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異族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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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若山後來覺得,人生果然無常。

如果說生死是常人會麵臨的最極端的無常,那他所麵臨的接下來的人生,恐怕比生死還要極端,從根本上顛覆了他所擁有的一切。事到臨頭那種震驚,讓他覺得死了也就了了,死反而是一樁讓人解脫的小事。當然,這隻是一念間的感受,總的來說,他個性堅毅,即使心靈遭到重創,思緒一時紊亂,事後也會在內心深處“力挽狂瀾”,奮然矯正自己,回到主宰自己人生的軌道上來。

35歲大約處在人生的分水嶺,不能說年輕,也不能說還有大把時光,但你若一點成績沒有,那也必須奮起直追了。這個年齡的人具有一定的人生經驗,具備了較為穩定的“三觀”,這是個好的基礎。汪若山便是如此,他正好35歲。與大多數人印象中的理論物理學家截然相反,汪若山不是“宅男”,他熱衷戶外運動,皮膚呈健康色,有發達的肌肉和粗重的氣息,麵部輪廓線條硬朗,但一副金絲眼鏡又使他生出幾許知識分子的氣質。這種雜糅的氣質,讓他整個人具有一種堅定的魅力。每當有新學生對汪若山的外表表現出詫異時,他總會讓這位學生去信息中心查閱一下他們這門學科的鼻祖薛定諤的人生經曆,即便是在如此遙遠的過去,理論物理學家的人生也可以是浪漫的。

汪若山在高原大學教書。相比於教學,他更喜歡一個人在數學迷宮中探索,就像學校牆壁上懸掛的科學家畫像中的牛頓一樣。大學裏的氛圍並不好,學生和他不在一個世界裏。他自己超然於世外,在理論物理的世界裏遨遊了很遠很遠。

不巧,汪若山的這節課恰好是午後,烈日當空,天花板上的六個吊扇飛速旋轉,卻沒有帶來多少涼意。學生們大都萎靡不振。汪若山不得不以提問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想請一位同學作答:火箭為什麽能擺脫地心引力衝向太空?”汪若山問道。

同學們呆坐原地,無人舉手。

汪若山皺起了眉頭。

“根據牛頓第三運動定律:任何一個力都會產生一個與之相反、大小相等的反作用力。”坐在第一排居中的一個大眼睛的女生如是說。

“嗯,接著說。”汪若山示意她。

“火箭向下噴出氣體,當這些氣體受到向著地心的力時,火箭就受到了與地心引力方向相反的力。於是,火箭就升空了。這個速度如果夠快,它就能擺脫地心引力衝向太空。”

“很好!牛頓第三運動定律還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推論:在沒有外力的幫助下,宇宙飛船想要獲得加速度,就必須向外噴出有質量的物質。在太陽附近,或許還可以借助太陽風的外力來加速飛船,但是一旦飛到柯伊伯帶,太陽風就基本消失了。所以,想要繼續獲得加速度,或者想要在接近目標時減速,這裏我要說明一下,減速的本質就是反向加速度。從我們曾經掌握的原理上來說,唯一的辦法隻能是通過減少飛船的質量來實現,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必須噴出東西。”

“那麽問題來了。”大眼睛女學生又說話了,“這樣一來,星際航行就存在一個悖論。因為飛船加速、減速都要損失質量,所以,想要獲得更長時間的加速,飛船的起飛質量就必須更大。但問題是,起飛質量越大,就需要耗費越多的能量來加速。”

“說得好。”汪若山點頭讚許,“化學燃料的火箭研發就是在這個悖論的製約下遇到了瓶頸,我們加的燃料越多,飛船的質量就會越大,這些燃料實際上都消耗在了給燃料本身加速上。更加悲劇的是,根據數學計算,飛船的整體質量越大,有效載荷所占的比例就越小。也就是說,飛船造得越大越不劃算。”

“那怎麽辦呢?”女學生問。

“有人發明了離子發動機,這種發動機噴出的東西是微小的高能粒子,粒子質量很小,發動機可以持續噴出,不會像化學火箭那樣噴出氣體,沒多少分鍾就噴完了。但離子發動機的缺點就是,由於噴出的物質質量太小,因此能提供給飛船的反作用力也太小,沒法提供很大的加速度。在太空中長距離巡航時,離子發動機能發揮作用,但想要在起飛階段在太空中突然加速,就力不從心了。”

“要是能把粒子發動機噴出的粒子加速到無限接近光速呢?”

“粒子加速到光速,在理論上可以給飛船提供很大的加速度,滿足星際航行的需要。但難點在於,由於能量守恒定律,要把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就需要耗費非常巨大的能量。這些能量從何而來呢?還是悖論,想要儲存能量,就隻能增加飛船的質量,而飛船的質量又會成為飛船加速的最大阻礙。”

“所以,想要突破星際航行技術的關鍵問題就在於如何用很小的質量獲得巨大的能量。”

“你很聰明。我們現在能夠利用核能,但核能還不夠。人類目前已知的產生能量最高效率的方式是正反物質對撞湮滅,可以做到百分百的質能轉化,一點點微小的質量就能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反物質從何而來呢?”

