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第二天早晨,大廈門童托馬斯給我送來了《先驅日報》和一點街上的傳聞——旁邊的那座教堂被賣掉了。我暗自感謝了老天。這並非是因為我作為一名天主教徒對隔壁的教眾活動有任何反感,而是那邊有一個過度亢奮的布道者簡直要把我的神經給扯碎了。他回**在那座教堂過道裏的每一個字仿佛都是在我的房間裏喊出來的。而且他永遠不變的鼻音讓我的每一點直覺都極度反感。而且那裏還有一個人形魔鬼,一名風琴師,他會以自己的理解讓莊嚴而古老的韻律扭曲變形。我一直渴望著能夠要了那個怪物的命。那家夥能夠把對上帝的頌歌割裂成無比瑣碎混亂的和弦。就算是剛剛入行的學生也很少能把管風琴演奏成那種樣子。我相信那裏的神父是個好人,但是當他吼出:“主主主主主對摩西說,主主主主主是戰爭的主宰;主主主主主是他的名。我的怒火將灼熱地燃燒,我將用劍殺死你!”的時候,我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個世紀的煉獄火焰才能讓他贖清這份罪行。

“誰把那幢房子買走了?”我問托馬斯。

“我不知道,先生。他們說那位紳士還擁有能夠從這裏直接看到那座教堂的漢密爾頓套房。他也許會在那裏建造更多的房子。”我走到窗前。那個麵色極不健康的年輕人就站在教堂墓地的大門旁邊。隻是看了他一眼,那種壓倒性的惡心感覺就完全占據了我的心神。

“順便問一句,托馬斯,”我說道,“下麵那個家夥是誰?”

托馬斯愣了一下。“那邊的那條蟲子嗎,先生?他是教堂的守夜人,先生。他讓我很反感。他會整夜坐在台階上,用冒犯的眼神看著您這裏。我真想狠狠給他的腦袋來上一拳。先生,抱歉說粗話了,先生。”

“繼續說,托馬斯。”

“一天晚上,我和哈利從外麵回來——就是另外那個英國男孩。我看到他就坐在那邊的台階上。當時莫莉和簡也和我們在一起,先生,就是那兩個端盤子的女孩。他用那種冒犯人的眼神看我們。我就走過去說:‘你在看什麽,你這個肥蛞蝓?’請原諒,先生,但我當時就是這麽說的,先生。他沒有回話。我就又說道:‘過來,讓我給你的布丁腦袋來一拳。’然後我就推開墓園門走了進去。他還是什麽話都不說,隻是用那種冒犯人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就給了他一拳。嘿!他的腦袋真是又冷又黏,隻是碰他一下都讓我覺得惡心。”

“然後他做了什麽?”我好奇地問。

“他?什麽都沒做。”

“那麽你呢,托馬斯?”

這個年輕人因為羞愧而滿麵通紅,嘴角露出不安的微笑。

“斯科特先生,我不是懦夫,但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逃跑。我曾經在第五騎兵團服役,先生。我在埃及的泰勒凱比爾當過司號手,打過仗,還挨過槍子兒。”

“你不是要說你逃走了吧?”

“是的,先生,我逃走了。”

“為什麽?”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先生。我抓住莫莉,撒腿就跑。其他人也像我一樣害怕。”

“那他們又在害怕什麽?”

一段時間裏,托馬斯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但現在我的好奇心已經被他勾起。我想要對下麵那個令人反感的年輕男子有更多了解,於是我不斷地逼問他。托馬斯已經在美國旅居了三年,這並沒有改變他的倫敦東區口音,卻給了他害怕被嘲笑的美國人脾氣。

“你不相信我嗎?斯科特先生?”

“不,我相信你。”

“你會笑話我嗎,先生?”

“胡說,當然不會!”

他又猶豫了一下。“嗯,先生,這是上帝見證的事實,我擊中他的時候,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先生。當我從他那隻柔軟黏膩的手中掙脫出來的時候,他的一根手指也掉下來了。”

托馬斯表情中那種純粹的厭惡和恐懼一定也反映在了我的臉上。所以他才又說道:

“那太可怕了。現在我一看見他就會遠遠地躲開。他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托馬斯走後,我又來到窗口前。那個人就站在教堂的柵欄後麵,雙手放在柵欄門上。我急忙退回到我的畫架前,感到惡心和恐懼——因為我看見他的右手中指不見了。

