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我爬上三段殘破的樓梯。在這裏,我爬上爬下已經有許多次了。然後我敲了敲走廊盡頭的那道小門。懷爾德先生打開門,我走了進去。

他將門上的兩把鎖閂好,又推過一隻沉重的箱子將門頂住,然後才坐到我身邊,用他那一雙淺色的小眼睛看著我的臉。他的鼻子和麵頰上出現了五六道新的傷痕,支撐起他的人工耳朵的銀絲也錯了位。我覺得他的樣子從沒有這樣迷人,又這樣令人毛骨悚然。他沒有耳朵,那雙套在細銀線上的人工耳朵突出在他的頭側,是他的弱點之一。它們是用蠟做成的,被塗成略帶淺黃的粉紅色。但他的整張臉是黃色的。他也許可以因為自己左手上的那幾根人工手指而感到得意。其實那隻手根本就沒有手指,但看樣子這絲毫沒有造成他的任何不便。而且他對自己的蠟質耳朵似乎也很滿意。他的個子很矮小,幾乎比十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但他的手臂肌肉相當發達,大腿更是像運動員一樣粗壯。而懷爾德先生最令人感到奇異的還是他的頭——一個擁有驚人智力和學識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顆頭顱。他的前額扁平,頭頂尖小,就像是許多因為弱智而被關在精神病院裏的不幸的人們一樣。有許多人說他是瘋子,但我知道,他就像我一樣心智健全。

我並不否認他有些古怪。他固執地留下了那隻母貓,還有些狂熱地不斷逗弄它,直到它像魔鬼一樣撲到他的臉上。這一點肯定相當怪異。我從來都不明白為什麽他會豢養那隻貓,也不知道他將自己和這隻脾氣又壞又凶的食肉獸一起關在房間裏有何樂趣可言。我曾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牛油蠟燭的光亮下研讀一份手稿,當時我抬頭瞥了一眼,看見懷爾德先生正一動不動地蹲在他的高腳椅上,眼睛裏閃耀著興奮的光芒。那隻貓從火爐前站起來,匍匐著向他爬過去。她的肚子貼在地上,蜷縮起來,身體微微顫抖。不等我有所動作,她猛地向懷爾德先生的臉上躥過去。一人一貓嚎叫著、吐著白沫在地上翻滾,抓撓踢打,直到那隻貓尖叫一聲,逃到了櫥櫃下麵。懷爾德先生仰麵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緊縮在身體旁邊,就像是瀕死蜘蛛的腿。他可真是奇怪。

懷爾德先生這時又爬上了他的高腳椅,將我的臉仔細審視了一番,拿起一本頁角卷起的賬簿,將它打開。

“亨利·B.馬修斯,”他念道,“懷索特簿記員,懷索特公司,教堂裝飾品商人。於四月三日來訪。名譽在賽馬場受損。被別人知道是一名逃債者。名譽將於八月一日得到修複。預付費用五美元。”他翻過一頁,用人造指節劃過密密麻麻的字跡。

“P.格林尼·杜森博裏,新澤西州菲爾比奇的福音牧師。名譽在博維利受損。要求盡快修複。預付費用一百美元。”

他咳嗽了一下,又念道:“於四月六日來訪。”

“看樣子你不會缺錢了,懷爾德先生。”我帶著探詢的口氣說道。

“聽著。”他又咳嗽了一聲。

“C.漢密爾頓·切斯特太太,紐約市切斯特公園。四月七日來訪。名譽在法國迪耶普受損,將於十月一日得到修複。預付費用五百美元。

“注意:C.漢密爾頓·切斯特,美國‘雪崩號’船長,預定十月一日從南海中隊返家。”

“看樣子,”我說道,“名譽修複者的收入還真不錯。”

他的淺色眼睛盯住了我。“我隻是想向你證明,我是對的。你說當一位名譽修複者不可能成功。即使我完成了特定的案例,我所付出的也會超過獲得的。到現在為止,我已經雇傭了五百人。他們的薪水很低,但他們的工作熱情都很高——這份熱情有可能來自於他們的恐懼。這些人會進入每一片陰影,每一個社會階層。其中一些甚至是最高級的社會神殿的支柱;另一些則是金融世界的支撐和驕傲;還有一些人在夢幻與才華的世界中擁有毋庸置疑的影響力。從回應我的廣告的人們之中,我可以從容不迫地把他們挑選出來。這很容易,他們全都是懦夫。如果我願意,我能夠在二十天之內將我的雇員數量擴充三倍。所以你看,那些人保住了自己良好公民的聲譽,我則獲得了我的報酬。”

