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長生竹
連續好幾天,我坐在寵物店裏都看見街口那個年輕男人,二十歲出頭,長得很是精神挺拔,令人奇怪的是,他手裏捧著一根發了芽的筷子,出神地凝望 來往車輛。
他表情很是怪異,可以說,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生氣,宛若一個尋死之人。
年輕人站在街頭,如同一尊雕像。
一輛大卡車駛過,他突然邁上前。
整個人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墜落在十幾米外。
救護車來了,醫生當場宣布男人死亡。
住在這一帶的人都不認識這個陌生男子,更沒人能說出他為什麽尋死。
我把這事跟唐陸說了,他並沒太在意,搖搖頭表示不關心。
讓我驚掉下巴的,是第二天那個男人竟又重新站在街頭!
我忙向唐陸講述這件奇聞。
“你不會是看錯了吧?”唐陸臉上盡是懷疑,他也是知道昨天醫院證明被撞人已死的。
“絕對不會錯!那個人手裏還拿著那根發了芽的筷子!”
唐陸立即和我來到窗邊,向外望去。
果然,那個人還是一樣的姿勢, 一樣的神態,看著來往車輛,麵無神色。
“走,咱們去會會他。”唐陸隨即拿上法器就要出門。
他對常人的瑣事沒興趣,但一提起奇人異事妖魔鬼怪,必然是要去插一手,或許這就是職業習慣吧。
我們來到那個男人身旁,他注意到我們,卻也沒回頭。
我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麵前這個人自帶一股氣場,渾身散發著一股完全不屬於這個年齡段的成熟氣質。
過了好半天,男人才直勾勾地盯著路麵道:
“這裏變了太多啦,都不認識了。”
我和唐陸被他這番話說的有點懵,要知道我們所在的這個城市,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建設過了,樓層布局基本沒變過,最多是裝修,不知道為何他會說出
這種話。
“請問你昨天不是——被車——”我再按捺不住好奇,支吾著問起昨天那場車禍。
“對呀,我是又死過一次了,沒什麽好新奇的。”
我吭哧一聲,當真不知說什麽好,因為他確實是死過一次,隻是他把死亡這件事,看成吃飯一樣簡單的常事,讓我有些難以理解。 “我能看看您手裏的東西嗎?”唐陸指著筷子道。
男人忘了唐陸一眼,反而把筷子藏在衣服裏,淡淡道:“你們是什麽人,來管我的閑事。”
“想死卻死不了的滋味,應該很不好受吧。”唐陸好像一眼就看出男人的心事。
男人果然一愣,忍不住細細打量起唐陸。
“我或許有辦法幫你呢?”唐陸眉眼間透露出一股得意。
“嗯?”男人登時來了興致,緊皺的眉頭舒緩開來, “朋友請賜教——倘若真能讓我死得徹底,我願意答應任何條件。” “你能幫我做什麽呢,我隻要你手裏那根發了芽的筷子。”
起初男人有些猶豫,但隨即答應下來,反正自己都死了,要這根筷子還有何用。
唐陸把男人讓進寵物店,找個安靜的房間坐下來。
男人說他叫耿連橋,緊接著把筷子遞給唐陸。
唐陸接過,右手手指拂過筷子表麵,又點在眉心,兩秒後,他興奮地道: “是夜行圖!”
聞言,我也跟著欣喜起來,想不到夜行圖裏的妖怪自己送上門了。
原來,這怪物精靈也有自己的氣息,就像動物有自己的獨特味道一樣,被夜行圖封印過的怪物,即便被釋放出來,也無法抹去夜行圖中獨特的氣味,所 以唐陸使的這個“問氣法”可以探測出來。
唐陸二話不說,將筷子放在桌麵,使出陳第安教給他的封印術,雙掌掌跟貼近, 一上一下。
隻見竹筷上翠綠的芽葉動了幾下,卻始終不變回夜行圖的圖頁。
唐陸奇怪,“你這筷子就一根嗎?”