九點鍾的時候,黛希來了。隨著一聲歡快的“早上好,斯科特先生”,她消失在屏風後麵。片刻之後,她走出屏風,登上模特台,擺好姿勢。我換了一塊新畫布。她一定也很高興我這麽做。我作畫的時候,她一直保持著安靜。但是當炭筆一停,我拿起定影劑的時候,她就開始聊起天來了。

“哦,昨天晚上我真是度過了美好的一夜。我們去了托尼·帕斯托那裏。”

“‘我們’,還有誰?”我問道。

“哦,麥琪,你認識她。是懷特先生的模特,還有小粉紅麥克米克。我們叫她小粉紅,是因為她有一頭你們畫家愛得要死的美麗紅發,還有麗琦·玻克。”

我將定影劑灑在畫布上,一邊說道:“那然後呢?”

“我們看到了凱利和跳長裙舞的貝比·巴恩斯——還有其他人。我們痛快地過了一個晚上。”

“然後你就回到我這裏來了,黛希?”

她笑著搖了搖頭。

“愛德,他是麗琦·玻克的兄弟。他真是個完美的紳士。”

我覺得有必要給黛希一些來自於父母的教育,比如該如何在外麵過夜。對於我的這番苦心,黛希隻是給了我一個明媚的微笑。

“哦,我能夠處理好和陌生人的聚會。”她一邊回答,一邊看了看自己的口香糖,“但愛德可不一樣。麗琦是我最好的朋友。”

然後,她講述了愛德怎麽從馬薩諸塞州洛厄爾的襪子織造廠回來,發現她和麗琦都長大了,而他也成為了一名多麽有能力的年輕男子。他是怎樣想也不想,就用半美元買了冰激淩和生蠔,慶祝他成為梅西百貨公司毛紡部門的職員。不等黛希說完,我已經又開始了作畫。她重新擺好姿勢,微笑著,像一隻小麻雀一樣繼續說個不停。等到中午的時候,我已經將人像多餘的線條擦除幹淨,黛希走過來看了看。

“這樣好多了。”她說道。

我也是這麽想的。吃午餐的時候,我感到心滿意足,感覺一切都好起來了。黛希將她的午餐擺在畫桌上,和我相對而坐。我們喝著同一支瓶子裏的幹紅葡萄酒,用同一根火柴點燃了香煙。我非常迷戀黛希。我曾經親眼看著她從一個瘦弱笨拙的小孩突然就長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精致可人的女子。她作為我的模特已經有三年了。在我所有的模特之中,她是我最喜愛的。如果她變得過於“強悍”或者“輕浮”,我肯定會深受打擊,不過我還從沒有察覺到她的氣質有任何惡化的情況。我從心底裏認為她很完美。她和我從沒有討論過任何道德問題。我也不打算這麽做。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也沒有什麽道德品行可言;另一部分原因是我知道,無論我怎麽說,她都隻會我行我素。不過我還是希望她能夠在這個複雜的世界中安然前行,因為我希望她一切都好。同時我也有很自私的想法,那就是能夠一直擁有這個最優秀的模特。我知道她所說的聚會對於像黛希這樣的女孩不是什麽好事情。而且這種事在美國和在巴黎完全不一樣。不過,我不會遮住我的眼睛,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將黛希帶走——無論以什麽樣的方式。盡管我曾經公開聲明婚姻就是一種胡鬧,但我真心希望黛希在未來的日子裏能夠站到一位神父麵前。我是一名天主教徒,當我望彌撒時,當我奉行與上帝的約,我感覺世間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變得更加美好。當我懺悔時,我感覺受益匪淺。像我這樣獨身生活的人一定要向某個人懺悔。西爾維婭也是天主教徒,這個理由對我已經足夠了。但我是在說黛希,這就完全不同了。黛希同樣是天主教徒,而且比我虔誠得多。所以總的來說,我並不是很害怕我美麗的模特會出事,除非她墜入了愛河——我知道,這樣的命運將決定她的未來。所以我在心中祈禱,命運能夠讓她遠離像我這樣的人,將她的道路引向愛德·玻克和吉米·麥克米克,祝福她甜美的臉蛋吧!

