錯了。”

帥朗說著,很無奈。父親一聽笑了笑,這倒是實情,現在打破鐵飯碗,打得很徹底,徹底到誰也不會對哪一個職業有歸宿感。而且也未必是能力至上,就是有能力都未必能碰到合適的機會,更何況帥世才知道自己兒子就不是那塊料。

還以為父親又要斥自己幾句上學不學好、工作沒處找之類的老生常談,不料此時讓帥朗發現父親真的有點變了,即便聽兒子這樣的話也沒有責怪,笑了笑,又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兒子腦袋,這摸得讓帥朗有點怪怪的感覺,那種感覺已經很久遠了,記憶中總是揍的比摸的次數多,撫摸過了,帥世才舒了口氣,解著上衣的口袋,掏著一份疊著的紙張,一看那東西帥朗心跳了跳,是自己寄回家的,在拿到畢業證的時候複印了一份,連帶著兩年攢的錢都寄回了家……此時再見到在父親手裏出現,讓帥朗沒來由地為那份含金量不怎麽高的畢業證多少有點自豪,不管怎麽說,總算畢業了,總算為父親完成了那個要培養出個大學生的夙願了不是?

打開了,果真是,白紙複印的畢業證和紅色的存折,用父親的名字存的,兩年攢了三萬,帥世才同樣有幾分自豪地看著複印件,又看著存折本上那不多的金額,笑了笑問道:“光把東西寄回去,人不見麵……什麽意思?”

“我……”帥朗一看父親笑了,反而語結,難為地說:“不好意思回去。”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因為你走的事,你蘭姨責怪了我好多次,認識的知道你不成材,不認識的還以為後媽把親兒子逼走了……我就奇怪了啊,我以前抽你揍你,都沒見你走,那年我隻是說了句重話,你就兩年多沒回家,脾氣什麽時候長了?什麽也別說了,跟我回家……”帥世才下著命令。不料這個命令不奏效了,他抬頭看兒子,一瞪眼,帥朗為難地囁嚅道:“爸,還是別回去,多難為情呀,我知道你們過得很幸福就行了,天天看著我,你不添堵呀?再說蘭姨那麽年輕,屋外屋內一大小夥住家裏,多不方便……我,我還是別回去了……再說工區也沒地方打工呀?”

“嗬嗬……大了,真的長大了,不過你總不能一直不回去吧?”“我有時間回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那好,不勉強你,這個呢?”

“這個……這個給您的,我糟蹋家裏的錢不少,我那個……就給您攢了點,那個……要不給英子吧,上學用……”

英子叫帥英,是父親和後媽愛情的結晶,帥朗上大學那年生的,現在算算有六歲了,說起來那家已經成了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不過不包括帥朗,說到此處,帥朗心裏有點酸酸的。

知道這是個借口,帥世才舉著那本存折,不多的錢,沉甸甸的,看著兒子有幾分羞赧地說不清楚,當父親的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複雜,是難以言表的複雜,不過兒子這樣,讓帥世才多少有點感動,他默默地摩挲著凸凹的存折本,歎了句:

“父母給兒子都是無怨無悔,誰又會在乎從兒女身上索取點什麽。別怪爸,雖然爸對你狠了點,可那是怕你成不了材,養活不了自己,爸一個小警察,給不了你一世的財,也管不了你一世的事。你走了,我想了很多,子不教,父之過,我知道我和你媽媽的離婚對你傷害很大,我的工作又特殊,生生把我個好兒子給毀了……這些不是你的錯,爸不該那麽打你,那麽銬著你,現在一想起你被打哭的樣子,就讓爸這輩子都原諒不了自己……不管你怨、不管你恨,爸都不怪你。”

“爸……沒事,都什麽時候的事了,您還想著……”帥朗有點手足無措,他從未見父親如此動情、如此慈祥地說話。

帥世才無言地把存折塞到了兒子的口袋裏,很鼓勵地拍拍肩膀道:“好,不想了,有種,我兒子有種,比窩家裏啃老的崽子有種,知道心疼爸不容易……不過爸可不忍心花你的辛苦錢,等你成家時候,爸和蘭姨還準備再給你攢一筆……”

帥世才笑了笑,不以為忤,擺著手說:“好好,不說了……需要的時候跟爸開口,隻要是正事,爸都會支持你的。”

“嗯……謝謝爸。”帥朗說,抽著口袋裏那本存折,想給父親,不過又有點拿不出手的感覺。這不拿還好,一拿讓帥世才又想起個事來了,推拒了兒子的錢,又開始以警察的職業眼光審視了兒子一眼,問道:“帥朗,你給爸說實話,你這錢怎麽來的?”

