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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格原計劃下午去趟窗簾店看看樣品,鎖定幾款顏色和花色適合知真家的麵料,拍下來給她參考。

就在她準備出門時,忽然收到尼克的消息,很大一版文字:小格,很久沒聯係了。我過段時間就要退掉現在住的房子,最近在收拾整理東西,有些你留在這兒的書和雜物我用紙箱裝好了,可以拍給你看看,你想要的話給我發個地址,我寄給你,你不要的話我就幫你扔掉。

尼克是楚格之前的男朋友,他身份證上當然不是這個名字, 隻是從認識的第一天起聽到大家都這麽叫,她也跟著叫,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就連他的本名都要想一下才能反應過來。

他們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一年,正是人生中最不憂慮,沒負 擔的年紀。尼克家境殷實,心性比楚格更孩子氣,他喜歡製造 驚喜,買華而不實的漂亮玩意兒送她當禮物。他也喜歡熱鬧, 仗義疏財,不厭其煩地張羅聚會,和朋友們去主題樂園,去郊 區露營野餐,去關注度高的餐館吃飯。任何人和尼克在一起都 會很開心,但歡笑之餘,楚格總覺得缺少了一點兒什麽,那種感覺就像是一道菜裏沒有放足夠的鹽。

楚格對尼克沒有刻骨銘心的愛,但也沒有一句怨言,從任 何角度看尼克都是一個好人,一個讓人喜歡的人。分手的時候 他們都很克製,禮貌地說了些“以後要繼續做好朋友”之類的 客套話,但事實上後來彼此來往的機會並不多,慢慢地就淡成了朋友圈裏的點讚之交。

這下收到他的消息,楚格有點兒意外,隨即她心裏就生出 了一點兒感激,謝謝尼克開門見山地把話說得這麽清楚,她最 害怕那種遮遮掩掩地先來一句“在嗎”,再來一句“我有事和你說,方便嗎”,把人架在半空中,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接著尼克便把那一箱東西的照片發了過來,有幾本書, 一隻黑色的移動硬盤,幾個皮克斯動畫的周邊公仔和肯德基兒童

套餐附贈的玩具,還有一條焦糖色的羊絨圍巾。

楚格看著照片差點兒驚呼出聲,這條圍巾她不記得在衣櫃裏翻找過多少次,一到冬天她就懷念它的柔軟溫暖,顏色又好搭,偏偏那麽小的衣櫃裏就是找不到它的蹤影,原來是落在了尼克那裏。

她想了想,幹脆脫掉球鞋,坐回到沙發上給尼克回消息:住得好好的幹嗎要退掉房子?

“你忘了啊,我今年要出國啦。”

“噢,我真忘了。”

楚格打出這句話的同時感到似乎有根細針輕微地紮了她一下,直到這時她才確切地想起來他們為什麽分手。

那是兩年多前的某個夜晚。

在尼克的公寓裏,他們剛一起又看了一遍《 2001 太空漫遊》,這已經是楚格看的第三遍了。她拿起一個蘋果啃了兩口,一邊翻看著尼克珍藏的各種藍光碟片,一邊跟他閑扯。也不知怎麽回事,慢慢就聊到了尼克那位多年前就去了加拿大的親叔叔,尼克用很平常的語氣說:“我過幾年也要過去,家裏早就定好了。”

“啊? ”楚格放在碟片上的手指停頓了一下。與其說傷心失落,倒不如說是驚訝來得更準確。短促地啊了一聲之後她立刻閉上了嘴,不知道該接什麽。

尼克沒覺察到她的異樣,反而來了興致,滔滔不絕地講起 他的計劃,這個計劃裏也包括了楚格,好像默認了她理所應當要聽從他,服從他,跟隨他。

楚格握著蘋果的那隻手緩緩地垂下,她一下子想不出該如 何應對尼克話語中的熱情,也隱隱有些反感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權威感。

過了一會兒,她裝得若無其事地又啃了一大口蘋果,慢悠 悠地說:“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別說是國外,就算換一個城市我大概也不願意呢。”

盡管她以為自己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但尼克還是沒有領 悟,他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說:“以前沒想過也沒關係啊, 你可以從現在開始考慮嘛,你不是也經常說想去這裏看看,想去那裏看看嗎?”