“這是問題的關鍵。正物質遍布宇宙,而反物質則極為稀少,在宇宙中收集反物質粒子效率太低。而如果人造反物質,則又要消耗巨大的能量。諸位剛開始學習量子力學,它不簡單,它給人類打開了一扇門,也許能不消耗能量就可以獲得反物質。”

“如何辦到呢?”

“具體說來,真空並不是完全真空的,從微觀層麵來看,真空就像是一個沸騰的海洋,充滿了量子漲落。無數的正反粒子會在瞬間憑空產生,又瞬間互相湮滅。假如我們能夠成功預測正反粒子產生的時間和位置,在它們產生的那一瞬間,將正反粒子分開,就等於在真空中捕獲到了反物質。”

汪若山言及至此,下課鈴響了。

“好了,今天先講到這裏。”汪若山從不拖堂,哪怕一分鍾他也不拖。

同學們收拾書本。汪若山的眼睛落在了剛才回答問題的女生身上。

而此刻,她也望著他。

她叫劉藍,是物理係的係花。

劉藍經常挑戰她的老師汪若山,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汪若山剛想表揚劉藍,劉藍卻搶先一步說話了。

“相比較科學而言,我更喜歡哲學。”劉藍俏皮地說。

科學和哲學誰更勝一籌的問題,汪若山並不關心。但問題是劉藍是係裏專業成績最好的,她卻說自己喜歡哲學。

“哲學是認識世界的一種思維方式,自有它的道理。”汪若山說,“我也曾對柏拉圖和康德喜愛有加。但當我看到哲學家羅素的話‘哲學隻負責思考問題,不負責解決問題’時,我突然想明白了,哲學的研究領域最終都會被科學一一接管,因為人類需要解決他們所麵臨的問題。就好像高原現在麵臨的終極問題我們隻能依靠科學去解決。人類終將發現主宰這個世界的不是上帝,而是自己。我們主宰世界的工具就是科學。科技越向前發展,人類就越接近‘上帝’。”

“我倒是認為,它們分管不同的領域。科學不是萬金油。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我不認為科學能解決‘哲學三問’。況且,哲學會使人安心,但科學會嗎?”劉藍挑戰著他。

“人類需要確定感。科學會帶給人確定感。”汪若山被問得愣住了,但他很快又擺出了這番道理。

“您所研究的量子力學也是這樣嗎?”

汪若山不禁笑了。他當然知道量子力學的不確定原理。公元1927年,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提出了“測不準原理”,後來,這個原理又被進一步發展成量子力學的第一原理——“不確定原理”。

“在量子的世界,雖然沒有確定的狀態,但有確定的概率。我們依然可以用數學公式精確地預言一群粒子的總體位置和狀態。”汪若山道。

“那單個粒子不還是預言不了嗎?”劉藍也笑了。

汪若山微笑,沒有回答,因為他陷入了沉思。劉藍的這句話讓他瞬間忘掉了周圍的環境,重新掉入數學迷宮中。他正在研究的課題正是要抓住那些轉瞬即逝、在量子漲落中似乎完全隨機出現的反物質粒子。汪若山相信在隨機性的背後隱藏著更深層次的確定性。

“老師您加油!那我去聽歌劇了。您也不妨親近親近藝術,那又是一個使人獲得安慰的領域。不過……看您如此鍾愛量子物理,我感到很放心……不,很開心!”

說完,她眨了眨眼睛,轉身走掉了。

汪若山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快從視線中消失才回過神來。劉藍這話像是話裏有話,放心?她放什麽心?

他搖了搖頭,驀然覺得,有學生挑戰他,他倒覺得教學變得有些意思了,竟一時感到舒心起來。

使汪若山更為舒心的是,這是本周的最後一堂課,他計劃周末去山區旅行。如果不是所有的海域都被軍方接管,民間航海遭到嚴厲禁止,汪若山其實最想做的事情是航海,這是他兒時的夢想。童年的他,看著世界地圖,會問老師為什麽這個世界的陸地隻占了如此小的比例。

每個人都有自己減壓的方式。劉藍是讀哲學或是去看歌劇,汪若山是去親近大自然。他絕不是宅在家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人。他酷愛跋山涉水,迷戀荒野求生的感覺。他的理想是爬遍高原上的所有山。對此,校長方範曾找他談話,勸他不要總是去那麽危險的地方。校長勸起他來的樣子,就像家長擔心自己的孩子玩火。而生性自由的汪若山覺得這種勸誡有點可笑。《為師守則》裏可沒規定教師不許去山區。

“我倒希望學生們也能出去走走,享受大自然的饋贈。”汪若山淡淡地說。

“絕不可能!你還想拉學生一起出去冒險?”方校長瞪起眼睛說。

“好吧,謝謝您的忠告。我會注意安全。祝您生活愉快。”汪若山說完,自顧離開。

他是個不愛爭辯的人。一旦發現兩人的對話不在一個頻道上,他便立刻止語,保持緘默,即便對方是他的領導。他認為這是珍視生命的做法。

方校長拿他沒辦法。日後汪若山才得知背後大有隱情。對方校長而言,汪若山是極其重要的人。其實,不光是校長,對全世界來說,他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

隻是,此刻的他,顯然是毫不知情的。

於是,他收拾好行囊,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