“我打工掙的。”帥朗道。

“不能吧?現在打工一個月掙三兩千撐死了,你租房、吃住都在外麵,這得多少開銷,還有你往回弄畢業證也花了不少錢吧?對了,還有你交女朋友,這肯定要花錢的吧?你跟爸說實話,沒幹什麽壞事吧?”

“我……我幹什麽壞事啦?”

“那沒幹你能攢下這麽多錢呀?你從小學習不動腦,幹其他事小腦忒發達,高中就和一幫子弟偷道軌鋼賣,你不回家別的我倒不擔心,就怕你在外頭坑人害人……”

“我……我這也錯啦?”帥朗張口結舌,拿著給父親的存折目瞪口呆,要說這些錢,當然有辛苦錢在內,也有小腦發達鑽空子順來的,雖然拿得不一定都心安理得,不過肯定也不至於疑神疑鬼。被父親這麽一懷疑,帥朗有點生氣了,揣進兜裏不服氣地說:“又來了,審問是不是?證據呢?你證明不了我是非法的,那就是合法收入,早知道不給你寄了,還落埋怨。”

“你怎麽成這樣了?爸不是擔心你,怕你學壞嗎?”帥世才氣憤道。

帥朗被激,反駁道:“擔心也沒見你找我……你懷疑我的收入非法,我還懷疑你的收入非法呢。”

“什麽?”帥世才嚇了一跳。

“瞪什麽眼,我現在不求你也不靠你,就是講法律我也獨立責任了……我就不相信你那時候供我這個三本生、再娶個後媽、再生個閨女,這收入都合法,沒有一點灰色收入……”帥朗嗆著。

“你,小兔崽子……反了你……”帥世才乍聽此言,伸著大巴掌揚起來就要揍人。不料手直直地僵在空中落不下去,迎著自己的,是兒子有點委屈、有點不服的目光,目光像刺一樣直刺著自己,帥世才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默默地放下了,尷尬地站在原地。帥朗在父親的目光中卻坐不住了,幹脆拉開被子蒙頭一蓋,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爸,你走吧,我一個人過得挺好,你和蘭姨一家過得也挺好,幹嗎非要找不自在……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聲音不重,很沉、很悶,讓僵住的帥世才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逆轉此時的尷尬。破碎的家庭就像一麵打碎的鏡子,即便人在一起,心也如破鏡,再難重圓,更何況現在自己已經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在親子和續弦之間的帥世才尷尬,而在後母和親父之間帥朗更尷尬。

尷尬,保持在父子之間,帥世才不知道說什麽,帥朗蒙著被子不吭聲。

電話鈴聲響了,半晌帥世才反應過來,機械地接著電話,應了幾聲,是工作組的幾位回來了,要見個麵,他答應了幾聲,轉身要走的時候,又不忍了,站在床前,看著一動不動的被子,停了半晌才說:

“帥朗,收到寄回來的東西,爸很高興,本來想七月份再找你的,這次碰上了,那就直接告訴你……七月份中州鐵路局有一批招工指標,有一部分照顧職工子弟,其他好的工作爸也沒那本事給你找……要是你願意,到時候爸通知你,你回來報名吧……”