“他們也許會與你為敵。”我做出合理的推測。

懷爾德先生用拇指揉搓了一下變形的耳朵,調整了這件蠟製品的形狀,若有所思地喃喃說道:“我覺得不會。我很少會使用鞭子,而且也隻會用一下。更何況,他們喜歡他們的報酬。”

“你是怎樣使用鞭子的?”我問道。

片刻間,他的臉色看起來很糟糕,一雙眼睛仿佛縮小成了兩點綠色的火花。

“我邀請他們過來,和我聊聊天。”他輕聲說道。

一陣敲門聲響起。懷爾德先生立刻恢複了那種和藹可親的表情。

“是誰?”他問道。

“思泰萊特先生。”門外的人應道。

“明天再來。”懷爾德先生說。

“不可能。”門外的另一個人開了口。但懷爾德先生的一聲厲喝讓他立刻恢複了沉默。

“明天再來。”懷爾德先生重複道。

我們聽到有人從門前走開,轉過了樓梯拐角。

“那是誰?”我問道。

“阿諾德·思泰萊特,偉大的《紐約日報》的所有者兼主編。”

他用沒有手指的手輕輕敲了一下手中的賬簿,又說道:“我給他的薪水非常低,但他認為這是一筆好交易。”

“阿諾德·思泰萊特!”我驚愕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懷爾德先生得意地咳嗽了一聲。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隻貓又走了過來,抬起頭看著他,發出一聲咆哮。懷爾德先生從高腳椅上爬下來,蹲在地上,將那隻怪物抱在臂彎裏,輕輕愛撫它。貓停止了咆哮,轉而發出響亮的“嗚嗚”聲。隨著懷爾德先生的撫摸,這種聲音也越來越大。

“那些記錄在哪裏?”我問道。他朝桌上一指。我第一百次拿起了那一捆手稿,看到上麵的標題:

美利堅王朝

我一頁一頁地閱讀著這些磨損嚴重的手稿。它們的磨損全部來自於我。雖然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對這些手稿中的內容了然於心,從“來自於畢宿星團的卡爾克薩,哈斯塔,以及畢宿五”到“路易斯·德·卡瓦多斯·卡斯泰涅,出生於1877年12月19日”,我無不熟知。但我還是會如饑似渴、全神貫注地閱讀它,偶爾會將它的某一部分朗讀出來。尤其讓我凝神細讀的是“希爾德雷德·德·卡瓦多斯,第一繼承人”,等等。

我讀完之後,懷爾德先生點點頭,又咳嗽起來。

“說到你合法的野心,”他問我,“康絲坦斯和路易斯如何了?”

“康絲坦斯愛他。”我隻回答了這樣一句。

懷爾德先生膝頭的那隻貓忽然轉身來抓他的眼睛。他將貓扔掉,爬上我對麵的椅子。

“還有阿切爾醫生!不過這件事你隨時都可以處理掉。”他又說道。

“是的,”我說,“阿切爾醫生的事情可以等一等。我現在要注意的是我的堂親路易斯。”

“是時候了。”他從桌上拿過另一本賬簿,迅速翻看裏麵的內容。

“我們現在和一萬人有聯係,”他嘟囔著,“在第一個二十八小時裏,我們能夠依靠的有十萬人,到了四十八小時,這個州會被完全調動起來。隨後是這個國家。但這一部分不行,我說的是加利福尼亞和西北部。那裏也許再也不應該有居民了。我不會給他們黃色印記的。”

血湧上了我的頭頂。但我隻是說道:“一把新笤帚可以把房間打掃幹淨。”

“愷撒和拿破侖的野心也無法與他相比。除非控製了所有人的意識,甚至是他們還沒有出現的想法,否則它絕不會善罷甘休。”懷爾德先生說。

“你是在說黃衣之王。”我顫抖著呻吟了一聲。

“他是一位以皇帝為奴仆的君王。”

