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第一日-青銅麵具-破門

計春跽坐於樹下,看著覡人唱招魂歌,圍著一緊坍塌的篝火餘燼一圈又一圈,誌得意滿。

所唱雖隻是恐嚇魂魄在東南西北天上地下都不可去,但覡人的想象力非凡,唱詞絕無重複,計春聽得津津有味。

他的異母弟弟計信在他身後,坐在被篝火照不到的樹幹陰影背後,舉起酒爵對計春道:

“兄長,此刻美好,酒半醺,月半彎,花半開,還有什麽能比得上此刻的圓滿?”

計春抬頭看月,那一夜彭氏新婦羞澀的笑時,那含羞的眼正如此刻彎月般嫵媚。

“一生中能與此刻媲美的,也許隻有新婚之夜彭氏的美吧!”他想。

在父親的恣意揮灑和喜怒無常的權威麵前,計春時刻保持著戰戰兢兢的謹慎,心存卑謙地麵對父親時而如春風般慈祥、時而如怒火燎原毀滅一切的意誌,無論善惡。

他恨父親,縱然在父親手中,計族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這個一生冷落他母親的人如今已經追隨母親的腳步而去,靜靜躺在屋內的木板上。

但這絲毫不能消減他心中的恨。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卑謙——不,是卑賤,他已經卑賤地等得太久,久到隻記得恨,卻忘了因何而恨。

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在他問小五為何總是能打到比旁人多得多的獵物時,跪伏在他腳下的奴隸的回答是,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待獵物從他的視線經過。

他也一樣,他有足夠耐心等,便如入口的酒,帶著酸澀的辣在口中亂竄,肆意折磨著口腹,但隻需呲牙輕嘶,酒漿終究會化成一種淋漓快意,讓他從生活的拉扯與紛擾中解脫出來,到達人生的酣暢處。

一如現在。

他先等來的是寒子唯一的兒子寒布,寒布對他說,寒子正在天邑商朝拜商王,因此寒子的詔書要稍晚一些才能來。

寒布在屋內對老族尹的屍身凝視許久,甚是傷感,又對計春說,這些年計族隨寒子征戰,寒子絕不會忘。

這讓計春頗為感懷。

寒布出了屋便要離開,計春再三挽留而不可得,隻索罷了。

他母親出自寒氏,他相信僅憑這一點,就足夠得到寒子的信任,而寒布的態度更讓他堅信。

果然,他前日得到寒子的回信,同意他成為計族新一任族尹,還說寒布將帶著他的詔書前來昭告全族,奉立計春。

計春一飲而盡,將酒爵放在身側,計信屈膝前行,替他斟滿酒,又慢慢退回陰影之中。

計春很滿意。

這些年計信就是這樣對父親的,很得父親歡心,一度讓計春害怕擔憂,以為父親的寵愛會因此轉移。

但這一刻,計春明白了父親歡心的原因,很享受。

一個上位者的手下需要做事的能人,但同樣需要計信這樣的逢迎,方可感受到身處高位的雲淡風輕。

“兄長,那日寒布盯著老族尹看了很久,是不是看上什麽了?”

計春剛為寒布的久立於父親遺體前而感懷,聽計信如此說,微微皺眉:“父親身上,隻那幾條綠鬆石和海珠做的項鏈,雖價值不菲,但寒氏家大業大,怎麽看上這個?”

“是、是、是!”計信點頭不迭,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我看那日寒布盯著族尹的麵具和胸前的銅盤看了很久……”

“不會!”計春微微擺手,貴人語遲,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和緩而不失權威,以符合即將到來的族尹身份:

“我已經在博姑新鑄了麵具與護心鏡,若非父親堅持,我怎麽會用有眼洞這種早已棄絕不用的款式蓋在他老人家麵上?怎麽會用那樣殘破的銅盤用來護心?”

計信勾著身子稱是,身形在樹影中顯得更加渺小暗淡。

“確定寒布明早能來?”計春淡淡問道。

“確定!”計信恰到好處的卑謙,一如他曾在父親麵前一樣:

“我們的人已經迎到了寒布,明日一早會準時趕到,他帶了寒子的詔書來。明日起,兄長就正式是我計氏的族尹了!”

計信話語中的欣喜讓他很舒服。

如今花隻半開,而花期已定,便是明晨!

不管怎樣,從明天起,他就是計氏的族尹了,作為寒氏的附庸,計族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強大!

他看向父親所在,那間有著厚實土牆的尖頂屋子,從身側拿起剛被計信斟滿的酒爵,對著屋門,對著屋門內死去的父親遙遙致敬:

“請相信我,父親,我會做得更好的,比你更好!”