黛希朝天花板吐著煙圈,搖晃手中的玻璃杯,讓裏麵的冰塊叮叮當當地響著。

“你知道嗎,孩子,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我說道。有時候我會稱她為“孩子”。

“不是關於那個家夥的吧。”她笑著說。

“的確。這個夢和你的夢很相似,而且更加可怕。”

我不假思索地說出這種話,其實很愚蠢,但誰都知道畫家是多麽不講究人情世故。

“我一定是在大約十點鍾的時候睡著的,”我繼續說道,“過了一段時間,我夢到自己醒過來了。那時的夢境非常清晰,我聽到了午夜的鍾聲,風吹過樹枝的聲音,還有港灣中傳來的輪船汽笛聲。直到現在,我還不太能相信自己那時是在做夢。我仿佛躺在一隻箱子裏。箱子的蓋子是玻璃的。我能夠模糊地看見一盞盞街燈從頭頂上方經過。黛希,我必須告訴你,盛載我的箱子似乎是被放在一輛帶軟墊的馬車上。我能感覺到車輪在石板路麵上的顛簸。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變得不耐煩,想要在箱子裏動一動。但那隻箱子太窄了。我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所以我無法用它們撐起身子。我仔細傾聽,又嚐試喊叫。我的聲音消失了。我能夠聽到拉車的馬蹬踏地麵,甚至能聽到車夫的呼吸聲。這時又有一種聲音傳入我的耳中。像是有窗扇被推起來。我努力轉過了一點頭,發現自己能夠看到。我的視線不僅能夠透過玻璃箱蓋,還能看穿這輛車側麵的玻璃護板。我看到了一些房子,空洞又寂靜,裏麵既沒有燈光,也沒有生命。但有一幢房子與眾不同。那幢房子的一層有一扇窗戶被打開了,一個全身白衣的人影在俯視街麵。那就是你。”

黛希將臉轉開,用臂肘撐住桌麵。

“我能夠看見你的臉,”我繼續說道,“那張麵孔顯得格外哀傷。馬車很快就從你的麵前經過,進入了一條黑色的窄巷子。拉車的馬停住腳步。我等了又等,在恐懼與急躁中閉上眼睛。但一切都安靜得好像墳墓一樣。我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幾個小時。這讓我越來越不舒服。突然,我感覺到好像有人在靠近。於是我睜開了眼睛,看到車夫蒼白的麵孔正透過棺材蓋看著我……”

黛希的一聲嗚咽打斷了我的敘述。她顫抖得如同一片樹葉。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隻能努力試圖修複傷害。

“沒什麽的,黛希,”我說道,“我告訴你這個隻是要讓你知道,你的故事有可能會影響到別人的夢。你不會以為我真的躺在棺材裏吧?你會嗎?你為什麽要發抖?難道你沒有看出來,這隻不過是因為你的夢和我對於那個跟我並沒有什麽關係的教堂看門人毫無理由的厭惡糾纏在一起,在我入睡的時候對我的腦子造成了影響。”

黛希將頭埋在雙臂之間,不住地抽噎著,仿佛心都碎了。我簡直比驢還要蠢三倍!但我可能還在變得更蠢。我走過去,伸出一隻手臂摟住黛希。

“黛希親愛的,原諒我。”我說道,“我完全不想用這樣的胡言亂語嚇到你。你是一個很敏感的女孩,是一位堅貞的天主教徒,不應該相信夢裏的東西。”

黛希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她的頭落在了我的肩膀上。但她的身子還在顫抖。我不停地拍撫她,安慰她。

“好了,黛希,睜開你的眼睛笑一笑。”

黛希緩緩睜開雙眼看著我。但那兩隻眼眸中透射出的神情是如此怪異,我急忙又開始努力安慰她。

“我都是在騙你的。黛希。千萬不要擔心你會因此而受到什麽傷害。”

“不。”黛希紅嫩的嘴唇還在不停地抖動著。

“那麽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你還在害怕嗎?”

“是的,不是為我自己害怕。”

“那是為了我?”我不以為然地問道。

“為了你,”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喃喃地說道,“我……我在乎你。”

一開始,我想要大笑兩聲,但是當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陣驚駭立刻湧過我的全身,我坐了下去,仿佛變成了一尊石像。我真是白癡到了極點。時間卡在她的表白和我的回答之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對於這純潔的告白,我想了一千種回應的方式。我能夠打個哈哈就蒙混過去;我能夠誤解她的意思,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盡量安慰她;我能夠簡單地向她指出,她是不能愛上我的。但我的回答要比我的想法更快。我也許在思考,也許現在仍然在思考,但思考已經太遲了,我吻了她的嘴唇。

那天傍晚,我像平日裏一樣在華盛頓公園散步,考慮今天發生的一切。我已經下定了決心。現在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我將正視未來。我不算是好人,甚至算不上恪守道德。但我不想欺騙我自己和黛希。我的一份人生**還埋藏在布列塔尼陽光下的森林中。它會被永遠埋在那裏嗎?希望在呼喊:“不!”三年時間裏,我一直都在聽著希望的喊聲。三年時間裏,我一直在等待踏上門檻的這一步。難道西爾維婭已經被我忘記了?“不!”——希望在呼喊。