“侍奉他將令我滿足。”我回應道。

懷爾德先生用自己殘疾的手揉搓著耳朵,忽然猜測道:“也許康絲坦斯並不愛他。”

我想要說話,但下方的街道上突然奏響的軍樂淹沒了我的聲音。是第二十龍騎兵團。他們原先駐紮在聖文森特山,現在他們從韋斯特切斯特縣換防回來,要前往東華盛頓廣場的新軍營。這是我的堂親所在的團。他們團裏都是一些好小夥子,頭戴威武的毛皮高帽,穿著淺藍色的緊身上裝和有黃色雙條紋的馬褲。這讓他們的四肢顯得更加強壯有力。團裏的每支騎兵隊都裝備著騎槍,金屬槍尖上飄揚著黃色和白色的燕尾旗。軍樂隊走過街道,演奏著團隊行軍曲。隨後是上校和參謀。他們的坐騎排成密集隊形,馬蹄有節律地踩踏著地麵。他們動作一致地點著頭,燕尾旗在他們的槍尖上飛舞。騎兵們坐在漂亮的英國馬鞍上,因為在韋斯特切斯特的農田中進行的那些不流血的戰役,現在他們的麵孔看上去就像漿果一樣紫紅而健康。他們的佩劍撞擊馬鐙,形成一種整齊的奏鳴。馬刺和卡賓槍的輕微撞擊聲混雜在其中,讓我感到異常愉悅。我看到路易斯和他的中隊走在一起。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軍官。懷爾德先生騎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也在一言不發地看著路易斯。路易斯在隊伍中轉過頭,直盯著霍伯克的店鋪。我能夠看到他被太陽曬黑的麵龐上泛起了紅暈。我相信康絲坦斯一定也在透過窗戶看著他。一排排士兵從我們麵前經過。終於,最後一麵燕尾旗也消失在南第五大道中了。懷爾德先生從椅子上爬起來,將頂門的箱子拽開。

“好了,”他說道,“你應該去看看你的堂親路易斯了。”

他打開門鎖。我拿起帽子和手杖,進入走廊。樓梯一片漆黑。我摸索著,一腳踏在一團柔軟的東西上。那東西嚎叫一聲,朝我吐口水。我朝那隻貓發出充滿殺意的一擊。但我的手杖抖動了一下,在樓梯扶手上撞碎了。那隻怪物跑回到了懷爾德先生的房間裏。

再次走過霍伯克的房間門口,我看見他還在敲打盔甲。但我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來到布利克街上,又一直走到伍斯特街,從死亡屋旁邊穿過華盛頓花園,回到我在本尼迪克的家裏,舒服地吃了一頓午餐,看了《先驅日報》和《流星日報》。最後我來到臥室的鋼製保險櫃前,設置好時間組合。這三又四分之三分鍾是必須等待的。當時間鎖打開的時候,那將是我的黃金時刻。從我設置好時間的那一刻,直到我抓住把手,將牢固的鋼製門板拉開的時候,我都處在一種狂喜的期待中。在天堂中度過的時刻一定就是這樣的。在這段時間結束時,我知道自己會找到什麽。我知道這個巨大的保險箱裏為我收藏著什麽——隻為我一個人。當保險櫃門打開時,這種來自於等待的強烈喜悅不可思議地進一步得到了加強。這時我會從天鵝絨軟墊上捧起一頂純金鑄造的王冠,上麵鑲嵌的鑽石讓它更加光輝燦爛。我每天都會這樣做,而這種等待和終於觸碰到王冠的喜悅每天都在增強。這是萬王之王的冠冕,它隻屬於皇帝的皇帝。黃衣之王也許對它不屑一顧,但他忠實的仆人終將戴上這頂王冠。

