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第二天中午,我走進那幢房子的時候,看到鮑裏斯正焦躁不安地在他的工作室中來回踱步。

“熱娜維耶芙剛剛睡下,”他告訴我,“那個扭傷沒什麽大事,但為什麽她會發那麽高的燒?醫生找不到原因,否則他就是不願意說。”鮑裏斯低聲嘟囔著。

“熱娜維耶芙發燒了?”我問道。

“可以這麽說。實際上,她一整晚都有著間歇性的輕微暈眩。理想主義的、快樂的小熱娜維耶芙,對什麽都是無憂無慮。而她現在卻一直在說她的心碎了,她想要去死。”

我的心髒一下子停止了跳動。

鮑裏斯靠在工作室的門邊上,低垂著頭,雙手插在口袋裏。他和善而敏銳的眼睛裏現在出現了重重陰霾。一條代表著苦惱的新紋路出現在他常常微笑的嘴唇邊。他已經命令女仆,隻要熱娜維耶芙一睜開眼睛,就立刻來叫他。我們等了又等,鮑裏斯越來越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翻動鑄模蠟和紅色的黏土。突然間,他向隔壁房間走去,一邊高聲喊道:“來看看我充滿死亡的玫瑰色浴池吧。”

“那是死亡嗎?”為了迎合他的情緒,我這樣問道。

“我想你還沒有準備好稱它為生命。”他回答道,同時從一隻球形魚缸裏拽出一條不停掙紮扭動的金魚,“我們要把這個送到其他東西那裏去——無論是哪裏。”他說道。他的聲音中散發出一種興奮的高熱。一股遲鈍而沉重的熱流壓住了我的身體、我的頭腦。我跟隨他來到那個盛滿水晶**的粉色水池邊。他將金魚丟了進去。金魚在半空中不斷下落,身體還在激烈地擰轉抽搐,鱗片也隨之光芒閃爍。當它碰到池中的**時,身子立刻變得僵硬,重重地沉向池底。牛奶狀的泡沫隨即泛起。**表麵放射出燦爛的光暈。一道純淨安寧的光仿佛從無限的深淵中透射出來。鮑裏斯伸手到**中,拿出一件精致的大理石雕塑。藍色的脈絡、玫瑰色的底蘊,上麵還有閃光的乳白色液滴不停地落下。

“小孩子的把戲。”他喃喃地說著,將疲憊而又充滿渴望的雙眼轉向我,仿佛我能夠回答他的全部問題。但傑克·斯科特走進來,加入了這場“遊戲”——他就是這樣稱呼這種行為的,而且語氣中還充滿了熱情。現在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用那隻白兔進行試驗了。我不願意看到生命離開一隻溫暖的、活生生的動物,便告辭走出浴室,隨意拿了一本書,坐到工作室裏開始閱讀。天哪,我找到的是《黃衣之王》。過了仿佛是幾個世紀之久的一段時間,正當我一邊緊張地顫抖著,一邊將那本書闔上的時候,鮑裏斯和傑克帶著他們的大理石兔子走進了房間。與此同時,我們頭頂上方的鈴響了,一陣喊聲從病人的房間裏傳出來。鮑裏斯像閃電一樣衝了出去。隨後就聽他喊道:“傑克,去找醫生,跑步去,馬上帶醫生過來。阿萊克,你快過來。”