“不,還有一根,不在我手上,和這根一樣,也是長了芽的。”
唐陸摸摸下巴,望向耿連橋,道: “把你最初怎麽碰上這對筷子的經過,詳細跟我們說說吧。”
耿連橋已經八十歲了。
但還是二十歲的模樣,他的身體從二十四歲開始到現在沒有一點變化。
故事還要從耿連橋二十歲碰上妻子那年開始說起。
他們是自由戀愛,耿連橋一眼看中新來的鄰居女孩,她叫陳紅妹,身材好,長得水靈,性格有點靦腆,愛臉紅。
耿連橋對陳紅妹發起攻勢,不到一年便把這個嬌羞的女孩拿下。
追求陳紅妹的人不在少數,但她唯獨對耿連橋青睞有加。
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耿連橋這個人,是個口直的人,不會撒謊,心裏藏不住秘密,有什麽都會跟陳紅妹說,這一點讓陳紅妹很有安全感,因此二人很快 走到一起,結婚,過日子。
耿連橋送過陳紅妹一個很特別的禮物,是一對筷子。
他對她說:“這對筷子,就相當於我對你的感情,人吃一輩子飯,每一頓都是要用兩隻筷子的,就像我們一樣,兩個人靠在一起才能頂住這一輩子。”
陳紅妹從心裏喜歡耿連橋,每天縫縫補補,洗衣做飯,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真以為耿連橋要和她像這對筷子一樣廝守一生。
二十二歲那年,耿連橋就已經開始厭煩結婚後的生活,每天像白開一樣的日子隻會讓他感到枯燥,生活再沒有最初那段時間的新鮮感和**。
陳紅妹也看出了耿連橋心中的焦躁,耿連橋也不騙她,直說自己倦了。
陳紅妹哭著跟耿連橋道歉,說自己錯了。
她把感情中必然要走過的枯燥階段攬到自己身上,她覺得是自己的錯,這讓耿連橋更加後悔這麽早結婚,他還有大把的時光去揮霍。
一天,耿連橋在外麵撿到一張紙,在大雨中竟然沒有絲毫潮濕,耿連橋心中驚奇,撿起來一看,上麵畫著一個奇怪的符號,寫著三個字:長生竹。 他把紙拿回家,仔細打量“長生”那兩個字,歎道:
“竹子也能長生,我卻不行,要是能永遠保持二十幾歲的模樣,那豈不是可以不停地換婆娘,過它幾百年快活日子?”
耿連橋起初隻是玩笑,想不到眼前的紙忽然燃燒起來, 一道綠光在屋子裏旋轉,最後飛向一隻木盒。
盒子裏裝的是那一對筷子。
耿連橋快步趕去,缺發現那一對筷子竟各長出一棵綠芽來,水靈靈的。
他看著筷子說不出話來。
心裏卻已打定了主意。
就算不能永恒,他也不會再留在家裏,他要抓住這短暫的人生,盡情快活,他是最不喜歡喝白水的,他喝過一次洋汽水,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味道。
耿連橋沒有跟家裏說,連夜打包衣服,溜出家門,臨走前,他還帶走了一根發芽的筷子。
意思是,他們再不用相互依靠了。
耿連橋人長得很帥,人又勤快、腦子靈活,到哪兒都吃得開,說起情話來,更是引得無數女孩花心亂顫、神魂顛倒。
如此幾年,他漸漸發現,新鮮感之所以讓人著迷,正是因為它宛若曇花一現的特性,如果一種生活方式成了常態,那麽它再不能稱為新鮮。
所以,他很快就做夠了花花公子。
最讓耿連橋感到震驚的,是過了好幾年,他的模樣沒有一絲變化,還停留在二十出頭的模樣。
他猛然想到當初對著那張神奇的紙許下的願望——他想要永遠年輕。
是永遠。
他突然開始害怕永恒這個概念,人生亦失去方向動力。
所謂生活,就是為了活下去,所以人們才不斷努力前進。
耿連橋意識到自己直接到達了活下去的終點。
世間萬物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甚至死而複生。
他爬上十樓, 一躍而下。
眼前一黑,昏昏然中,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仍好端端的,摔爛了的身體重又愈合如初。