楚格心亂如麻,快速啃完了蘋果,把核扔進垃圾桶。

她搓了搓臉,心沉到底,就是在這個時刻她意識到她和尼 克可能從來沒真正了解過彼此以及彼此對未來的規劃。他們或 許有相同的喜好,相近的審美和趣味,對一些事物有相同的看 法和判斷,但這並不是獨屬於他們兩人的特性,而是生長於同一個時代、類似的環境裏的人的共性。

楚格有些黯然地想,說到底,我們的質地並不一樣啊。我 說想去哪些地方看看,玩玩,或是短暫地住一陣子,不過都是葉公好龍罷了。對我來說,無論陌生的風土人情有多精彩迷

人,都隻是人生旅途的臨時停靠,就像動物無法離開自己的領地,小朋友害怕轉校一樣,我也無法離開我熟悉的一切,窗外的世界有再多色彩,說到底我還是隻想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啊。

然而她最終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隻是在尼克困惑的目光中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再過了一段時間,她便主動提出了分手。尼克和她見麵聊了一次,打電話聊了兩次,確定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之後,雖然他仍然不理解為什麽,但還是尊重了她的決定。

他們處理得太容易了,就像兩個一起參加暑假補習班的小孩,在正式開學之前, 一邊喝著冷飲一邊輕描淡寫地結束了戀情。

在桑田看來,楚格口中那些虛無縹緲的借口根本不構成分手的理由,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本質:“編得雲山霧繞的,其實你就是沒那麽愛尼克啦。”

楚格條件反射般地否認:“也不能這麽說吧,我們的感情沒有問題,隻是大家要走的路不同。”

“得了吧,楚格,”桑田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看穿了她的外交辭令,“尼克長得不錯,性格也好,家裏有點兒小錢。他喜歡你,你是想不出有什麽拒絕的理由才接受他的。就像夏天想吃冰荔枝,可是麵前隻有冰西瓜,那就吃冰西瓜吧,反正沒人不喜歡冰西瓜,但你心裏知道自己還是想吃冰荔枝。”

兩年後楚格遇到蘇遲,她才感到桑田彼時的話音穿過時間再次在她耳邊響起:非要心碎一次,你才知道愛是怎麽一回事。

說不清是出於內疚還是心虛,楚格給尼克發去收件地址之 後,心裏默默感慨了好一會兒。像是想要彌補點兒什麽似的 問他:“你什麽時候走呢? ”她提出在尼克走之前一起吃頓飯 作為道別,為了不讓尼克覺得尷尬,她還特意補充說會叫上桑 田。

楚格多慮了,尼克非常痛快地答應了。

過了幾天,他們三個在以前常去的一家烤肉店碰了麵。

尼克和楚格記憶中一樣,高高瘦瘦,剃著寸頭,漂亮的頭 型一覽無餘。他穿著一件槍灰色的防雨布外套,暗藍的牛仔 褲,左手戴著蘋果手表,表帶顏色是經典的愛馬仕橙,腳上 是一雙和楚格同款的白色球鞋,身上仍然有些無憂無慮的少年氣,這也是他最讓人喜歡的特質。

楚格瞥到他的鞋子時,不易覺察地彎了彎嘴角,同時腦子裏浮現起桑田那個奇妙的比喻,誰會不喜歡冰西瓜呢?