兒子沒吱聲,一動不動。

停了很久,帥世才轉身離開房間,輕輕地掩上門。

又過了很久,帥朗一骨碌從**坐起來,空****的屋子人已去,他唏噓地抹了一把,被子濕濕的,很大的一片。

西楊小區的巨大收獲讓工作組開始連夜轉了,而且足足忙碌了一夜都沒有結束。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飯的時候,方卉婷興衝衝地來到招待所,那個從管道上下來被擒的嫌疑人果真是傳銷的骨幹分子,這一窩逮了112個人,大早上就轟動全市了。隻不過興衝衝來的方卉婷敲了半天沒人應門,再問服務台,才得知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走了,是無聲無息地走了,那一刻,方卉婷呆了呆,有種很失落的感覺湧上心頭……

上午,剛起床,倫敦時間……

光明裏小區某幢五層,租住戶平果、田園、韓同港三位排隊在衛生間門口,提著褲子、捂著肚子。即便最重形象的韓同港也被憋得齜牙咧嘴的,指指衛生間問另外倆人:“老三,敲門、敲門,看你二哥是不是淹馬桶裏了……”

提褲子的田園早憋不住了,嘭嘭亂敲一通,喊著:“快點……快點……

吃一頓都用不了這麽長時間。”

“憋著,讓你們都睡懶覺……”裏麵的人叱喝著,正是帥朗。

外麵仨人火急火燎,又無計可施,一到早上這個時間,兄弟幾個都是不到最後一刻不起床,恰恰起來的時候,都湊一塊兒擠這兒了,於是這會兒就成了四個人排隊的“輪蹲”,所以叫倫敦時間,平時倒也不算緊張,不過今天帥朗鑽進衛生間十幾分鍾沒出來,成功地造成擁堵了。

“忽悠哥,你不是便秘了吧?出來先整點**油,別讓我們光等著呀?”小平果喊著。

“帥朗,再不出來我們仨衝進去拍照了啊……老三,把我的相機拿過來……”韓同港也在催著。

“嘭”一聲門開了,平果和田園搶著,一瞬間把帥朗擠過一邊,倆人卡在門上,還是田園人肥力大,生生把平果擠過一邊自己先進去了。平果氣憤地朝著田園的肥臀踹了一腳,罵了一句,不過突然聞到了什麽香味,一轉身,韓老大正直勾勾地盯著帥朗,就湊上去了,敢情香味在帥朗身上。拽著忽悠哥一瞧,“咦”了一聲眼亮了,帥朗小臉刮得甭幹淨,口氣刷得甭清新、頭發剛洗還沒準兒用了多少洗發液這麽大味道、穿的襯衫雪白雪白,沒準兒帥朗還噴了什麽東西,平果伸著鼻子嗅了嗅,訝聲道:“我猜猜,這是準備泡妞去?”

“啊,對呀……”帥朗整整襯衫,斜了一眼,很拽。在家裏待了三四天,他的臉上傷跡已淡,能見人了,而讓老大不理解的就在這裏了,老大拽著帥朗問:“哎,帥朗,你不找工作啦?”

“我得好好犒賞犒賞自己,好好休息休息,辛苦兩年多了,還沒好好玩幾天呢,我得學會享受生活……今天我約雪娜妹妹去中嶽廟玩,成了正式女友再請兄弟們啊……”帥朗得意地白話著,一臉喜色,興高采烈,見到父親之後,多年的心結解開了大半,次日查了查銀行卡,程拐倒老實,餘額全部到賬了,還催著帥朗把中原街上的小書市給辦了。不過他哪知道帥朗這半吊子水平根本就是胡吹大氣,得了餘款根本沒下文。而帥朗細細數數,過了年,這兩個月雖然沒怎麽正經幹,可好像收入比往年多了幾倍不止,心情大好之下,工作的事扔一邊了,一心一意地要追個妞。

田園一臉愜意地出來了,平果顧不上和帥朗扯淡,趕緊往裏鑽,韓同港又落後了,後悔不該看帥朗。這倆人剛說完,田園也注意到了帥朗的打扮,跟著帥朗回房間,咦喲……套上剛熨過的牛仔褲、綁好旅遊鞋帶、起身再站到門後看看自己的打扮,往嘴裏塞一塊口香糖,得意洋洋地極度自戀著,看得提著褲子的田園大眼瞪小眼問道:“哎二哥,真認真上了?我記得你是禦姐控來著,不是喜歡熟女片麽?”