他害怕得如同掉進一個無底深淵,刺骨的寒意湧上心頭。
耿連橋自殺的次數越多,他對永恒的概念越恐懼。
他掙紮了幾十年,始終在尋找讓自己徹底死掉的辦法。
不知不覺間,竟然又流浪回了昔日家鄉,高樓林立,再沒阡陌縱橫模樣。
“渣男。”我心中為陳紅妹憤懣不平,不過剛認識也沒好意思說出來。
“我現在什麽也不想,就想死。”耿連橋倒是放得開了,大有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心裏全然沒有對妻子的愧疚,
“想死也不難,但是得拿到這一對筷子才行。”唐陸指著耿連橋手裏的筷子。
隻要把筷子上的長生竹重新封印,那麽耿連橋許下的願望就會失效,他自然就能死掉。
“什麽?”耿連橋麵如死灰。
當初他一去幾十年,妻子再專情,必然不會搭上一生幸福去等他,那根筷子也就無關緊要,說不定早就扔在垃圾堆火化掉了,這樣一來,耿連橋真得活 到地老天荒了。
“不過還是得試試,不能放棄。”唐陸道。
我還想唐陸什麽時候這麽熱心開始鼓勵人了,突然想到,如果不能重新封印長生竹,那麽夜行圖永遠也不會集齊,陳第安的夙願也無法實現。 “這種負心漢,讓他死得痛快真是便宜他了。”我心中罵道,但又不得不幫他。
耿連橋報出自己家的舊址,我們打開地圖一看,不禁唏噓,地址所在是一片老城區,那裏住的可是老釘子戶們了,耿連橋家也是其中一戶。
真是走運。
“還是先別高興太早吧,陳紅妹也許早就搬走了。”唐陸語氣平淡,看不出是喜是憂。
三人來到耿連橋的老家,穿過狹窄的胡同弄堂,耿連橋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複雜表情。
他終究是做不到無欲無求。
“到了。”耿連橋喉頭哽咽,忽然從上到下打個冷戰,又恢複平靜。
院子用一道矮牆圍起來, 一眼可以看到院子裏麵,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已經翻新,平房外貼著瓷磚,也有二十來年了。
院子正中,老婦人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雙手抄在衣服裏。
再看耿連橋時,他嘴角**,眼睛也直了,嘴中喃喃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還在等我的。”
院中之人,正是陳紅妹。
今非昔比,陳紅妹如今成了半植物人,頭發花白,皺紋叢生,再看丈夫,仍然紅光滿麵,還是幾十年前的俊模樣。
耿連橋徑直開門走進院子裏,我和唐陸都沒來得及攔住他,隻得一同進去。
“有人嗎?”我輕聲問道。
過了一時也沒人應答,屋子也裏沒人。
陳紅妹癱瘓又呆滯,沒有自理能力,這麽久以來是誰在照顧她呢?
耿連橋來到陳紅妹麵前,在她眼前揮揮手。
陳紅妹毫無反應。
“你的筷子呢?”耿連橋連問三句, 一句比一句焦急。
我險些忍不住衝上去給他一拳,強忍著怒氣道: “你還是個人嗎?她在家裏等了你幾十年!你第一句就是關心自己!”
耿連橋卻假裝沒聽見,繼續盤問。
“你還認識我嗎?”
他蹲在陳紅妹的輪椅前,輕聲問。
陳紅妹宛若一個木人,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耿連橋抽出陳紅妹的左手,左手食指勾著她的四指,右手反複摩挲陳紅妹的手臂。
這是屬於二人的專屬動作,陳紅妹左手受過傷,經常麻木發癢,難受時耿連橋經常這樣給她按摩。
陳紅妹依舊沒有反應,雙目呆滯,望著遠處。
“筷子呢?筷子呢?你的筷子丟了沒有?”
耿連橋仍不死心,伸手就亞要去掏陳紅妹縮在衣服裏的右手。
“你們幹什麽呢!三個男的欺負一個老婆子!給我滾出去!”
