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的那種痛苦逐漸變得不再難以忍受。自己終於可以有像樣的睡眠,能夠思考“這次我真是吃足了苦頭”。這大約過了兩星期的時間,好不容易苦過來的過程浮現在腦海中。這並不算思想或任何東西,隻是粗野岩石重疊的風景。可是在這段過程中,當他正在經曆最嚴重咳嗽的痛苦時,他的腦海中總是會浮現一個莫名其妙的詞,那就是“希爾卡尼亞的老虎”。這也和咳嗽時喉嚨發出的聲音有關,吉田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他在心中默念著“我是希爾卡尼亞的老虎”,但是到底這個“希爾卡尼亞的老虎”是什麽?他總是在咳嗽完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那一定是自己入睡前讀過的什麽小說或文字,但想不起來。此外他認為,應該存在“自己的殘像”之類的東西。這是因為吉田已經被咳嗽搞得疲憊不堪,頭靠在枕頭上時,仍然有小咳嗽。可是他的脖子已經僵硬,無法抑製,隻能任憑自己咳嗽,於是每次咳嗽他的頭都不得不動一下。結果就形成了幾個所謂的“自己的殘像”。

不過這些事也全是那痛苦的兩星期左右的回憶了。即使同樣都是睡不著的夜晚,其中某些夜晚,吉田的心仍會感受到希望追求某種快樂的情緒。

有一晚,吉田望著香煙。隻見地板旁邊的火盆下,有煙絲和煙管。與其說吉田看著它們,不如說他是勉強自己去看,看著這些東西,他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心情。而吉田之所以睡不著,就是因為這種心情,說起來也就是有點兒太過開心的緣故。後來吉田甚至發現,自己的臉頰也因此一點一點地發燙起來。可是他卻絕無看向別的地方打算入睡的意思。因為如果這樣,自己好不容易感覺如春夜般的心情,一時又變成了宛如生病的冬天感覺了。睡不著對吉田來說,也是一種痛苦。他曾經聽人說過一個理論,失眠的原因,說到底就是病人不想睡。他自從聽過這個說法以後,就想著自己睡不著的時候,是不是自己不想睡?因此整夜都在檢查自己的意誌。但現在自己睡不著的時候,即使不檢查這一點,他心裏也明白。可是當他考慮到要不要把自己隱藏的欲望付諸實行時,他又立刻不得不放棄這個欲望。不管抽煙不抽煙,光是走到伸手可及的那些工具所在的地方,他都知道會暫時吹滅自己現在這種春天夜晚的情緒。而且他大概明白,如果抽了一袋煙,不知道要忍受幾天可怕的咳嗽痛苦。更何況最重要的是,自己隻要稍微因為那個人吃點苦頭,母親就會立刻發怒責罵,一想到趁著母親睡著的空當,抽那個人忘記帶走的煙——吉田就馬上不得不否決這個欲望了。因此吉田絕對不想有意地表明這個欲望。於是他始終看著那個方向,又感覺到心跳不已,宛如睡不著的春天夜晚。

有一天,吉田讓人拿鏡子來給他,利用鏡子的反射,遠眺隆冬凋零的庭院風景。對這樣的他來說,南天竺紅色的果實很引人注目,有一種醒目的刺激。此外吉田花了很長時間在被窩中思考,如果用望遠鏡對著反射於鏡中的風景觀看,會不會有望遠鏡的效果呢?他覺得應該沒問題吧,於是就請人拿望遠鏡給他,對著鏡子探看,結果果然沒問題。

庭院的角落,有一棵大麻櫟樹,某日從樹上傳來許多候鳥的聲音。

“那些到底是什麽鳥?”