這次聚餐是為了給尼克踐行,誰也不知道下一次大家再坐 在同一張台上吃飯是什麽時候,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一開始氣氛略有點兒傷感,但畢竟都年輕,過了一會兒他們就從中掙脫了出來,桑田開了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尼克也很配

合,於是楚格也不好意思再苦著臉。

她端起自己的梅酒,眼睛亮得要滴出水來,在微微的眩暈裏,她由衷地對尼克說:“謝謝你幫我保存那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尼克,祝你平安快樂,所願達成。”

尼克和桑田都跟著舉起杯子,三隻杯子碰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在煙熏火燎的烤肉店,兩個女孩都因酒精而麵色緋紅,他們努力做出成年人應有的樣子,平靜地說著珍重。聚餐過後, 尼克在街邊象征性地分別和她們倆擁抱了一下作為道別,氣氛輕鬆得就像過去大家廝混在一起時,聚會散場各自回家的情形,而楚格此時的心情也並不比以前任何一次活動結束時更沉重。

她默默地看著尼克上了車,車輛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她視野之中。她不禁想到,不那麽愛也有不那麽愛的好處,否則要如何接受人生中注定的一次一次的離別。

聞到各自衣服上濃重的油煙味兒,楚格和桑田相視一笑。

桑田提議散散步再回去,正好楚格也想吹吹風散散酒意,於是兩人便挽著手往回走。

這是自那次在糖水店後兩人第一次見麵。先前尼克在場,她們默契地沒有聊私事,現在沒有旁人了,楚格便把她和蘇遲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桑田聽。她憂喜混雜的聲音在夜晚的寒風裏時高時低,時隱時現,將這樁漚在心裏的秘密全部展露

給桑田。

“以前你對我說,愛就是心碎,現在我大概明白是什麽意 思了,”楚格沉浸在自己的講述裏,也不在乎桑田的反應,“和 他在一起也好,一個人待著也好,隻要想到他,我的心裏好像就會多出一道裂縫。”

“為什麽呢?”桑田不明白。

“或許是因為他的前半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吧,我也不知 道……”楚格盯著自己的鞋麵,又想了想說,“一想起遇到我的時候,他已經是成品了,我就會有點兒遺憾。”

沉默了一會兒,桑田突兀地問:“你上次是不是生氣了?”

楚格心中輕輕一顫,她以為那件小事已經過去了,沒預備 再提起,可桑田顯然還是想把話說開。以她們的交情和對彼此的了解,坦誠相對確實是個好辦法。

“也沒有生氣啦,隻是有點兒尷尬,畢竟我和你的新男友 也不認識……你們那麽親熱,我在一旁像個看不懂眼色的傻 子,況且那陣子我狀態也很差,沒有工作,感情也不明朗,人在低穀時總難免嫌棄自己 … … ”

楚格盡量將原因歸咎於自己,暗暗祈禱不要詞不達意,避 免和桑田生出嫌隙,但她沒想到桑田聽完這番話之後不但沒有表示安慰,也沒有開解她,反而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接著桑田問了一個在楚格聽來很奇怪的問題:“所以,那時你是不是又想去找曉茨?”

楚格無意識地抽回了原本挽著桑田的那隻手,腳下仿佛生根一般挪不動半寸。

她怔怔地看著桑田,那個問題裏為什麽隱隱透出某種寒意?電光石火的一瞬,她觸碰到了那股寒意的源頭 ——桑田不僅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那時的嫉妒, 更是早就洞悉她將曉茨當作一張兜住她負麵情緒的安全網 ——而這一點,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楚格一時駭然,汗毛直立,她完全不敢相信。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曉茨給自己套上的枷鎖有多沉重、求生有多艱難,我了解她所有的艱難和困境,在這段友誼中,她從未給我造成過任何壓力,甚至在大多數時候,我都能遊刃有餘地給她一點兒幫助和關心,這讓我自我感覺良好,能心安理得地沉湎在一個偽善的身份裏 ——難道我竟然是出於如此自私卑鄙的原因才盡力維係這段友情嗎?

是從哪裏刮來一陣風,樹枝在風中拍打著路燈的光線,眼前的事物模糊起來,一時明一時滅。楚格吃驚的臉上泛起一點冰涼,她感到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無法抑製地迸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