我趕過去,站到她的屋門口。一名被嚇壞的女仆急匆匆地跑出來,逃去尋找應急藥品了。熱娜維耶芙筆直地坐在**,麵頰通紅,雙眼明亮,不停地說著什麽,同時還抗拒著鮑裏斯輕柔的摟抱。鮑裏斯叫我去幫他按住熱娜維耶芙。我剛一碰到她,她就歎息一聲,倒臥下去,閉上了雙眼。也就在此時,這個可憐的、因為高熱而昏聵的女孩對著鮑裏斯說出了她的秘密。此時此刻,我們三個人的生命進入了新的通道。原先幫助我們相處了那麽久的羈絆永遠斷裂了。一種新的羈絆被打造出來。她說出了我的名字。在高熱的折磨中,她的心拋出了全部隱藏的哀傷。我低下頭,在驚愕中啞口無言。我的臉在猛烈燃燒,就像一塊活的煤炭。血液湧進我的耳朵,掀起巨大的噪音,讓我神智昏沉。我無法活動,無法說話,隻能聽著她因為羞恥和哀傷倍感痛苦的熱病話語。我沒辦法讓她安靜,也無法去看鮑裏斯。這時,我感覺到一支手臂抱住了我的肩頭。鮑裏斯將一張沒有血色的麵孔轉向了我。

“這不是你的錯,阿萊克,不要因為她愛你而如此哀傷……”但他沒辦法把話說完。醫生恰在此時快步走進房間,一邊說著:“啊,是熱病!”我抓住傑克·斯科特,快步把他領到街上,對他說:“鮑裏斯現在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們走過街道,在我的公寓裏度過了那一晚。傑克覺得我也要病了,就又去找了醫生。我隱約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傑克在說:“老天在上,醫生,他得了什麽病?怎麽臉色變成了這樣?”我想到了《黃衣之王》和蒼白的麵具。

我病得很重。兩年前那個致命的五月清晨,熱娜維耶芙最終喃喃地對我說:“我愛你,但我覺得我最愛的還是鮑裏斯。”這兩年裏,我承受的全部壓力都崩塌了。我從沒有想象過自己會無法承受這份壓力。我在外表上顯得平靜輕鬆,以此來欺騙自己。一個又一個晚上,我孤獨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內心不停地交戰,我覺得鮑裏斯配不上熱娜維耶芙,卻又因為這種不忠的念頭而咒罵自己。清晨的到來總會讓我鬆一口氣,回到熱娜維耶芙和我親愛的鮑裏斯身邊,相信自己的心靈已經被昨晚的暴風雨洗滌幹淨。

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有任何言辭、行動和想法暴露我的哀傷,甚至連我自己也被隱瞞了。

自我欺騙的麵具對我而言已經不再是麵具,而是我的一部分。黑夜會將它掀起,暴露出下麵那令人窒息的事實。但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人會看到。當陽光初現,麵具就會落回到它的位置上。這些想法纏繞著臥病在床的我,穿透了我飽受困擾的意識。而它們之中又糾纏著許多絕望的、白色的生物,沉重得好像石頭,趴伏在鮑裏斯的盆中。還有那顆狼頭,吐著白沫向熱娜維耶芙咬過去。她則微笑著躺倒在狼頭旁邊。我還想到了黃衣之王,被他色彩詭異、破爛不堪的鬥篷包裹著。卡西露達發出痛苦的呼喊:“不要壓我們,哦,王啊,不要壓我們!”我在高熱之中掙紮著要將它取下來。但我看見了哈利湖,淺薄而空曠,沒有一絲漣漪,也沒有半點風去攪動它。我看到了卡爾克薩的高塔出現在月亮後麵。畢宿五、畢宿星團、阿拉爾、哈斯塔,滑過雲層的裂縫。那些雲朵不斷地翻騰著,就好像黃衣之王身上飄飛的襤褸碎布。在所有這些狂亂變化中,一點理智仍然被我牢牢留在了腦子裏。盡管我的神智正在潰亂流散,這一點卻沒有半點動搖。我存在的首要原因是為了鮑裏斯和熱娜維耶芙,盡管我現在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應該對他們負有什麽責任。有時候,我似乎應該是保護他們,有時候可能是在重大的危機中支持他們。無論這一次我應該做什麽,我都感覺這次的責任異常沉重。而我卻從沒有感到自己如此病弱,如此衰頹,讓我的靈魂甚至無力應對這份責任。我的眼前出現了許多人的麵孔,大部分都很陌生,但其中有幾個我的確認識。鮑裏斯也在他們之中。後來他們告訴我,鮑裏斯根本沒有來過,但我知道,至少有一次,他在俯身看我。那隻是一次輕微的碰觸,他的聲音的一點微弱回響。然後烏雲又遮住了我的意識。我看不見他了。但他的確曾經站在我身邊,向我俯下身。至少有一次。

