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隨後的一天對於我簡直是一場災難。當我將一幅帶框的畫作從一個畫架挪到另一個畫架上的時候,我在光滑的地板上摔了一跤,兩隻手腕重重地杵在地上,都嚴重扭傷了。我甚至連一支畫刷都拿不起來。於是我隻能在工作室裏走來走去,瞪視著未完成的畫和素描,直到絕望將我緊緊抓住。我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憤怒地揉搓著拇指。窗外的大雨擊打著教堂的屋頂,沒完沒了的雨滴聲讓我變得格外緊張。黛希坐在窗邊縫著什麽東西,不時會抬起頭,帶著那種天真的憐惜看看我,讓我不由得開始為自己的焦躁感到慚愧,便想找些事情打發一下時間。我已經讀過了所有的報紙和圖書室裏的每一本書。但我還是不得不來到圖書室,朝書櫃走去,用臂肘撥開書櫃門。隻是憑這些書的顏色,我就知道它們裏麵都寫了些什麽。但我還是將它們全都察看了一遍。我緩步走過整個圖書室,逐一打開書櫃,讓目光緩慢地掃過一個個書封,吹著口哨讓自己振作起來。當我想要轉身去餐廳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黃色封皮的書上。它就立在最後一個書櫃最頂層的角落裏。我不記得這本書。因為它的位置太高,我也看不清書脊上的淺色文字。於是我去吸煙室叫黛希。她從工作室裏走過來,爬上書櫃去取那本書。

“那本書名字是什麽?”我問道。

“《黃衣之王》。”

我愣了一下。是誰把它放在那裏的?它是怎麽進入我的房間的?我在很早以前就決定,絕不會打開這本書。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勸說我購買它。我早就害怕好奇心會**我打開它,所以我在書店裏甚至從沒有看過它一眼。如果說我真的曾經對它有過好奇心,那麽我至少認識年輕的卡斯泰涅先生。他的可怕悲劇足以阻止我掀動那邪惡的書頁。我也拒絕去聽任何關於它的描述。實際上,從沒有人敢於公開討論它的第二章。所以我也絕對不知道那些書頁中到底可能隱藏著什麽內容。我凝視著那有毒的黃色書封,就像是在盯著一條蛇。

“不要碰它,黛希,”我說道,“下來。”

我的警告當然足以引發她的好奇。不等我出手阻止,她已經拿起那本書,一邊笑著,一邊蹦蹦跳跳地跑進了工作室。我高聲叫她,她卻帶著那種折磨人的微笑從我無力的雙手中溜了出去。我隻好有些不耐煩地繼續追趕她。

“黛希!”我一邊喊,一邊又追進圖書室,“聽我說,我是認真的。把那本書放下。我不希望你打開它!”她不在圖書室,我去兩間客廳找她,又去了臥室、洗衣房、廚房。最後我回到圖書室,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仔細尋找。她將自己隱藏得很好。直到半個小時以後,我才發現她靜靜地蜷縮在上麵儲藏室的格柵窗戶後麵,臉色慘白。隻看了一眼,我就知道她已經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受到了懲罰。《黃衣之王》就攤開在她的腳邊,而且還被翻到了第二章。我看著黛希,知道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她打開了《黃衣之王》。我握住她的手,領著她走進工作室。她顯得有些神誌不清。當我讓她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她一言不發地服從了。過了一段時間,她閉上眼睛,呼吸也變得深沉而有規律。但我無法確定她是不是睡著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她隻是安靜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終於,我站起身走進那間一直沒有使用過的儲藏室,用還算好用的一隻手拿起那本黃色的書。這本書沉重得像鉛塊一樣。我將它拿進工作室,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打開它,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當我因為情緒過度激動而感到暈眩,丟下手中的書,疲憊地靠在沙發上時,黛希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們用毫無變化的沉悶語調交談了一段時間,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是在討論《黃衣之王》。天哪,寫下這些文字真的是一種罪行——這些文字像水晶一樣清澈透明,像湧動的泉水一樣清新怡人,帶著動聽的旋律。這些文字閃閃發光,耀眼奪目,就像美第奇家族那些有毒的鑽石!哦,它的作者是有著怎樣一個邪惡而絕望的靈魂,竟然能夠用這樣的文字引誘和麻痹人類這種生物。無論愚者還是賢者,都能夠理解這些文字。這些文字比珠寶還要珍貴,比天堂的樂音更能夠安撫人心,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我們不停地說著,對於漸漸聚集過來的陰影毫不在意。現在我們知道了,那枚黑瑪瑙上雕刻的典雅符號就是黃色印記。黛希祈求我將黑瑪瑙丟掉。我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拒絕。直到此時此刻,當我在臥室裏,寫下這份懺悔書的時候,我還是很想知道是什麽力量阻止了將黃色印記從胸前扯下,扔進火堆裏。我相信自己很願意這樣做,但黛希的一切哀求最終都徒勞無功。夜幕降臨,時間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流走。我們還在喃喃地向彼此訴說著王和蒼白麵具的故事,還有那座被迷霧包裹的城市,烏雲遮蔽的尖塔上響起午夜鍾聲。我們說到了哈斯塔和卡西露達。窗外霧氣翻湧,讓世界變得一片空白。而雲團同樣在哈利湖的岸邊滾動、碎裂。

