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那天晚上,我拿起鑰匙,走進無比熟悉的那幢房子。那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隻有彌漫在其中的寂靜令人感到恐懼。我兩次來到那個大理石房間的門前,卻找不到力量走進去。這絕不是我能夠做到的。我走進吸煙室,坐到那架鋼琴前麵。鋼琴的琴鍵上放著一小塊蕾絲手帕。我轉過身,抑製不住自己的哽咽。很明顯,我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了。於是我鎖上每一道屋門、每一扇窗戶,還有房子的三道前門和後門。第二天早晨,阿爾希德整理好了我的小旅行包。我將自己的公寓交給他保管,隨後就踏上了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東方快車。在隨後的兩年裏,我遊曆了東方各地。在我和傑克的通信中,我們從沒有提到過熱娜維耶芙和鮑裏斯。但漸漸地,他們的名字又出現在我們的筆下。我尤其清楚地記得傑克給我的一封回信。

你告訴我,當你臥病在床的時候,曾經見到鮑裏斯向你俯下身,感覺到他碰觸你的臉,聽到他的聲音。這當然令我深感困擾。你所描述的事情一定就發生在他去世後的兩個星期裏。我對自己說,你是在做夢,是因為發燒而神智昏聵。但這個解釋無法令我滿意。肯定也無法讓你滿意。

到第二年快結束的時候,我在印度收到了傑克寄來的一封信。那封信和他以前寫給我的文字都不一樣。於是我決定立刻返回巴黎。他在信中寫道:“我很好,賣掉了我所有的畫,就像所有藝術家那樣。藝術家不需要錢。我對自己也沒有什麽可以憂慮的地方。但我卻變得更加坐臥不寧了。我沒辦法擺脫掉一種奇怪的焦慮——關於你的焦慮。我不是在為你擔憂。更確切地說,這應該是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期盼。隻有上帝知道我在期盼什麽。我隻能說,這種焦慮讓我精疲力盡。每天晚上,我總是會夢到你和鮑裏斯。上次和你的交談之後,我再也沒有能回憶起任何新的東西,但我每天早晨都會因心跳過速而驚醒。一整天時間裏,這種興奮的情緒會不斷增加,直到我晚上入睡,回憶起那時的體驗。我的身體要被這種循環耗盡了。我決定要打破這種病態的狀況。我必須見到你。是我要去孟買,還是你回巴黎?”

我給他發了電報,告訴他我會乘下一班輪船回國。

當我們見麵的時候,我覺得他沒有多少變化;他則堅持說我看上去好極了,一定非常健康。能夠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感覺真好。我們坐在一起,閑聊著我們仍然擁有的生活,感覺到能夠活在這個明媚的春季實在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我們一同在巴黎逗留了一個星期,然後我又和他一起去盧森堡公園住了一個星期。不過我們首先去了賽弗爾的墓地。鮑裏斯就埋葬在那裏。

“我們應該將‘命運三女神’放在他麵前的小樹林中嗎?”傑克問道。我回答他,“我覺得隻有‘聖母像’可以照看鮑裏斯的墳墓。”

就算我回來了,傑克的情況也絲毫沒有好轉。他無法忍受的那些夢境仍然在繼續,沒有絲毫緩和的跡像。他說,有時候那種讓他喘不過氣的期盼感可能真的會將他憋死。

“你也看到了,我對你隻有害處,沒有好處。”我說道,“改變一下,試試看沒有我的生活吧。”於是他一個人去了海峽群島(3),我則返回了巴黎。從回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走進過鮑裏斯的房子,也沒有回過我的家。但我知道,這件事一定要有一個了結。傑克一直妥善管理著鮑裏斯的房子,一直有仆人住在裏麵。所以我沒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住進了鮑裏斯的房子裏。走進那裏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心中並沒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樣生出驚懼和不安。我發現自己甚至能夠安靜地在那裏作畫了。我去了那裏的所有房間——隻有一間除外。我沒辦法走進熱娜維耶芙所在的大理石房間。不過我能感覺到心中的渴望在與日俱增。我想要看看她的臉,想要跪倒在她身旁。