我說過,我不是好人。這一點千真萬確。但我也不是喜劇裏的惡棍。我一直過著一種隨心所欲、不計後果的生活,盡情享受著讓自己高興的事情,盡管也常常會為了出乎意料的後果而感到驚詫,甚至有時會深陷在苦澀的懊悔之中。隻有一件事我是認真的,那就是我的繪畫。還有就是那一份藏在布列塔尼森林中的**了,如果我還沒有失去它的話。

現在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後悔已經太晚了。無論導致這一切的是什麽——為了安撫悲傷而突然生出的溫柔;還是出於更加獸性的本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都已經沒有差別了。除非我想要傷害一顆無辜的心,否則我的道路就已經清楚地出現在我的麵前。火焰和力量,我能想象到的這個世界的一切經驗都讓我別無選擇,隻能回應她,或者趕走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太過懦弱,不敢將痛苦給予其他人,還是我的心中有一個一本正經的清教徒。我隻是完全沒有想過要拒絕為那個不假思索的吻負責。實際上,我根本沒有時間這樣想。她心靈的大門早已向我敞開,感情的洪濤向我奔湧而來。有些人習慣於履行自己的職責,卻又能讓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不快樂,以此來獲得一種陰鬱的滿足感。我不會這樣做。我不敢這樣做。當那場風暴平息之後,我的確告訴過她,也許她愛上愛德·玻克,帶上一枚普通的金戒指才會更加幸福,但她根本就不聽。我覺得,如果她真的一定要愛上一個無法結婚的人,那個人也許最好還是我。至少我能夠給她一份睿智的關愛。如果她厭倦了這份愛戀,她也能隨時離開,而不是會陷入更糟糕的處境。而我也對自己下了決心,盡管我知道這會有多麽難。我知道柏拉圖式的戀愛通常會有怎樣的結局,每當我聽說這種事的時候,都會深感厭惡。我知道自己做過很多不道德的事,我也對未來感到擔憂,但我從沒有一刻懷疑過她和我在一起會不安全。如果換做其他人,而不是黛希,我根本不會有這樣的重重顧慮。因為我從沒有想過會像犧牲掉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女人那樣犧牲黛希。認真麵對我們的未來,我能看到這段關係幾個可能的結局。她會徹底厭倦這件事,或者不再為此而感到高興。那樣的話,我或者隻能和她結婚,或者不得不離開她。如果我娶了她,我們都會不快樂。我將有一個不適合我的妻子;而她將有一個不適合任何女人的丈夫。我過去的人生幾乎讓我沒有資格擁有任何婚姻。如果我離開她,她可能會陷入消沉,慢慢恢複,最後和愛德·玻克這樣的人結婚。或者她會在衝動之中故意去做一些愚蠢的事情。如果換成另一種情況,她厭倦了我,那麽她的整個人生都將向她呈現出各種美麗的風景:愛德·玻克、結婚戒指、二人世界、哈萊姆區的公寓、還有天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幸福。我沿著廣場拱門旁的樹林緩步前行,決定讓她明白,不管怎樣,我都是她真正的朋友,而未來自然能夠找到出路。當我回到房間裏,打算換上睡衣的時候,我看到了梳妝台上放著一張帶有淡淡香水味的小紙條:“十一點讓一輛出租車等在劇場後門。”紙條的簽名是“愛蒂絲·卡米歇爾,大都會劇院,六月十九日,一八九……”

那天晚上,我在索拉裏吃了晚餐,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我和卡米歇爾小姐。我在布倫維克和愛蒂絲告別,獨自一人走進華盛頓廣場。此時暮色剛剛開始落在紀念教堂的十字架上。現在公園裏已經看不到人影了。我在樹木間穿行,從加裏波第的雕像一直走向漢密爾頓公寓樓。但就在我經過教堂墓地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影坐在那裏的台階頂端。一看到那張蒼白腫脹的臉,無論我怎樣裝作不在意,一股寒意還是掠過了我的身體。我急忙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他說了些什麽。有可能是對我說的;也有可能隻是在自言自語。但突然間,一股強烈的怒火在我的心中燃起。這樣一個怪物怎麽總是在盯著我?!有那麽一瞬間,我很想轉回身去,用手杖狠狠敲打他的腦袋。但我隻是繼續向前邁步,進入了漢密爾頓公寓樓,朝我的住所走去。當我躺倒在**的時候,還在努力將他的聲音趕出自己的耳朵。但我做不到。那聲音充滿了我的腦殼——那種嘟嘟囔囔的囈語,就像是堆滿油脂的大桶燃燒時冒起了黏稠的油煙,或者是一種極度令人厭惡的腐臭氣味。我在**輾轉反側。那聲音在我的耳中卻越來越清晰。我開始聽清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這些言辭緩緩地落向我,仿佛是關於我早就忘記的一些事情。終於,我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他是在說:

“你找到黃色印記了嗎?”