吉田的母親看到鳥,自言自語地走出玻璃拉門,又好像要說給他聽似的。但是他已經漸漸習慣生氣了,於是故意保持沉默,心想“隨便你”。吉田這種沉默不語的狀態,以他一直以來的情況來看是比較好的情況了,要是這時候他心情不好,就會因為自己的沉默而痛苦,(你說這句話像是要說給我聽,又好像不是說給我聽的,難道你覺得我可以遠望它們嗎?)從這種事情開始,如果母親否定自己的這種意誌,(不管怎麽說,說出那樣的話,隻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帶著當時的心情,心不在焉地回答母親的問題。因為自己經常心不在焉地說著、做著,所以自己感到有義務,必須拿起鏡子或望遠鏡看看遠處,即便是勉為其難。難道這樣不痛苦嗎?)他就會嚴加指責母親,不過現在這樣的早晨,吉田覺得自己的心情很痛快,因此能夠沉默地聽著那些聲音。結果母親並未發現吉田在想這些,又說:

“這是什麽‘鵯鵯’叫的雛鳥啊?”

“那應該是棕耳鵯吧。”

吉田大概明白母親應該是認定那種鳥是鵯,才會用這種形容詞,也就順勢回答了。但是過了片刻,母親還是沒察覺吉田在想這些,又說:

“長得灰灰的、毛茸茸的呢。”

吉田覺得母親的想法很可笑,心裏不氣了,就說:

“那應該是灰椋鳥吧。”

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吉田那個在大阪開收音機店的幺弟來探望他。

那個幺弟的房子,就是幾個月以前,吉田、母親、幺弟一起住的房子。那間房子是五六年前吉田的父親為了讓沒上學的幺弟做點什麽適合的生意而買的,此外也是為了自己可以一邊撫養這個兒子,一邊過晚年生活才買的雜貨店。吉田的弟弟把店麵的一半改裝成自己做生意要用的收音機店,另一半則一直是吉田的母親住在那裏照看生意。房子所在的小鎮,位於大阪市往南走很遠的地方,在十幾年前還是雜草叢生的鄉下地方,現在這區域則逐漸有了住宅、學校、醫院等等,中間還有許多當地農民地主們蓋的長屋,原野的痕跡正在逐年消失。吉田弟弟的店位於比較早蓋好的街道上,兩側販賣各種東西的商店林立,很像市區。

兩年多之前,吉田病情惡化,從東京回到那棟房子。吉田回來的第二年,父親就在那棟房子過世了,又過了一陣子,吉田的弟弟從軍隊回來,終於安頓下來做起生意,也結婚了。然後吉田、媽媽和幺弟就決定借著這個機會,暫時去在外麵有房子的吉田哥哥家照料吉田。那位哥哥住在離城鎮稍微有點兒距離的鄉下,因為找到了方便病人居住、單門獨戶的好房子,他們差不多三個月前搬到那裏。

吉田的弟弟在病房和母親無關緊要地話家常,不久後就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母親送走弟弟後回到房間,又過了一陣子,她突然對吉田說:

“那個雜貨店的女兒死了。”

“嗯。”

吉田回應後,立刻想到弟弟沒在這個房間裏說這件事,而是在母親送他時,才在正房說的。果然在弟弟眼中,自己是沒辦法開口講這種話題的病人啊。一想到這點,他也就覺得“原來是這樣啊”。

“他為什麽不在我的房間說這件事?”

雖然他這麽說,母親卻說道:“他怕會嚇到你吧。”

母親說著,看起來並不特別介意自己講這件事,吉田立刻反問她:“那你呢?”但他現在並沒有心情談這件事,他心裏一直在想那個女孩死了。

吉田以前聽人說過,那個女孩肺不好臥病在床。那家雜貨店位於吉田弟弟家過一個十字路口,再往前兩三家店的地方,感覺並不顯眼。雖然吉田怎麽樣都想不起來那個女孩坐在那家店裏的樣子,但那戶人家的老太太經常來這附近閑逛,所以算是麵熟。吉田覺得那個老太太總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甚至有些令人生氣,因為老太太臉上總是掛著奇怪的笑容,和附近的老板娘聊天時,自己總是被當作嘲弄的對象——這種情況他屢見不鮮。不過這是吉田想太多了,那是因為老太太是個聾人,不比手勢就沒辦法溝通,而且又會用鼻音很重的聲音說話,更加給人鄙夷的印象。即使被有些人看不起,半開玩笑地用手勢跟她說話,正因為聽到她講話鼻音很重的聲音,附近的人們才會毫無顧慮地接納她加入大家的行列,而這就是毫無任何掩飾的小鎮生活的真實樣態,吉田知道這些後才有所體會。