“其實哥的隱藏屬性是蘿莉情結啊……去去,別瞅著我看,我嗝應。”帥朗推著田園,把他趕出臥室了。

門一關,上衛生間出來的仨人斷斷續續聽到了屋裏的口哨聲,像是放羊調子,很歡快,一會兒又是翻箱倒櫃的聲音,恐怕還在收拾打扮。泡方便麵的田園回頭看了正打開水的平果一眼,兩個人此時的心思一樣,相視笑了,春天要來、哥要**,這丫是什麽也擋不住的。

平果卻找著原因了,說道:“見到老爺子高興了唄,沒聽二哥說嗎,老爺子要給他找份鐵路工作,看把他給樂的。”

“來來……我先吃,今天我的事忙……”韓同港趁倆人說話的工夫得了便宜,端著田園剛煮好的方便麵就跑,一下子把田園氣著了,張口結舌大叫著:“這……這……這老大不能這麽當吧,上廁所跟兄弟搶,吃飯搶兄弟的……”

一喊,平果覺得這兩件事合在一塊兒蠻有樂子,哈哈笑著,韓同港呼啦啦撥拉著麵,顧不上理會,田園罵罵咧咧地又煮了一份。不一會兒煮好了,三個人各端一份,吸吸溜溜地快速撥拉著,連話也顧不上說了。

早飯是胡亂吃的,太遲了就不吃了;午飯在單位湊合吃,晚飯才有時間好好吃一頓,緊緊張張的一天就這麽過的。前幾天帥朗被警察帶走,著實讓兄弟們都著急了一陣子,不過事一過,又回複到這種日常生活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帥朗的變化很大。這不,正吃著的工夫,帥朗開門出來了,白襯衫估計不舒服,又換了身格子襯衫,笑吟吟地一招手道:“回見啊,兄弟們……晚上回來讓你們看我和雪娜妹的親密照啊……”

“不吃了啊,二哥?”平果關心了一句。

“路上吃……光吃方便麵沒營養。”帥朗說了一句,走了。

留下三個人互望,又來了個奇也怪哉,都是一個意思,這貨騷包得連方便麵也吃不下去了。仨人一愣,又埋頭吃著,胡亂吃完,扔下碗,各自上班去了……

對於城市裏忙碌的很多人,這是緊張的一天,而對於逍遙的帥朗,這是陽光明媚的一天。

快到中午的光景,背著四五個大包,氣喘籲籲的帥朗終於站到了中嶽廟中華門口,倚著門大喘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上刷刷往下流的汗,心裏暗道:上當了、上當了,大爺的,被這群妞給涮了……

那群妞呢?身前四位、身後三位,前麵是花花綠綠一簇、後麵是姹紫嫣紅一群,身著紅色小坎肩和牛仔褲的雪娜妹就在後麵,偶爾幾個姑娘掩著嘴,笑靨如花地看著帥朗,忍不住讓帥朗覺得沒準兒是在討論自己。而討論肯定沒啥好話,前一天送雪娜妹回家,一聽說雪娜和一群女同學要到中嶽廟遊玩,帥朗自然是自告奮勇護花來了,本來雪娜妹拒絕了,可不料回頭電話又來,勉強答應了,把帥朗給樂得……

等今天上午到了校門口,一起走挺高興,確實就自己一個男的,本來他在車上和雪娜坐一塊兒聊得還挺樂嗬,誰知道到下車時才發現問題了,這七個妞一人背個包,一會兒就有人叫苦了,帥朗樂顛顛地替姑娘們背包,得,一會兒包不知道怎麽著全到自己背上了,走到半山腰,從那些促狹的眼神中帥朗恍然大悟,這不是給他當情夫的機會,而是給他當腳夫的機會……

正喘著氣的帥朗眼前驀地出現了一瓶果汁,跟著是一隻小手掏著紙巾在給他拭額頭的汗,是雪娜妹,帥朗樂了,打腫臉充胖子,搖搖頭道:“不累不累,一點都不累……”

說著他擰開瓶蓋使勁灌了一口,王雪娜看著帥朗這個充好漢的傻樣每次總是那麽樂嗬,嗬嗬笑著也不揭破,隻看著帥朗喝完喘了口氣,笑了笑,繼續往裏走。

王雪娜促狹似的問:“怎麽樣?帥朗?”