“你找到黃色印記了嗎?”

“你找到黃色印記了嗎?”

我怒不可遏。他到底想要說什麽?我向他和他說的話咒罵了一句,隨即便翻身睡去了。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樣子變得蒼白憔悴。我又做了和前一晚相同的夢。我深感困擾,無法不去想它。

我穿好衣服,下樓走進我的工作室。黛希正坐在窗前。我一進房間,她就站起來,用雙臂環抱住我的脖子,向我索要一個天真的吻。她看上去是那樣甜美俊秀。我再一次親吻了她,然後來到我的畫架前。

“嗨!我昨天開始畫的那人像哪去了?”我問道。

黛希的表情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但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開始在成堆的畫作中翻找,同時說道:“快一點,黛絲,做好準備,我們必須充分利用上午的陽光。”

當我終於放棄了搜尋,轉頭去房間裏其他角落尋找那幅失蹤的畫時,我注意到黛希正站在屏風旁邊,身上還穿著衣服。

“出什麽事了?”我問道,“你感覺不好麽?”

“沒有。”

“那就快一點。”

“你想要我……還像以往那樣擺姿勢麽?”

這時我明白了。我遇到了新的情況。當然,我已經失去了我曾經遇到過的最好的**模特。我看著黛希。她的麵色紅潤欲滴。天哪!天哪!我們已經吃了智慧樹的果實。伊甸園和天真本性都已經成為了過去——我說的是她。

我估計她一定是注意到了我臉上失望的神情。所以她說道:“如果你願意,我還會擺出那個姿勢。那幅畫就在屏風後麵,是我放的。”

“不,”我說道,“我們開始一幅新畫吧。”我朝衣櫃走過去,從裏麵拿出一件摩爾人的長袍。這件長袍因為裝飾著金箔而顯得輝煌耀眼,是一件真正的戲服。黛希高興地接過它,走到屏風後麵。當她走出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她的黑色長發被一隻鑲嵌綠鬆石的圓環束在額頭上。發稍一直垂到閃閃放光的腰帶上。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刺繡尖頭軟鞋。裙擺上用銀線繡出奇異的阿拉伯文字,垂落在她的腳踝周圍。帶有金屬光輝的深藍色馬甲上同樣繡著銀線。莫萊斯庫短上衣上裝飾的亮片和綠鬆石為她增添了一層神奇的光彩。她向我走過來,微笑著揚起麵龐。我伸手到衣袋裏,拿出一條掛十字架的鍍金項鏈,為她戴上。

“這是你的,黛希。”

“我的?”她有些結巴地問道。

“你的。現在去擺好姿勢。”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向屏風後麵跑去,很快又跑出來,手中拿著一隻寫有我的名字的小盒子。

“我本打算在今晚回家的時候再把它給你。”她說道,“但我等不及了。”

我打開盒子。在盒子中的粉色棉布內襯上躺著一隻黑瑪瑙胸針。扣環上還鑲嵌著黃金符號或者文字。不是阿拉伯文,也不是中文,後來我才發現,它不屬於任何人類的文字。

“我隻有這個能夠給你,作為我們的信物。”她靦腆地說。

我有些氣惱,但我還是告訴她,我會對這個小東西倍加珍視,而且我還承諾會一直佩戴著它。黛希將它扣在我的外衣翻領下麵。

“你真是傻,黛絲,竟然會為我買這麽美麗的東西。”我說道。

“這不是我買的。”她笑著說。

“你從哪裏得到的?”

黛希向我講述了她是如何在炮台公園的水族館裏撿到了這樣東西,又如何在報紙上登了失物招領的廣告,甚至為此認真看了一段時間的報紙。但她最終還是放棄了找到失主的希望。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她說道,“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做了關於那輛靈車的噩夢。”

我回憶起前一天晚上的夢境,但什麽都沒有說。不久之後,我的炭筆就開始在一塊新的畫布上飛舞。黛希一動不動地站到了模特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