我將王冠抱在懷中,直到保險箱上的鬧鍾發出刺耳的鈴音。隨後我隻能溫柔而驕傲地將它放回到保險箱裏,關上鋼製箱門,再緩步走回到我的書房中,俯身在窗台上,眺望對麵的華盛頓廣場。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戶傾瀉在房間裏。一陣微風撥動了公園中的榆樹和楓樹的樹枝。現在那些樹枝上還都是幼芽和嫩葉。一群鴿子在耶德遜紀念教堂的塔樓周圍盤旋,有時落在紫色屋瓦上;有時一直轉著圈飛到大理石拱門前的蓮花噴泉旁邊。園丁們正在噴泉周圍的花**忙碌著。剛剛被翻過的土壤散發出有些刺激性的甜美氣味。一部除草機被一匹肥壯的白馬牽拽著,叮叮當當地駛過翠綠的草坪。灑水車將細雨般的清水灑落在瀝青道路上。那個應該是代表朱塞佩·加裏波第的怪異雕像(4),已經在1897年被彼得·史蒂文森(5)的雕像所取代。現在許多孩子正在那座雕像旁的春日陽光中玩耍。一些照顧嬰兒的年輕女孩子推著精致的嬰兒車,卻絲毫不在意車中那些麵色蒼白的小嬰兒。她們的注意力也許都在那六個懶洋洋地坐在長椅上的龍騎兵身上。透過樹梢,我還能看見華盛頓紀念館在陽光中像白銀一樣閃閃發亮。更遠處,位於廣場的東部邊緣就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龍騎兵軍營。旁邊的白色花崗岩炮兵馬廄裏顯得非常熱鬧。各種色彩正在那裏不停地往來穿梭。

我看著廣場對麵角落裏的死亡屋。有一些滿懷好奇的人還在鍍金的鐵欄杆外麵流連。不過通向白色小屋的道路上空無一人。我看著水光粼粼的噴泉。麻雀們已經找到了這個新的浴池。現在噴泉的池子裏擠滿了那種鐵鏽色羽毛的小東西。兩三隻孔雀正走過草坪。一隻色彩單調的鴿子一動不動地站在一位命運女神雕像的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那座石雕的一部分。

就在我不經意地轉過頭的時候,死亡屋圍欄門口那些好奇的看客中間發生了一點騷亂。我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了過去。一位年輕人走進了鍍金的鐵欄杆,正沿著通向死亡屋青銅門戶的碎石小路前進。我能看出他的步伐很緊張。在命運女神的雕像前,他停了一下,抬起頭看向那三副神秘的麵孔。那隻鴿子從雕像的手臂上飛起來,轉了幾圈,向東方飛去了。年輕人用雙手捂住麵孔,猶豫著跳上了大理石台階。沒過多久,青銅門就在他的身後關閉了。半個小時以後,那些在外麵觀望的人全都沒精打采地走開了。隻有那隻受到驚擾的鴿子回到命運女神的手臂上。

在晚餐前,我戴上帽子,去公園稍作散步。當我走過廣場中央的大道時,一隊軍官從我身邊經過。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喊道:“你好,希爾德雷德。”然後他走回來和我握手——是我的堂親路易斯。他微笑著,用他的馬鞭輕敲著帶馬刺的鞋跟。

“我們剛剛從韋斯特切斯特回來,”他說道,“過了一陣田園生活,你知道的,許多牛奶和酸奶油,戴著太陽帽的擠奶姑娘。你對她們說她們很漂亮,她們就會說‘是嗎?我可不這麽覺得。’我在吃一大塊肉眼牛排的時候差點兒被撐死。有什麽新聞嗎?”

“什麽都沒有,”我愉快地回答,“今天上午我看到你的團回來了。”

“是嗎?我沒有看見你。你在哪裏看到的?”

“在溫德爾先生家的窗口。”

“哦,天哪!”路易斯變得有些急躁起來,“那個人根本就是個瘋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麽……”

他看出了自己的失言讓我感到氣惱,便急忙請求我的原諒。

“真的,老夥計,”他說道,“我不是要誹謗一個你喜歡的人,但根據我的人生經驗,我完全看不出你和懷爾德先生有什麽共同之處。就算是說得再好聽,他也不是一個教養良好的人。他畸形得可怕,隻有犯罪的瘋子才會有他那樣的頭。你自己也知道,他曾經在精神病院待過……”

“我也在那裏待過。”我平靜地打斷了他。

片刻之間,路易斯顯得既驚訝又困惑。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過來,在我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