終於,我在一天早晨醒過來,發現陽光灑落在我的**。傑克·斯科特正在我的身邊讀書。我沒有足夠的力氣高聲說話,甚至也無法進行什麽思考,更不要說回憶之前的事情了。但我能夠露出無力的微笑。傑克看到我,立刻跳起身,急切地問我是否需要什麽。我隻能悄聲說:“是的,鮑裏斯。”傑克來到我的床頭,俯身替我整理枕頭:我沒有看到他的臉,但能聽到他認真嚴肅的聲音:“你必須再等一等,阿萊克。你太虛弱了,就算是鮑裏斯也不能見。”

我隻能等待。慢慢地,我開始恢複力量。再過幾天我應該就能見人了。而在此之前,我至少可以思考和回憶。當過去的一切在我的意識中逐漸變得清晰,我便確認了等時刻到來,我應該做些什麽。對此我絕不懷疑。而且我相信,鮑裏斯一定也會下同樣的決心。至於怎樣做對我才是最好的,我知道他一定也和我有著同樣的看法。我不再向任何人問起他們。我從沒有質疑過為什麽他們沒給我任何消息,為什麽我已經在這裏躺了一個星期,耐心等待,體力也逐漸複原,卻從不曾聽到有人提起他們的名字。我知道,正確的道路隻能靠我自己去尋找。雖然身體虛弱,但我在堅定地和絕望作戰。關於他們的情況,傑克始終對我守口如瓶。我也隻能默許他對我的隱瞞,認為他是害怕提起他們會擾亂我的心情,讓我不服從管束,堅持要見到他們。與此同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描述,等到我們的生活重新開始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我們會完全恢複熱娜維耶芙生病以前的關係。鮑裏斯和我可以正視彼此的眼睛,我們的眼眸中不會有怨恨、懦弱和猜忌。我會和他們繼續共處一段時間,在他們的家中享受彼此的關懷和親昵。然後,我不會找任何借口,也不會做任何解釋,隻是會永遠地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鮑裏斯會明白我。熱娜維耶芙唯一的安慰就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為什麽。看樣子,隨著我的仔細思考,我已經找到了在我的昏夢中持續始終的那份責任感的意義,以及唯一可能的答案。所以,我為此做好了準備。終於有一天,我將傑克召喚到床前,對他說:“傑克,我想要立刻見到鮑裏斯,還請向熱娜維耶芙轉達我最珍重的問候……”

當他終於讓我明白,他們兩個都已經死去的時候,我陷入了極度狂亂的憤怒,將我好不容易恢複過來的一點力氣全部揮霍殆盡。我開始胡言亂語,詛咒自己,以至於重新陷入重病。幾個星期以後,當我從這種狀態中爬出來的時候,一個二十一歲的男孩相信自己的青春已經永遠逝去了。我似乎已經沒有力量再承受苦難。有一天,傑克交給我一封信和鮑裏斯家的鑰匙。我用不再顫抖的雙手接過他們,要他把全部事實告訴我。我這樣問實在是一種殘忍的行為,但我無法克製自己。他用自己瘦弱的雙手撐住身子,重新撕開了那永遠無法完全愈合的傷口,開始低聲講述。

“阿萊克,除非你掌握某個我完全不得而知的線索,否則你也不可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懷疑你寧可從未聽到過這些事,但你必須明白,我們沒辦法對它們視而不見。上帝知道,我真希望不必告訴你這些。我會盡量說簡短一些。