“什麽怎麽樣?”

“我同學唄,喜歡哪一位,我給你介紹?”

“嗯,都介紹給我得了,嗬嗬……”

“那位怎麽樣,高個子,叫冬梅;和她一起的叫楊爽,荊湘妹子……後麵和妍慧一起的叫茜子,還有前麵那位特文靜的叫杜小藝……”

王雪娜不知所為何來,笑吟吟地介紹著自己這幾位同學,一介紹,帥朗裏裏外外一看,好話出來了:“你這都是些什麽同學呀,那冬梅瘦得跟豆莢棍棍樣,那楊爽看誰都傻樂,整個一傻妞,妍慧我不敢評價啊,小藝淨會裝深沉了,茜子還不錯吧,但不能開口說話,一張口就是多層次戶型……”

“什麽多層次戶型?”

“這兒唄……你沒發現呀?”帥朗呲笑著,做了個咬牙的鬼臉動作,王雪娜瞬間明白帥朗是說這位女同學的牙不整齊,笑著啐了一句,小拳頭重重地在帥朗肩膀上擂了幾下,不料她一擂帥朗更來勁了,瞅著雪娜妹正色道:“對呀,你自我介紹介紹算了……你把你介紹給我不行呀?”

“不……行……”王雪娜笑嗔道,揚了揚頭,不屑帥朗了。

“哎哎,問你個私人問題行不?”帥朗湊了湊,笑著小聲問道:“你理想中的男朋友是個什麽樣子?”

“嗯?”王雪娜側頭見帥朗笑眯眯不懷好意的樣子,很正色地搖搖頭歎氣道:“好像……不是你這個樣子。”

“那是什麽樣子呢?”

“嗯,有點才華,但不要超過我太多;不要太有錢,有錢的男人容易變壞;可也不能太窮,太窮了人缺誌氣;他得懂人心意,會疼人、會遷就人……”

“嗨、嗨,我怎麽覺得你是說我呢?”“有嗎?”

“有啊,比如我就沒才,肯定超不過你;也沒有足夠讓我變壞的錢,而且我很懂你的心意……”

“切切切……”

帥朗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往雪娜妹擇偶標準裏套,聽得王雪娜閉著眼嘴裏直迸“切……”字,一位是臉皮太厚,一位是臉皮太薄,卻不料這太厚和太薄互補型的,有時候蠻能說到一塊兒,怎麽說呢,兩個人打情罵俏,總得有個不害臊的吧?

正說著,後頭關妍慧和茜子追上來了,招呼著眾人,遊玩正式開始了。

這地方也不輕鬆,粗粗一看介紹,十萬多平方米,殿、宮、樓、閣、坊、亭、台、廊廡、門庭等古建築四百餘間,可有的看了,未到節假日人雖不多,可天氣這麽熱,從中華門進了天中閣一段路程,帥朗又是額頭見汗,累得夠嗆。不過每每看到玩得高興、時不時上來問候幾句的雪娜,帥朗的疲和累,霎時就都煙消雲散了。

每每王雪娜駐足,帥朗都會就近倚上某處,托著腮很深沉地思考,眸子的中央永遠是王雪娜嬌小玲瓏的身影,今天雪娜的裝束稍變了變,盤著的長辮子周圍,又多了幾條俏皮的小辮子,水綠色的襯衫、猩紅色的小坎、淡藍的牛仔褲,再配著白色的方口鞋,那叫一個漂亮,走得急了臉變得白裏透紅,偶爾拭把汗,藕白小胳膊玲瓏的巧手,那叫一個撩人。不得不承認情人眼裏出西施,現在一群姑娘站在一起,帥朗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雪娜最漂亮,要往回拉一個,絕對不會挑花眼。