話音未落,從院子外飛奔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我和唐陸都認得他,隻知道他綽號大燕,是這裏有名的惡霸。
大燕沒管我和唐陸,衝上來拉起耿連橋,右拳揮出,重重地打在他臉頰上。
我和唐陸動了動,耿連橋坐倒在地,朝我們搖搖手。
“你是——”耿連橋問道。
“這是我媽!你們欺負我媽就是欺負我!咱們走著瞧!”大燕對耿連橋拳打腳踢,將我們三個趕出家門。
我和唐陸攙扶著耿連橋走得遠了,找個地方坐下來。
耿連橋死都死過了,挨一頓毒打也無大礙。
他抬頭望天:“她終究還是另嫁人了。”
耿連橋和陳紅妹從沒有過孩子。
而如今她兒子都這麽大了。
我看耿連橋滿臉失望,氣不打一處來,奚落道: “人家不嫁人,還真傻等你這個渣男一輩子?自私。”
耿連橋苟且了幾十年,練就一身極好的脾氣,無論別人怎麽打罵,他也不會惱怒,麵子這種東西,在永恒麵前,不堪一擊,還有各種情感 他仍抬著頭,歎氣道: “筷子也一定扔了吧。”
想不到唐陸拍拍耿連橋肩膀,安慰道: “你怎麽就知道找不到了,不到最後一刻就別放棄。”
耿連橋驚訝地望著他。
“我是為了筷子上的長生竹,跟你沒關係。”
三人暫時回家,大燕那家夥並不好惹,我們隻是聽說過見過,沒有打過交道,跟他硬碰硬是不行的,隻有智取。
“我晚上再去一趟吧。”耿連橋道, “我以前跟一個很厲害的扒手學過‘本事’,我去家裏再搜搜。”
原來耿連橋在花光了所有積蓄以後,露宿街頭,為了討生活,被迫加入一個扒手團夥,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死不了,直到有一天偷了一幫人的錢包,被 人家追上十樓天台,情急之下,他竟跳下樓去,第二天仍活了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可以長生不老。
“這種雞鳴狗盜的事你可別搭上我們,我們從來不做壞事,你反正不怕死,我們不行。’
我和唐陸表示不同意。
“放心,我不會連累你們,隻希望你們能在外麵接應我一下,早死一會兒是一會兒——”
我們沒有其他辦法,隻能由他。
晚上十一點,估計陳紅妹家裏人睡著了,我們三人才出發,唐陸下午寵物店有事要辦,說晚上直接在陳紅妹家胡同集合。
我和耿連橋一路走,總感覺不自在,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一直走到陳紅妹家附近的一個昏黑胡同裏,家家滅了燈,隻有路口還亮著一盞幾十瓦的熾光燈。
突然,巷頭巷尾閃出四五個小混混,手裏拿刀拿棒的都有。
我緊跟著反應過來,這是大燕安排的手下過來報複了,
我很少打架,平時經常健身, 一對一應該也不至於落下風,但眼前人多欺負人少,耿連橋又是個慫麵的,這頓打挨定了。
“你們哪個是今天對老太太動手腳的?老大說了,廢他一雙爪子。”打頭的混混叫道。
“是我。”耿連橋倒是有骨氣。
反正他也死不了,挨頓打也沒什麽,
“那你就是幫凶了?”混混指著我道。
“我不是。”
“狡辯,打。”
眾人一擁而上。
我一腳踹開迎麵上來的,身後卻火辣辣的一疼,回頭望時,確實一人用棒球棍偷襲。
他得手後,又猛地在我肚子上一戳,我登時失去抵抗力,跪在地上。
“趴下。”耿連橋將我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子護著我。
一群人對他又打又踢,耿連橋緊咬嘴唇,無論如何也不吭一聲,疼得他咬破嘴唇,鮮血從嘴角滲出來。
一群人打夠了,打頭的那個才蹲下來,手中拿著一把刀,讓兩人按住耿連橋的左右手。
他毫不猶豫,先一刀刺穿耿連橋左手,猛地拔出來,又一刀戳穿他右手。
耿連橋閉著眼,汗珠以洗麵之勢滾落,他臉色蒼白,幾度疼暈過去,卻始終不叫喊一聲。
鮮血淌了一地,散發出刺鼻腥味。
那混混忽然抓住我的一隻手腕,冷冷地道:
“你這幫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欺負老人家你也不攔著?今兒老子也廢你一隻手,長長記性。”
我一聽,忙往回縮手,畢竟我沒有耿連橋那死而複生的本事,這手廢了就真廢了。
奈何耿連橋壓在我身上,我一時掙脫不得,隻能來回搖擺手臂,
那混混暴起,嘴中喊著粗話, 一腳踹在我手上,整隻手頓時一麻,沒了知覺
身後又有一人猛地在我後腦勺踹了一腳,眼前頓時天花亂墜,沒了力氣。
“瞧你再不老實。”
混混陰笑著蹲下來,舉刀便紮。
“啊——”
喊叫的人不是我,是耿連橋。
他本雙手被廢,幾度疼到昏厥,結果昏迷中聽到要廢我一隻手,突然暴起。
幾個混混被嚇了一跳,暫時鬆開我。
“都殘廢了還這麽要強!”混混說著,又上前一腳。
此時耿連橋已經掙紮著爬了起來,雙手汩汩地冒著血。
他使勁抱住混混的腿, 一把將他拉倒。
我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站起來還擊。
“你別逞……”想到耿連橋是不死之人,後麵的“強”字又咽了回去.