“那一天,醫生來照顧你之後,我離開了你,回到鮑裏斯那裏去。我發現他正在雕刻‘命運三女神’。他說熱娜維耶芙已經在吃藥之後睡了。他還說,她完全失去了理智。那以後他就不停地工作,不和任何人說話。我也隻能在旁邊照看他。不久以後,我看到了那三女神之中的第三個——那雕像直視前方,看著鮑裏斯臉上的那個世界。你肯定從沒有見過那種景象,但那雕像仿佛一直看到了那個世界的盡頭。我很想為這件事找到一個解釋,但我恐怕永遠都無法如願了。

“是的,他就這樣工作著,我則默默地看著他。我們保持這種狀態,直到接近午夜。然後他聽到一扇門打開,又猛然關閉。旁邊的房間裏仿佛有人在飛速奔跑。鮑裏斯衝出了屋門,我緊隨在後。但我們去得太晚了。她就躺在那個水池的底部,雙手抱在胸前。鮑裏斯則開槍打穿了自己的心髒。”傑克停止敘述,一滴汗水出現在他的眼睛下麵。他消瘦的麵頰不住地抽搐著,“我將鮑裏斯抱到他的房間。又泄掉池子裏的溶劑,把濺到大理石上的每一滴溶劑都擦幹淨。當我最終走下水池的台階時,我看到她躺在那裏,就像雪一樣白。過了很久,我才想好應該做些什麽。我走進實驗室,首先將那種溶劑全部倒進汙水槽裏。然後我又洗幹淨了每一個燒杯和燒瓶。火爐裏還有木柴,我就升起一堆火,砸開鮑裏斯櫃子上的鎖,把裏麵的每一張紙、每一個筆記本和每一封信都燒了。我還從工作室中找到一把錘子,回到實驗室,砸碎了那裏的每個藥劑瓶,把它們扔進炭鬥裏,拿到地下室,把它們全都扔進了紅熱的熔爐。我這樣往返了六次。最終,我確定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夠讓其他人找到鮑裏斯發現的新元素了,我才敢去找醫生。那位醫生是個好人,我們一同對當時的情況進行了保密,沒有讓公眾知道。如果沒有那位醫生的幫助,我肯定做不到這一點。然後,我們付給了仆人薪水,讓他們先到鄉下去。老羅希爾會讓他們保持沉默,頂多告訴別人,鮑裏斯和熱娜維耶芙去遙遠的地方旅行了,可能幾年之內都不會回來。我們將鮑裏斯埋葬在賽弗爾的小墓地裏。那位醫生真是好人,懂得憐憫一個已經無法再承受生活苦難的人。他為鮑裏斯開了一份心髒病的證明,也沒有再問我任何問題。”

這時,傑克從手上抬起頭,對我說:“打開那封信吧,阿萊克,那是寫給我們兩個人的。”

我將信封撕開。信上的日期是一年以前,是他的遺囑。他將一切財產都留給了熱娜維耶芙。如果熱娜維耶芙去世的時候沒有孩子,我將負責管理位於聖塞西爾街的房子。傑克·斯科特管理畫廊的事務。我們死後,全部財產歸於他在俄羅斯的母親一家。隻有他製作的那些大理石雕塑——他把它們全部留給了我。

這一頁文字在我們的眼睛中變得模糊。傑克站起身,向窗口走去。片刻之後,他又轉身回來,再次坐下。我不敢聽他將要說的話,但他仍然用那種溫和而簡潔的辭句說道:

“熱娜維耶芙就躺在那個大理石房間的聖母像前麵。聖母溫柔地向她俯下身。熱娜維耶芙也向聖母露出微笑。聖母的臉安詳寧靜,那隻可能是熱娜維耶芙的麵容。”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但他握住我的手說:“要有勇氣,阿萊克。”第二天早晨,他便去了盧森堡公園,承擔起鮑裏斯對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