計春仰頭飲盡,任輕澀微辣在舌間肆虐,這一刻,計春很奇怪地發現自己心中並無恨意。

屋內,光頭和小五抬著棺蓋朝門撞去,門板受力不住,喀嚓一聲四分五裂開,樹下跽坐的計春眼睜睜看著門炸開,看著光頭當先衝了出來,抓住一名覡人的脖頸,雙手一錯,覡人脖子“哢嚓”一聲輕響,已經被光頭擰斷。

小五順手抄起大弓隨後出門,對著一個沒反應過來,仍張嘴舉手僵立當場的覡人就是一箭。

覡人的手慢慢放落,捂在喉間,嘴唇扯動幾下,仆倒在地。

計春雖是半醺,反應卻快,見從門破到光頭、小五二人衝出來,倏忽間外麵就死了二人,當即扔下酒爵起身,抽出腰間短劍,迎著光頭一陣劈砍,光頭倉皇躲過,差點跌倒,無比狼狽。

“光頭,我父平日對你不薄,你怎敢……?”

短劍映著火,閃耀著噬人的光。

光頭腳步微微退了一步,打斷計春的話,冷哼:“好不好,你說了不算!”

計春感到憤怒。

這些奴隸平日受盡父親的恩惠,居然敢毀壞父親棺木,明日寒布來,族人來,看到的竟是這樣一種場麵,他身為新任族尹,該如何交待?

計春怒不可遏,再次衝上前,朝著光頭劈頭蓋臉劈砍。

計春酒已半醺,短劍揮舞得毫無章法,隻是亂砍,光頭覷個空子,衝上去便是一拳直衝計春麵門,計春腳步側滑,躲過頭麵,卻沒能躲開光頭的這直來直去的一拳,被光頭打中右肩,登時廢了一條胳膊,抓不穩劍,哐啷掉地。

隻論拳腳,計春終不能敵,隻幾下被光頭踢中**。

計春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光頭欺近俯身,掐住計春脖子,計春死掙不脫,臉漲得通紅,在幾乎要窒息之前,他奮起餘力,抬腿踢在光頭的襠下。

光頭吃痛,雙手護著下身,屈膝彎腰呼痛不止。

計春從光頭身下掙脫,返身在火堆中抽出一根帶火的木棍,朝光頭揮舞而來,光頭不敢近身,讓計春一時占盡上風。

“來啊!”

計春跡近瘋狂,右手脫臼,軟綿綿垂著,左手將手中木棍舞得虎虎生風,火星四濺,一棍掃中光頭的後背,將他打翻在地。

計春看著地上的光頭,覺得身體充滿力量。

“來啊!”

他一步步走近,示威般對著光頭怒吼。

小五一箭一個,三箭過後,整個坪場上隻剩下計春將光頭逼在一角。

見光頭吃虧,小五反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就射。

這一箭正中計春咽喉。

計春喉頭一痛,看了一眼插入喉頭隻餘尾羽的箭矢,鬆開木棍,左手緩緩捋過尾羽,抬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小五。

血湧向口中,計春想死得尊嚴,抿嘴壓住。

然而壓不住,一絲血從計春嘴角溢出,然後是一股,又一股……

腳底發軟,再支撐不住身子,計春軟軟倒下,瞪眼看著天上斜斜掛著的彎月。

月半彎。

酒半酣。

花已半開。

而我卻永遠等不到明晨的花期了……

光頭艱難爬起,拾起計春掉下的短劍插在腰間,對死不瞑目的計春踢了一腳,不想卻扯動**的傷,下身的痛不能揉,他忍痛衝回屋內,將門邊的包袱套在後背,對芷道:“我們走,快!”

等光頭轉身出門,卻見小五正朝計春的屍身走去,喝道:“快走!”

“我得收回箭矢。一支箭便是一條命,少不得!”小五卻不忙:

“何況這裏的人全部殺光了,族中其他人都在村邑中,就是馬上得信趕來也要不少時間。”

光頭叔氣急,指著身後:“你要箭,屋裏還有!”

小五強笑:“早說呀!”抬步便往屋裏走去。

小五善射,從小沒少見血,但卻是第一次殺人,一旦鬆懈,才發現手在發抖,腳下也軟綿綿的,隻能強笑著掩飾心底的虛弱。

小五進屋拿起箭箙背上,臨走時,月光斜射,正照在老族尹臉上,小五情不自禁多看了老族尹一眼,光頭叔又催:“快走!”

小五似是受什麽吸引,盯著老族尹的臉不放。

光頭見他死死盯著族尹,順手把蓋在老族尹臉上的麵具取下來塞到小五的懷裏,想了想又把屍身胸前的殘破圓盤也塞了進去。

月光下,沒了麵具的老族長臉色灰敗,整個人都是枯的,小五手顫了一下,喃喃道:

“原來死人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