就這樣,吉田對這家雜貨店的認識並不是通過那個女孩,而是來自這個老太太,但是當他慢慢注意到那個女孩和自己的事情有關時,那個女孩的病情已經惡化得很嚴重了。據附近的人所說,那家雜貨店的老板非常吝嗇,不讓他女兒看醫生,連藥也不買給她。而且隻讓那個女孩的母親,也就是剛才提到的老太太照顧女孩,女孩在二樓的一間房間臥床不起,那個老板和兒子,還有剛過門不久的兒媳婦,每個人都不靠近病人。而且吉田某次聽到那個女孩每天餐後都要吞五條青鱂魚的事情時,就覺得“為什麽又來這套了”,突然就把這個女孩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可是對他來說,這仍舊有非常遙遠、事不關己的感覺。

然而後來過了不久,他們家的媳婦到吉田家收款時,他在自己的房間聽到她和家裏人說話,知道自從吃那個青鱂魚以後,病人的情況好轉了,老板每十天去一次野地抓魚。最後還說:

“我家的網總是空著的,你們可以去抓魚給家裏的病人吃吃看。”

話題轉到他身上來,讓吉田一時很狼狽。吉田這才曉得自己的病況竟然已經這麽公開地被人談起、人盡皆知了,事到如今不禁感到驚訝。可是他想一想,這才明白其實這件事再合理不過了,現在才知道驚訝,是自己平常如意算盤打得太美了。但是對吉田來說,他記憶猶新的是,對方說了要自己也吃青鱂魚。後來家裏的人笑著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吉田就覺得家人果然也有這個想法,就耍嘴皮子說:“等那些魚再長大一點兒吧!”但是他隻要一想象那個女孩吃著這種東西,愈來愈接近死期,他的心情就憂鬱得受不了。關於這個女孩的事,因為吉田後來搬去現在鄉下的住所,從此以後他就沒聽過了。但是之後過了一陣子,吉田的母親去弟弟家的時候,突然聽到那女孩的母親過世的消息。老太太的死因非常簡單,她有一天從房屋入口的地板框走上客廳的長方形火盆時,因為腦出血什麽的死了。吉田的母親擔心那位老太太過世之後,女兒也會一下子灰心喪氣。而且老太太其實會偷偷瞞著老頭子帶女兒去市民醫院,還有自從女孩臥病在床後,她也會暗中去拿藥。這些事情是某次老太太對吉田母親抱怨的時候說的,母親也表示,“果然母親就是母親啊”。吉田對這件事感到非常感慨,平時對老太太的看法也完全變了。吉田的母親也對附近的人說,那位老太太死後,那個老頭子就代替老太太照顧女兒,雖然不知道狀況如何,但是老頭子來附近的時候說過:“雖然過世的老太婆一點兒用也沒有,但是她以前竟然可以一天上下二樓三十幾次,光是這點就真叫人佩服。”吉田也聽說過這件事。

以上這些就是吉田最近聽到的有關女孩的消息。他一邊回想起這一切,一邊想象那個女孩死去時孤寂的心情,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地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很怪,完全無依無靠的感覺。吉田躺在明亮的病房中,自己的母親還在身邊,不知為何卻感到隻有自己陷入了深淵中,有一種出不去的感覺。

“我真的嚇了一跳。”

之後過了一陣子他才向母親這麽說,母親則說:

“就是說啊。”

母親的口吻反倒像是希望吉田能理解一樣,她自己卻對這件事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又聊了許多那個女孩的事情,最後說:

“那個女孩能活著果然是靠那位老太太——老太太死後才不到兩個月啊!”她感歎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