就這麽看著,讓帥朗都覺得是一種享受,一種如沐春風的享受,即便眾姑娘拉了壯丁,他也覺得這趟挺值,特別看到雪娜和她的同學們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聽到的典故,聽到黃皮仙的傳說、山精的故事那等似信而疑,然後再緊張兮兮進廟恭恭敬敬磕個頭上炷香的樣子,總讓帥朗覺得是那麽可愛……帥朗可不信這玩意兒,混得久了,連人都信不過了,別說信鬼了。

從日出當午直到日薄西山,喊著累、叫著餓,姑娘們終於踏上返程的路了,出得廟來,氣溫已經降了不少,山野之地清風和著鳥叫,聽著隱約的誦經聲,倒也確實讓人心裏的俗事煩惱消散不少,下山、上車、返城……姑娘們累得不輕,上車互相倚靠著時,關妍慧居然瞌睡了,被眾人取笑了一回。

校門口下了車,各自告辭著,今天她們都對帥朗這個腳夫的表現很滿意,最起碼背了一路沒發牢騷,幾位女生取著自己的東西笑著謝過帥朗,爾後又做著鬼臉和關妍慧、王雪娜告別,幾位的臉上都不乏得意之色。其實都說泡妞泡妞,但最終誰被泡了都不一定,大學裏經常貼個“美女出遊,誠征男伴”的小廣告,還就有些傻乎乎的男生應征,然後樂得屁顛屁顛呼哧呼哧背一路包,這回更簡單,小廣告都沒貼,可不知道雪娜從哪兒找了這麽位老實花癡,背了一路包不說,還把門票買了,大家豈能不得意?

眾姑娘笑吟吟地走了,關妍慧也頗為得意地小出了一口氣,直等帥朗送到教工樓不遠,便告辭回家了。離王老師家的單元門隻有幾十米了,倆人慢慢地走著,不經意間王雪娜的腳步停下了,帥朗回頭,“咦”了一聲,順手遞著最後一個包:“不讓送啦?那就送到這兒吧。”

“對不起哦……”王雪娜突然很不好意思地來了一句,有點很難為情地看著帥朗。

“昨天我回家,關妍慧正好在我家,本來不想讓你去,可她非逼著我叫上你……其實女生結伴出去的時候經常拉個壯丁,又有腳夫又有保鏢……嗬嗬。”王雪娜說著笑了,不好意思吐吐舌頭,看到帥朗不介意,心才放下了。

“那有什麽,吃虧就是討便宜,我覺得挺高興……下次叫我,我還來。”帥朗得意道。

王雪娜笑著,知道帥朗的心意何在,不過此時她還無法接受這份心意,微微的感動流淌在心間,對於來自這位異性的關心,每每覺得很親切,就像家人那麽親切,以至於很多時候都忽略了他身上的缺點。

或者,他的缺點並不是很多……王雪娜笑著和帥朗說了幾句工作上的事,五月中旬她就要回學校了,準備畢業論文和其他事,聊了幾句,有點不忍,又有點非要如此的感覺,稍稍指著家裏的方向:“那我……回家了,累了一天,你早點休息……”

“嗯……回去吧,我可不累,你是真的累了。”帥朗笑道。

帥朗笑著看著雪娜妹輕盈地走了幾步,進單元門時回頭招手,順手撩著鬢間的亂發,帥朗瞬間感覺幾乎忘了招手再見,蒙蒙的燈光下,輕身而去和羞走、倚門回首的雪娜妹,那份想見不敢見、千言萬語而欲言又止的羞怯嬌態,除了秀色可餐都無法準確形容,否則帥朗此時怎麽會有點饞涎欲滴的感覺?

不過就是覺得小妮子太單純了,單純到帥朗不知道如何下手的程度……帥朗自顧自地想著往回走,自從見到父親之後,他又電話問候了一次,雖然短、雖然淡,不過那個心結解開了不少。這數日的精力全放在王雪娜身上了,送妞回了兩次,加上這一次,五天見了三回,這麽下工夫,端得是帥朗生活中從未有的事了,雖然還處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不過在帥朗看來,已經足夠了。

其實泡妞享受的就是這個患得患失的過程,享受的是對妞身上的部位一無所知的時候那種懵懂的憧憬,真要是開了房辦了事之後,沒準兒都沒這心勁了……帥朗亦正亦邪地想著,踱步在環境幽靜的中大校園。出到校門的時候,帥朗還在揣摩著倆人的關係怎麽更進一層。