幾個混混又輪番上陣,他們這次卻沒想到,耿連橋好似個不倒翁,越打越有力氣。
隻見耿連橋伸頭往打頭的混混肚子上一撞,雙手抓他右臂, 一嘴咬在他右手上。
混混吃痛, 一撒手,耿連橋將刀子搶了過來,對著五人瘋砍。
他們登時後退幾步,眼前這人跟瘋了一樣,雙手、滿口噴血,不要命地朝他們砍來,撂下一句: “等著吧,流血流死你。’
正要跑時,忽聽胡同拐彎處傳來一句冷哼:“一群廢物,讓個殘廢把你們嚇住了?’
混混們聞言,忙朝角落裏那人跑去。
是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頭戴棒球帽,看不清他的臉。
那人雙手插兜,像是混混們的頭兒。
耿連橋怒氣未消,舉刀衝向黑衣人。
黑衣人就站在十幾步外,毫不躲閃。
他忽地抬起右腳,耿連橋便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我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他們之間還離著兩三米的距離,黑衣人隻一抬腿,耿連橋便摔倒在地。
難道這是巧合嗎?
耿連橋也奇怪得很,又站起來衝過去。
黑衣人從兜裏伸出一隻手,但見耿連橋一滯,撒開手中刀,雙手捂著脖子張大嘴,眼神中盡是恐懼,整張臉張得通紅,好似被人掐住喉嚨一般! 這黑衣人究竟適合來曆?竟然可以幾米之外傷人於無形?
我正驚詫時,黑衣人的目光轉移到我身上,他伸出另一隻手,我後背一涼,隻覺身下有變,
低頭望去,地上黑影中好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突然, 一直人手模樣的黑影在地麵遊走一番,順著我的腿攀上身子脖子。
頓時我和耿連橋一般,被那黑影死死扣住喉口,那種瀕死前的窒息感再次襲來。
麵對如此強敵,我這次是真交代了,耿連橋反正也死不了。
緊要關頭,我身後有人大喊一聲: “住手!”
接著,我耳旁飛過一個黑影,伴著涼風“嗖”的一聲,射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不躲不閃,那個黑影徑直從頭頂飛了過去,
登時,熾光燈被打碎,巷子裏陷入一片黑暗。
我和耿連橋頓時輕鬆下來,紛紛癱倒在地。
身後之人非別,正是最後趕來的唐陸。
他注意到黑衣人通過影子進行攻擊,於是掏出黑竹簡,隨手一甩,本來就不是衝著黑衣人去的,打破熾光燈以後,他便再無法用影子了。 月黑風高,沒有一絲光亮。
黑衣人一怔,想不到被眼前之人一眼看破弱點。
他隨手從兜裏掏出一盞手電筒打亮,但為時已晚,眼前站著一人。
唐陸在黑暗中悄然而至,
他左手竹簡右手毛尖刺綿, 一抬手將竹簡向黑衣人紮去。
唐陸動作之快,讓人驚訝,跟他認識這麽久,從不知道他身手如此之好。
黑衣人隻得用手電筒格擋開,他們距離站得很近,他那操控影子的技法施展不開。
不待對手還擊,唐陸又將毛尖刺綿的尖刺遞出去。
黑衣人連退兩步,倒吸一口冷氣,不由得讚歎道: “好快的手。”
唐陸也不說話,乘勝追擊,那人卻將手電筒狠狠地摜在地上摔碎,全場又陷入一片黑暗。
二人又一過手,不到三招,隻聽一人“啊——”地大叫一聲。
受傷的是唐陸。
此時月亮從烏雲中移出半張臉,也想窺一眼。
微弱的光亮下,隻見唐陸左手手臂被斜著割開一道血痕。
黑衣人冷笑道: “你以為我在沒有影子的時候毫無辦法嗎。”
