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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格花了十多分鍾才找到那家糖水店,門臉很小,非常典型的廣式招牌上寫著:春記。

她前些天偶然在 APP 上看到過這家店門庭若市的盛況,那些帖子的文案極盡誇張,堆滿了溢美之詞,個個都說自己排了整整兩小時的隊才排上,並附上了九張美美的圖片。

店內麵積不大, 楚格掃了兩眼便判斷出,不會超過六十平方米。簡易的木質桌椅緊密地挨著,這桌和那桌之間沒有分明的區隔,人聲嘈雜,猛一看就像是古早的武俠劇裏的武林大會。

桑田從一群人頭後麵冒出來,朝門口的楚格揮揮手:“這裏!”

楚格艱難地把自己擠進那個空餘的位子,背後傳來一聲不 滿的嘟囔,像是嫌棄她占據了本就狹窄的這點兒空間,她忍住了沒有回擊。

桑田把單子推到楚格麵前:“看看吃什麽?”

此時楚格已經有點兒後悔自己貿然跑過來打擾,她沒料到眼前的景象竟然比在知真家小區門口更令她無所適從。她在招牌甜品上隨便指了一個,桑田點點頭,叫服務員過來加單。

直到這時,楚格才正眼打量坐在桑田身邊的男生。白淨斯 文,神情有些靦腆,戴一副無框眼鏡,像是 100 分數學試卷能 拿到 98 分的樣子。穿著簡樸,鬆柏色的圓領 T 恤和同色係的外套,休閑長褲, 一直保持著禮貌而局促的微笑。

楚格也下意識地回以一個同樣生疏的笑容,順便將目光投向桑田,用眼神詢問:這位是誰?

“噢,這是宋書寒。這就是楚格啦,我常和你說的。”桑田漫不經心地給他們互相介紹。

桑田的樣子讓楚格懷疑自己是否失憶了,還是記錯人了?

上次一起玩的時候,和桑田在一起的明明不是這個人呀。

盡管心裏有些疑惑,但楚格還是很好地控製了表情,朝對方打了個招呼:“你好。”

接下來是一陣略顯尷尬的沒話找話,桑田說了些自己的近況,前陣子她所在的工作室人員結構有些變動,因此她也分到了一點兒股份之類的……楚格沒太認真聽,她還蒙著,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直到服務員把糖水送過來,氣氛才和緩了些。

桑田問了幾句楚格的工作進展,經濟上有沒有壓力,需要幫忙的話別太客氣。見楚格搖頭,又轉頭向宋書寒解釋原委:“她離職出來自己幹了,也算是創業吧,有客戶幫忙介紹下。”

不知怎的,楚格從臉頰到耳後燃起一片羞恥的緋紅,窘迫得不知如何應對。她頭一回發覺桑田是如此不體諒她的處境,盡管那完全是出於善意。

“噢,沒問題呀,正好前段時間聽幾個同事說想買房,明天上班我問問他們。”宋書寒傻嗬嗬地笑著說,“我不太了解這個行業, 一般是怎麽收費的?”

楚格放下手中的勺子,應付地笑了笑。她沒有接話,眼神也是冷的。楚格覺得自己雖然不擅交際,但還不至於蠢到聽不出人家是幾句托詞。

桑田輕輕推了宋書寒一下,用他的勺子嚐了一口他麵前的椰奶凍。這個動作十分親昵,楚格立刻就聯想到了之前她告訴桑田說自己愛上了一個人,而桑田問她“你們睡過了嗎”,顯然桑田和宋書寒遠比她和蘇遲要親近得多。

“說真的,他在一家科技公司,他們同事收入都很高,”桑田說出那家公司的名字,的確是行業新貴,以薪資豐厚和加班

時間長而著名,信息閉塞如楚格也略有耳聞,“錢多, 又沒時 間花, 銀行最愛貸款給這些人買房子了。”桑田說完, 花枝亂顫般笑起來。

在楚格看來,這蹩腳的玩笑並沒有什麽好笑的,她不禁覺得今天的桑田和平時不太一樣,既魯莽,又有些許做作。

宋書寒附和著笑了兩聲, 一副迫不及待想取悅女友的樣 子,在楚格眼裏這人顯得更傻了。但就在下一秒,楚格便意識 到這是自己的偏見在作祟,太刻薄了,對方明明是很友好的,再說人家也沒有什麽地方得罪你。

她朝四周望了望,問桑田:“洗手間在哪裏?”

“店裏沒有,你得去商場那邊。出門右轉。”桑田指了路,很明顯她不是第一次來了。

女士洗手間正在大排長隊,楚格原本也隻是想找個理由暫 時離開一下那對熱戀中的情侶,看到這情形,一陣焦灼難耐又爬上心頭,她果斷地轉身就走。

當她再次站在“春記”門口向裏麵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桑 田和宋書寒在親吻,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楚格知道自己無法 再回到那張小桌台了。就在她打算悄悄撤退的時候,桑田抬起 頭來看到了她,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們都愣了一下,仿佛看穿了對方的想法。

“等一下,楚格,換個地方吧。”桑田若無其事地一麵招呼

著, 一麵催宋書寒去結賬。

她們倆在店門口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況。楚格心裏酸酸的,仿佛看到一種無法描述的東西橫亙在彼此之間,可她也不清楚這是怎麽造成的。

楚格假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裝作毫不在意地問:“新認識的嗎?”

“也不算新了吧,之前就認識,那時候不熟……”桑田輕輕踢了一下腳邊的一顆小石子,貌似不太想聊自己的事,而是將關注的點放在了楚格身上,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你現在什麽狀況啊,和那個人有進展嗎?”

楚格此時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那棘手的感情問題,桑田的話無疑讓她更煩躁了,甚至有點兒陰鬱地揣測起桑田的動機 ——不就是交了新男友,你在得意什麽啊?

她們沉默地對視了一眼,楚格麵無表情,桑田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空氣似乎變得有些滯重,好在宋書寒適時走出來打破了僵局。

他笑容明朗,熱情地問兩個女生:“你們商量好去哪裏了嗎,要不要待會兒去找個地方一起吃晚飯,再看個電影?”

平心而論,他不是個難相處的人,楚格並不討厭他,恰恰相反,他陽光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問題出在楚格自己這裏。她對眼前這個滑稽的局麵已經耐

心全無, 一分鍾都不能多停留了。她幹脆地搖了搖頭:“你們去吧,我得回去幹點兒活兒,下次有機會再和你們吃飯吧。”

她一邊說著言不由衷的客套話,一邊往外走,沒有給那兩 個人挽留的機會。她在轉身的時候徹底意識到自己今天來找桑 田的決定真是糟糕透了,太愚蠢了,為什麽不能克服那一時的孤獨感呢,既給別人帶來困擾,也自討沒趣。

最親密的友誼,往往也會成為最直觀的參照,這種對比極 其殘酷無情。聽到桑田在工作上的成績,看到她的新戀情,楚 格不是不為她開心,但故作積極的情緒對抗不了自慚形穢的失 落。再好的朋友之間也會有嫉妒,可沒人能坦誠直麵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陰暗。

桑田的歡喜,恰恰映照出了她的狼狽,在別人的豐盛裏窺見了自己的貧瘠,這是她無法站在他們旁邊的原因。

同一天中,她再一次獨自站在路邊望向天空,暮色如柔紗 般籠罩著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所有的建築仿佛都被包裹上了一 層柔光。光亮漸漸消退,一張張行人的麵孔隱沒在社會機器的轟鳴聲中,她感到雲翳的餘影輕輕落在自己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