房間裏變得非常安靜。大霧中的街道上也沒有任何聲音傳來。黛希躺在軟墊中間,麵色如同陰影中的一道灰線。她的雙手緊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懂得我的每一個想法,就如同我能夠讀出她的心意。我們都理解了畢宿星團和真相幻影所呈現出的一切。我們彼此作答,迅速而無聲,隻以思想進行交流。陰影在我們周圍的幽暗中竄動。我們聽到遠方的街道上有一點聲音,越來越近,是沉悶的馬車輪聲,不斷向我們逼近。現在,它在樓門外消失了。我拖著身子來到窗前,看見了一輛用黑色羽毛裝飾的靈車。樓門被打開又關上。我顫抖著溜到自己的房門前,將門閂好。但我知道,無論怎樣的門閂和門鎖都不可能擋住那個為黃色印記而來的怪物。我已經聽到非常輕微的腳步聲在走廊中移動。他來到了房門前。門閂隨著他的碰觸腐爛了。他走進房間。我瞪大了雙眼凝視麵前黑暗的門洞。但他進來的時候,我什麽都沒有看見。直到我感覺到他冰冷柔軟的手抓住了我的脖子,我才開始拚命喊叫,要殺人一般地狂暴掙紮。但我的雙手毫無用處。他從我的外衣上扯下黑瑪瑙胸針,又狠狠擊中我的麵孔。我倒下的時候,聽到黛希微弱的哭喊。她的靈魂逃向上帝那裏了。我在摔倒的同時還渴望著能夠跟上她,但我知道,黃衣之王已經敞開了自己破爛的鬥篷,基督隻能為我哭泣了。

我還可以講述更多,但我看不出這對於這個世界能有什麽幫助。我自己則早已失去了一切希望,絕非人類可以拯救了。我躺在這裏,不停地書寫,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在寫完之前就死掉。我能看到醫生在收起他的酊劑和粉劑,還向我身邊的神父打了個含混的手勢。我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外麵世界中的人們一定會對這個悲劇深感好奇,他們早就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而寫了許多書,印刷了數百萬份報紙。但我不會再寫了。懺悔神父在完成自己的神聖職責之後,將會用神聖封印封錮我最後的遺言。外麵世界中的人們會派遣他們的探子進入遭遇災難的房屋,調查爐火邊發生的死亡。他們的報紙會連篇累牘地用鮮血和淚水裝點自己。但在我這裏,他們的間諜至多也隻能停步於這篇懺悔書之前。他們知道黛希死了,我也即將死亡。他們知道這幢房子裏的人們是如何被如同來自地獄的尖叫聲驚醒,衝進我的房間,發現一個活人和兩個死人。但他們不知道我現在要告訴他們的事情。他們不知道醫生曾經指著地板上一堆恐怖的爛肉說:“我找不到理由,找不到解釋,但這個人一定已經死亡好幾個月了!”那正是教堂守門人的活屍。

我覺得我要死了。我希望神父能夠……

? M. Grant Kellermey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