“你被完全治愈了……”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又被我打斷了。

“我想,你的意思應該是醫生也承認,我從來沒有發過瘋。”

“當然,這……這就是我的意思。”他笑著說。

我不喜歡他的笑聲,因為我知道他是在強迫自己笑出來。不過我還是和藹地點點頭,問起他要去哪裏。路易斯抬頭看看他的兄弟們。現在那些軍官已經快要走到百老匯了。

“我們想要去嚐嚐布魯斯維克雞尾酒。不過和你說實話,我很想找個理由去看看霍伯克。來吧,你來當我的理由好了。”

我們發現霍伯克正穿著一身整潔的春裝,站在他的店鋪門口嗅著空氣。

“我剛決定在晚飯前帶康絲坦斯去散散步。”他如此回答了路易斯一連串的問題,“我們想要在北河邊上的公園台地走一走。”

就在這時,康絲坦斯出現了。當路易斯俯身親吻她戴著手套的纖細手指時,她的臉色忽而變白,忽而又變成幸福的薔薇色。我想要找個借口離開,宣稱我在上城區還有一個約會。但路易斯和康絲坦斯完全不聽我說些什麽。我意識到,他們想要我留下來,吸引霍伯克的注意。不過這樣我也能盯住路易斯。於是,當他們叫住了一輛馬車要去春日街的時候,我便跟他們上了車,坐到盔甲匠的旁邊。

公園的景色相當漂亮,尤其是能夠俯瞰北河碼頭的花崗岩台地。它從1910年開始修建,到1917年秋季才告竣工。現在這裏已經成為了這座大都市中最受歡迎的休閑散步場所之一。它從炮台一直延伸到109號大街。從這裏不單能夠欣賞河岸的景色,還能一直眺望到新澤西岸邊的風光,甚至於對麵的高地。這裏的樹林中零星分布著不少咖啡館和飯店。每周兩次,駐防在這裏的軍樂隊會在工事矮牆上的涼亭中演奏樂曲。

我們坐在謝裏丹將軍騎馬的雕像腳下的長椅上曬太陽。康絲坦斯讓遮陽傘傾斜過來,遮住眼睛,和路易斯輕聲絮語。別人根本不可能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麽。老霍伯克倚在自己的象牙頭手杖上,點燃了一支上等雪茄。他也遞給我一支雪茄,被我禮貌地拒絕了。我的臉上掛著空洞的微笑,看著太陽漸漸低垂到史坦頓島的林地上方。整片港灣被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水麵上的船帆映射著陽光,變成一個個溫暖的亮點。

雙桅船,縱帆船、遊艇、笨重的渡船。所有這些船的甲板上都站滿了人。鐵路駁船上麵承載著一串串褐色、藍色和白色的貨運車廂。豪華莊重的遊輪、外觀簡陋的貨輪、近海小火輪、挖泥船、平底船,還有港灣中無所不在、肆意橫行的小拖船不停地噴著白煙,拉響汽笛。目力所及之處,波光粼粼的水麵不斷被這些船隻攪動著。隻有一支白色艦隊默默地停泊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和這些匆匆忙忙的帆船、輪船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康絲坦斯快活的笑聲將我從白日夢中驚醒過來。

“你在看什麽?”她問我。

“沒有……在看艦隊。”我微笑著說。

路易斯開始向我們講解那些艦船。他以總督島上的紅堡為基點,依照艦船的遠近位置逐一進行解說。

“那艘像雪茄一樣的小家夥是魚雷艇。”他說道,“這裏一共有四艘這樣的魚雷艇,分別是‘大海鰱’、‘獵鷹’、‘海狐’,和這艘‘章魚’號。前麵的炮艇是‘普林斯頓’號、‘查普蘭’號、‘靜水’號和‘伊利’號。旁邊是巡洋艦‘法拉格特’號和‘洛杉磯’號。前麵是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和‘達科他’號。‘華盛頓’號是旗艦。停在威廉姆城堡旁邊的那兩艘體型短粗的是雙炮塔淺水重炮艦‘可怖’號和‘壯麗’號。後麵是撞擊艦‘奧西奧拉’號。”