四月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吸煙室做著白日夢——就像兩年以前的那一天。我的雙眼茫然地看著那些棕褐色的東方地毯,尋找那顆狼頭。我覺得自己夢到了熱娜維耶芙就躺在狼頭旁邊。那些頭盔仍然掛在被磨出經線的掛毯上麵。我看見了那頂老舊的高頂西班牙頭盔。我還記得當我們用那些古代盔甲相互打趣的時候,熱娜維耶芙曾經把那頂頭盔戴在頭上。我將目光轉到小鋼琴上。每一隻黃色的琴鍵仿佛都映照出熱娜維耶芙輕輕愛撫它們的小手。我站起身,從我的生命火焰中汲取出力量,來到大理石房間被封死的門前。沉重的門扇被我顫抖的雙手推動,向內開啟。陽光從窗戶中照射進來,為丘比特的翅膀鍍上了一層黃金,在聖母像的頭頂上留下一圈光環。聖母柔美的麵孔低垂著,滿懷憐憫地注視著一尊極盡純淨的大理石像。我跪倒下去,凝神細看。熱娜維耶芙平躺在“聖母像”的陰影中。在她雪白的手臂上,我看到了淺藍色的脈絡。她的雙手輕輕疊在一起,手掌下的裙子略微透出一點玫瑰的色彩,仿佛她的胸中正有某種微弱而溫暖的光芒透射出來。

? M. Grant Kellermeyer

我心碎地俯下身,用自己的雙唇觸碰她衣服上的褶皺。然後又回到這幢寂靜的房子裏。

一名女仆走過來,遞給我一封信。我坐在一間小陽光房裏,正準備將信封拆開,卻看到那名年輕的女仆逗留不去。我便問她想要什麽。

她有些躊躇地說,仆人在這幢房子裏捉住了一隻白兔。問我該怎麽處理。我告訴她,把兔子放進房子後麵花園的圍牆裏,然後就打開了信。信是傑克寫的。但信中的文字越發顯得語無倫次,甚至讓我覺得他一定已經失去理智了。傑克似乎是在不停地祈禱,希望我沒有離開這幢房子,直到他趕回來。他還說沒辦法告訴我是為什麽。隻是他做了很多夢。他說——他什麽都解釋不了,但他堅信,我絕對不能離開位於聖塞西爾街的這幢房子。

讀過信之後,我抬起眼睛,又看到那名女仆站在門口,手中還捧著一個玻璃碗,裏麵有兩條正遊來遊去的金魚。“先把魚放到缸裏,再告訴我為什麽又要來打擾我。”我說道。

她壓抑住想哭的衝動,將手中碗裏的水和魚都倒進了陽光房深處的一個魚缸裏,然後轉過身,問我是否可以離開了。她說有人在戲弄她,很明顯是要找她的麻煩。那隻大理石兔子被偷走了,房子裏卻出現了一隻活兔子。兩隻美麗的大理石金魚也不見了。她卻在客廳的地板上看到了兩條正在撲騰的普通金魚。我安慰了她,讓她先離開,說我能夠照顧好自己。然後我走進工作室。現在那裏隻有我的畫布和一些鑄模,以及那束大理石複活節百合。我看到它就在房間深處的桌子上,便惱怒地大步走過去。但我從桌上拿起的那朵花卻新鮮又脆弱,向空氣中散發出一陣陣幽香。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立刻衝過走廊,奔向大理石房間。屋門被我撞開,陽光傾瀉在我的臉上。透過這明豔的光輝,我看到聖母在微笑,顯示著天堂的輝煌。熱娜維耶芙仰起她紅潤的麵龐,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3) 法國西北海岸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