“影鐵。”唐陸眉頭緊皺。
“你倒是識貨的。”
但我實在看不到黑衣人手裏有什麽東西,隻道是一團黑影,看不清模樣,影鐵是一把刀,哪怕在光照下也不會顯形,更是能輕鬆融入到黑暗中,因此唐 陸在沒有看到對手使用的武器時,被割傷手臂。
“影鐵最厲害的地方,是能在黑暗中根據使用者意願改變形狀。”唐陸深知對手來曆不小,因此不敢再魯莽上前,
“今天我不高興,你們三人都得殘廢在這兒。“
黑衣人二話不說,遞步上前,於昏暗中再度進攻。
這次卻輪到唐陸大占下風。
正待黑衣人舉手來刺時,耿連橋再次起身撲上前,他雙手握住黑衣人右手,用身子做盾牌,徑直讓影鐵刺入胸膛。
黑衣人也嚇了一跳,唐陸刹那間反應過來,耿連橋用命在幫自己。
唐陸尖刺向下,迅速紮向黑衣人。
黑衣人連拽幾下才把影鐵拿回,他急急後退,雖然躲過要害,但尖刺還是紮中了大腿根。
“連人你都敢殺?”唐陸朗聲詰問。
黑衣人也慌了,帶著一幹人等跑得無影無蹤。
耿連橋倒在地上,徹底失去呼吸,粘稠的血液流了滿地。
當晚我倆把耿連橋抬回寵物店,唐陸又去醫院處理傷口,再回來時,耿連橋已悠悠轉醒,隻是身子還很虛。
“那黑衣人什麽來頭? ”我問唐陸。
“我也不知道,”他搖頭,“應該也是驅魔師中的一支,不過現在竟然在黑社會手底下做殺手,我真是沒想到。’
我心中惴惴,總感覺那黑衣人不是善茬,以後遇到是個麻煩。
耿連橋恢複意識後,第一句話就是:
“還得去拿筷子。 ”
雖然希望渺茫,但他還是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永恒的生命,他享受了不到億分之一,就已經如此痛苦,渴望得到解脫。
我不由得嗟歎。
“今天再去,就直接把話跟她兒子挑明了吧,省得鬼鬼崇崇,反而給我們找麻煩。”
我對唐陸和耿連橋道。
二人都沒有異議。
我們再次來到陳紅妹家,大燕正把母親推到院子裏曬太陽。
他一眼瞥到我們仁,當眼光落在耿連橋身上時,忽然驚悚不已, 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不是死了嗎!”
大燕跟看見鬼一樣,噪音跟著顫抖。
“嗯,死了又活了。”
唐陸上前把事情來龍去脈一並說清楚了,但大燕還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隻想要你母親以前的一根筷子,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大燕一聽,眼睛發亮, “有,有,媽媽攥著這根筷子,攥了一輩子。”
聞言,三人麵麵相覷。
怎麽?陳紅妹連孩子都有了,說明她已另嫁人,她還把這根筷子收藏了幾十年,說明心裏還有耿連橋,那豈不是對第二個丈夫不公平? “你父親呢?沒在家嗎?”我問道。
大燕一愣, “我是孤兒,是媽媽收養我的。”
陳紅妹真的等了耿連橋這個負心漢一輩子!
我頓時頭暈目眩,想不到世上真有這樣癡情的人,
“筷子呢?那你母親的筷子呢?”耿連橋激動地抓住大燕的手臂,好似一頭餓瘋了的野獸。
“你還是個人嗎!陳紅妹等了你一輩子!你卻隻關心你自己!”我一把揪住耿連橋的後脖領,把他提到我麵前。
耿連橋跟我對視一眼,目光中的激動統統退了下去,好似一個沒有知覺的傻子。
他喃喃地道: “我早就對人間沒有任何感情了,誰的事都跟我沒關係,我隻想死。’
我此時已把耿連橋昨天舍命相救的事忘到腦後, 一拳揮在他臉上。
“人渣!”