康絲坦斯看著他,一雙美目中閃耀著深深的讚許。“一個軍人竟然要懂得這麽多東西。”她說道。我們全都笑了起來。

路易斯站起身,向我們點了一下頭,隨後就向康絲坦斯伸出一隻手臂。他們沿著河邊的矮牆漫步向遠處走去。霍伯克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向我轉過頭。

“懷爾德先生是對的。”他說道,“我找到了‘王子紋章之甲’丟失的腿甲和左側護腿,就在佩爾街一個堆滿舊垃圾的破爛閣樓裏。”

“998號?”我微笑著問。

“是的。”

“懷爾德先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我說道。

“對於這個極為重要的發現,我要向他致以感謝。”霍伯克說道,“我還打算請他享受這件事為他帶來的名譽。”

“他不會為此而感謝你的。”我嚴厲地說道,“請不要對此多費唇舌。”

“你知道它的價值有多大嗎?”霍伯克問。

“不知道,也許五十美元吧。”

“它價值五百美元。而如果有人能夠讓‘王子紋章之甲’恢複完整,它的擁有者願意付給那個人兩千美元。這份獎金也應該屬於懷爾德先生。”

“他不想要!他拒絕接受!”我惱怒地說道,“你對於懷爾德先生有什麽了解?他不需要這筆錢。他很富有——或者如果他願意,他會比除了我以外的任何活人都更加富有。我們為什麽要在乎錢……我們所在乎的,他和我,隻要等到,等到……”

“等到什麽?”霍伯克驚疑地問道。

“你會看到的。”我又恢複了警惕。

他眯起眼睛看著我,很像是阿切爾醫生的樣子。我知道他認為我的精神有些問題。不過他沒有說出“神經病”這個詞。這也許是他的運氣。

“不,”我回答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問題,“我並非是精神有缺陷。我的意識就像懷爾德先生一樣健康。我隻是不屑於細說還沒有到手的東西。這項投資的回報可不僅僅是黃金、白銀和珍貴的寶石。它將確保一個大陸,半個地球的快樂與繁榮!”

“哦。”霍伯克說道。

“而且最終,”我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它將確保整個世界的快樂。”

“順便也能成就你自己和懷爾德先生的快樂與繁榮?”

“沒錯。”我微笑著說道。但這名盔甲匠的腔調真讓我想要掐死他。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以非常溫和的口吻說:“卡斯泰涅先生,為什麽你不放棄你的書本和研究,去山裏或者其他地方做一次遠足?你曾經很喜歡釣魚。你可以在蘭利奇釣幾條鱒魚啊。”

“我已經不再喜歡釣魚了。”我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任何火氣。

“你曾經對許多事情都感興趣,”他繼續說道,“運動、遊艇、射擊、騎馬……”

“自從那次落馬以後,我就再也不對騎馬有興趣了。”我平靜地說。

“啊,是啊,那次落馬。”他重複著我的話,將目光從我身上轉開。

我感覺這些胡說已經夠多了,便將話題轉回懷爾德先生。但霍伯克再一次審視我的臉,而且他的態度顯得非常無禮。

“懷爾德先生。”他說道,“你知道他今天下午幹了什麽?他來到樓下,在前廳大門上釘了一塊招牌。就在我的招牌旁邊。那上麵寫著:

懷爾德先生

名譽修複者

第3道鈴

你知道名譽修複者能做些什麽嗎?”

“我知道。”我壓抑住內心的怒火回答道。

“哦。”他又這麽說了一聲。

路易斯和康絲坦斯不緊不慢地走了回來,問我們是否願意和他們一起走走。霍伯克看了看自己的表。與此同時,一股青煙從威廉姆城堡的窗口噴射出來。落日炮的轟鳴在水麵上翻滾而過,又得到了對麵高地的回應。旗幟從旗杆頂上落下。戰艦的白色甲板上響起了喇叭聲。新澤西岸邊亮起了第一批電燈。

當我與霍伯克返回城裏的時候,我聽到康絲坦斯低聲對路易斯說了些什麽。具體內容我完全沒有聽清。不過路易斯悄聲說了一句“親愛的”作為回應。通過廣場的時候,我再一次與霍伯克走在前麵。我聽到身後又傳來喃喃的“甜心”和“我的康絲坦斯”。我知道,是時候和我的堂親路易斯說些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