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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下午,在楚格家附近的一個社區咖啡館,她第一次見到了葉知真。

知真的外形會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她一定是那種很典型

的幹練、果斷、做事利落的職業女性。

不拖遝的黑色中長發,臉型是古典的鵝蛋臉,皮膚很白,眼角有一兩條幾乎看不出來的淺淺的笑紋。妝麵清淡,隻畫了眉毛,鼻翼兩側有輕微的紅,是墨鏡的壓痕,嘴唇塗了一點兒磚紅色的唇膏。她穿深灰色的休閑西裝外套,別了一枚精巧的雙 C 胸針。手臂上挎著一個看不出牌子的黑色大包,穿著平底鞋,身材瘦長高挑。

“你好高啊,”楚格脫口而出,聲音聽上去有點兒突兀,但她還是決定把話說完,“有一米七吧?”

“一七二。”知真微微一笑。

服務員拿來單子,楚格點了冰美式,知真點了冰拿鐵,然後兩個人交換信息似的對視了一眼,又要了一份奶油華夫餅,這樣小小的咖啡桌就被擺滿了,她們在這裏坐多久都心安理得。

咖啡上來之前,她們沒有開門見山直接溝通設計方案,也沒有閑談,而是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那棵粗壯的梧桐樹,一起發了一會兒呆,像是在靜默中等待著目睹一片樹葉的掉落。

就這樣安靜地過了一會兒 ——但又仿佛過了很久,知真的思緒回到了麵前的咖啡上,她喝了一口之後,由衷地說:“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楚格。”

她沒有叫“小俞”,在她們剛認識的那天,她就叫她楚格。

蘇遲特意叮囑過,這個女孩子最近才出來單幹,臉皮很薄,可能在交流和對接上會缺乏一些技巧,希望知真能理解。

而僅僅從楚格在線上的表現來看,她確實生澀笨拙,沒有 經過訓練,好像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沒有任何鋪墊和介紹 就著急忙慌地發了一長串從前的作品過來給知真:“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風格?”

知真隻點開了前兩個鏈接匆匆掃了一遍,這兩個案例都是 小麵積住房改造。 一個是三代人同住,對原戶型做了格局變 動,增加大量儲物空間的同時盡量給每個成員保留一點兒私密 性,另一個則按照年輕人對生活的想象在有限的空間裏做了係統化的改善,增加了沐浴、衣帽間、書房和咖啡吧。

這些案例對知真來說,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她空著的那套房子有一百六十平方米,三居室,南北通透 的雙陽台,大落地窗,衣帽間寬敞得能放下一張單人床。衛 生間有兩個,連浴缸都是現成的 ——她不是因為對它有什麽不 滿才想重裝,恰恰相反,她也覺得它太好了,每個細節都盡善 盡 美,可是她在裏麵隻住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和她的婚姻一樣長。

知真在對話框裏說:“我隻想把那房子裏的一切都清除幹 淨,像沒有人住過那樣,作為一個嶄新的開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楚格停下了打字的手,屏幕反射出她眼裏閃過的一片慌張,她不敢說自己明白。

接著知真收到了兩個文檔,分別是《客戶生活習慣需求調查》和《客戶需求梳理報告》,這次她花了一點兒時間將兩份問卷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前者是一些非常細致的問題,包括家庭成員人數、喜好,針對每個房間的功能性都列了很多選項,連家人是否信風水都考慮在內,後者則籠統一點兒,但更務實地提到了裝修預算之類的事宜。

楚格說:“等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先把這兩份調查問卷填了 發給我,這樣我就能得到一些基礎信息,出一個初步方案給你。”

對話在這裏停下了,知真的狀態顯示著“正在輸入中”持續了很久,久到令楚格感到忐忑,她猜測那會是很長的一段話,可她不知道其實知真在這頭打了又刪,刪了又重新打,糾結反複地組織著語言,卻始終感到詞不達意。

她想說的,製式問卷裏沒有提供選項。問卷裏的問題,她一個也不想回答。

她最後隻發了這句話過去:“你周末有空嗎,我們見麵聊。”

即使是休息日,知真的手機也沒有安靜過。關了聲音的手機在包裏一直振動著,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些工作群裏的消息,絕大多數時候那些消息並沒有價值,也沒有真正的信息含

量,隻是一些廢話, 一些數據垃圾。

但不管怎麽說,這幾年的時間是工作拯救了她,如果沒有 工作的忙碌填滿生活的空隙,她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度過最失意 低落的那段日子。工作帶給她收入,收入給她尊嚴,是這些現 實的、世俗的、物質的東西像船錨一樣定住了她在這個世界上 的坐標,是這些煩人的合作方、同事和上司織成了一張堅實的網,兜住了在灰暗中下沉的她。

在咖啡館裏坐了兩個鍾頭,楚格又喝了一杯冰美式,她們聊 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為什麽不在老陳的公司繼續待了? ”“你 也認識老陳啊? ”“是啊,我們都是蘇遲的朋友,你和蘇遲在交往嗎?”

楚格突然漲紅了麵孔,連連搖頭擺手否認,她完全沒想到知真會這麽直接。

知真又笑起來,她對楚格印象很好 ——這個女孩子不僅年 輕,而且有著與這年輕相稱的清澈羞澀,不沾塵埃,眼角眉梢沒有一絲一毫討好這個世界的神情。

“我方便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嗎?”知真問。

雖然有點兒冒昧,也很難猜出原因,但楚格還是點了點頭:“我一個人住,沒什麽不方便的。”

知真沒有在楚格家打擾太久,畢竟那隻是一居室,花不了

多長時間就看完了。這個過程中楚格也感到了新奇, 一直以來都是她去客戶家量尺、複尺,對方來她的住處參觀這還是第一次。

“我喜歡這裏,清爽簡單,最重要的是什麽你知道嗎? ”

知真頓了頓,很認真地說,“這裏隻有你的生活痕跡, 沒有另一個人。”

楚格懷著好奇,凝視著麵前這個女人:她散發出一種令人著迷的氣質,糅雜了粗糲和瀟灑飄逸,且兩者達成了微妙的平衡,某個角度看上去不堪一擊,另一個角度卻又生機勃勃,像經曆過巨大的潰敗而又被潰敗滋養成了一個更強壯的靈魂,她有千萬種故事,卻隻有一個主題。

楚格想起自己曾經讀過的句子,是那麽準確而恰當地描述了葉知真 ——她的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