出了校園帥朗微怔了一下,數日之前在這地方打了三個人……而此時,同樣站立著一個人,一看,好心情被破壞了……是古清治,好久不見了,這老頭站在燈影下,負手而立,笑吟吟地看著他,也像剛泡了個妞一樣那種得意勁道。

“喲,挺得意啊……不認識老朽了?”古清治打趣了一句。

“很陌生啊……還是不認識的好。”帥朗說著又邁腳步,隻當路人經過,邊走邊謝著:“謝謝啊,古大爺,聽我兄弟們說,我進去時您來回找人幫忙……”

“咱們沒共同語言,聊什麽?各忙各的啊。”帥朗道,站到了路口,不理不睬準備攔輛車。

“聊聊女人怎麽樣?我感覺你和剛才那位姑娘……”古清治一如既往,話隻說半截。

有效了,帥朗沒轉身,倒退著幾步,倒著走直倒到古清治身側,斜眼覷著,隻穿了一個大褂子的古老頭此時如同飯後出來遛彎的閑人一般。帥朗撇著嘴惡言道:“說完了?你想幹嗎?和那姑娘沒關係啊,古大爺,我敬你年長而且有點義氣,你要真玩黑的,咱試試,你招一幫騙子,我能找一幫痞子,誰怕誰呀?”帥朗瞬間火了,一副凜然不可犯的態度。

“誤會誤會……看來我的說話有問題,你對我個人的成見深,我隻是興趣來了,想和你討論討論女人,怎麽?你要沒時間,咱們改天聊?”古清治溫文客氣,可比帥朗的態度要好多了。

“好啊,和你聊聊……不過古大爺,我提醒您一句,您知道我對您、對您的錢,興趣都不大,你既然下工夫了,就應該知道我爸是幹什麽的了,咱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我給您當了當龍套,您一夥吃肉,我蹭了點湯,至於陰魂不散地追著我嗎?”帥朗質問道,很生氣,一而再、再而三,讓人反感了。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而且我保證就是簡單的聊天。帥朗,平心而論,我似乎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麽對我這樣一個老朽惡言相加呢?”古清治笑著,不慍不怒。帥朗想了想,還真是如此,老頭從來都是一副溫文謙恭從不發火,讓你有氣都沒地方撒,想了想笑著回道:“沒有惡言吧,你都知道我就這麽個德性……好啊,聊聊女人,隻談風月,不說詐騙啊,您知道我一向遵紀守法,違法的事我可從來不幹。”

“聊女人不算違法吧?”古清治道,倆人相視一眼,一老一少,年齡、身份、閱曆差異如此之大,卻在說這樣一個話題,倆人都感覺有點怪異,帥朗一揣度,沒準兒人到這年齡還喜歡這調調不成?帥朗一想到這,嘿嘿笑了,古清治不慍不怒,笑著開口了,一開口,還真是這個讓帥朗很感興趣的話題:女人……

女人是什麽,誰能說得清。

可以是美的化身,於是有了沉魚落雁、閉花羞月;可以是惡的本源,於是有了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可以好到極致,於是有了蕙質蘭心、璞玉渾金;同樣可以差到極致,於是又有了蛇蠍美人、毒辣心腸。

可以羅列出很多美好到華麗的字眼都和女人相關,比如明眸皓齒、比如秀外慧中、比如善解人意、比如天生麗質、比如傾城國色,即便眼前沒有比喻的本體也想象得出,那是怎樣一位絕代佳人;可同樣能羅列出惡毒的字眼與女人也有甩不開的聯係,比如冶容誨**、比如水性楊花、比如河東獅吼、比如殘花敗柳、比如紅杏出牆,即便僅僅是想象,也想得出那又是怎樣一個**娃惡婦?

五千年隻出了一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剩下的人恐怕都在美目顧盼兮留戀過,在緲緲倩影兮徘徊過,在玉體橫陳兮沉迷過,未必能說得清色之一途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