耿連橋踉蹌到陳紅妹的輪椅前,晃晃腦袋,突然去拽陳紅妹藏在衣服裏的右手。
她 的右手中,果然還緊緊握著一隻發了芽的筷子。
耿連橋如同餓狼看見生肉,想要一把奪過。
“不能動!”站在一旁的唐陸忽然上前阻止,將耿連橋拉開。
“別攔著我!”
“你把筷子拿下來,陳紅妹就死了!”唐陸一句話吼懵了耿連橋。
“你看看!”
唐陸輕輕扒開陳紅妹的手,隻見筷子上長著一棵綠芽,芽的根部和陳紅妹的手掌連在一起。
“陳紅妹長期握著筷子,長生竹開始對人反噬,已經和人體連在一起,你這樣拔,不僅陳紅妹會死,長生竹也保不住!” 唐陸說完,耿連橋再次癱坐在地。
“而且,陳紅妹之所以變成植物人,也是長生竹害的。”
耿連橋毀了陳紅妹這個人,從裏到外。
“你想個辦法?啊,求您了,想個辦法吧。”耿連橋跪在地上,拉著唐陸的手不放,
我在一旁已經氣到炸肺,唐陸卻仍無動於衷。
“可以,不過隻有兩分鍾時間讓你去拿回筷子。”
唐陸說著,用毛尖刺綿蘸著血在竹簡上畫下一道符,竹簡碰上綠芽,符咒頓時融入其中,那綠芽也逐漸萎縮,
“我可以抑製它兩分鍾,陳紅妹也會恢複意識,隻要你能說服她給你就行,不然以後再沒機會。”
果然,陳紅妹眼睛逐漸有了神色,她能活動了,驚訝地環顧四周。
“媽!”大燕咕咚一聲跪在陳紅妹腳下,放聲大哭。
但她並未理會,她的目光全放在耿連橋一人身上。
“連橋。”她輕聲喚道。
“是我。”耿連橋臉上沒有一絲波動起伏。
陳紅妹卻已紅了眼眶。
兩個人, 一人滿臉皺紋,滿臉滄桑; 一人仍是當年模樣,時空仿佛在此刻凝滯,交錯。
她滿是褶皺的手撫上耿連橋的臉。
“你怎麽——”
“對,我沒有老,如果你不把筷子給我,我將永遠是這副樣子,所以,我求你,把你的筷子還給我好嗎?讓我趕緊死掉。” 陳紅妹絲毫沒有聽懂,再開口時已哽咽萬分:
“這幾十年,你為什麽一次不肯回來?我究竟犯了什麽錯,你能不能給我個答案。”
“這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麽——我等一輩子的答案,不重要麽——”
筷子上的綠芽慢慢開始不受控製,又攀上陳紅妹的手心。
“快,把筷子交給我,就隻有這一次機會了,我死了,你就解恨了。”
陳紅妹痛苦地搖頭。
“不行,我已經丟了你一輩子,讓我再殺了你,我就錯上加錯了。”
綠芽蔓延的速度加快,陳紅妹眼神漸漸失去神色。
耿連橋輕輕握著陳紅妹的右手,沒有回答。
“我……就想問你……你還有沒有……記掛我……”
耿連橋低著頭,始終不說一句話。
時間過去一分半,二人相對無言。
唐陸開始略微焦急。
最後十秒,陳紅妹表情終於僵硬,從嘴唇裏擠出幾個字。
“你是,最不會,說謊的。”
終於,她還是鬆開手。
唐陸將筷子上的長生竹重新封印。
耿連橋趴在陳紅妹的腿邊,逐漸失去力氣,隨風化作一縷青煙飄散。
陳紅妹恢複神智,掩麵痛哭。
“兩個固執的人。”
唐陸隻說了這一句話。
陳紅妹並沒有那麽愛他,隻是她和耿連橋一樣固執,執著於一個答案,她究竟做錯了什麽,會讓他毅然決然地離開。
我曾想過為何耿連橋可以對昔日的愛人那麽無動於衷。
也許就跟單相思一樣, 一方瘋狂付出,換來的是另一方波瀾不驚。
陳紅妹又太執著於一個答案,不惜為之等待一生。
其實這個世界,很多事,根本沒有答案。
(長生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