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第一日-青銅麵具-殉葬

九月初六,辛未日。

少年被兩名頭上插滿野雉長羽的族中覡人推進屋裏,門從身後關上,將陽光和喧鬧一起隔在外麵,屋中倏忽暗了下來,少年花了幾個眨眼的時間才適應屋內的昏暗,從茅草屋頂的縫隙中透過的絲絲微光看清屋內的情景。

屋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木板,在木板的左側放著木棺,右邊是套在木棺外麵的黑漆槨柩。少年稍稍向前,看到了族尹的屍體陳在厚實的木板上,雙手交握於腹,臉上蓋著殘破的麵具,胸前擺著一麵破舊的銅製圓盤。

讓少年微微訝異的是,麵具與之前偶見的不同,眼睛部位居然開了孔,雖然看不到族尹的眼,但眼部突然空了一個洞,凹下去的地方黑黢黢的讓人害怕。

少年看到族尹脖子上密密的繞了七八條項鏈,綴與其上的寶石在屋頂微光下兀自晶瑩著,發出紅的綠的光。少年欲再走近些看,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他一驚:

“你是誰?”

少年回頭看,才發現屋內有人,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光頭。

“我是小五。”少年退了幾步,走到光頭的身邊。

“小五?”光頭似是思索,“你就是那個很能射,號稱族中弓箭第一、出手無回的小五?”

“沒有真正對敵,第一第二的誰說得清!”

小五搔搔頭,謙虛了一句。

他的確沒有和人對敵過,所謂出手無回,不過是每次上山打野物,哪怕是最寒冷的冰雪天,總不會空手而歸罷了。

小五反問:“你是……?”

“我是你族叔,他們都叫我光頭,你叫我光頭叔好了。”

光頭叔旋即揮揮手,擺了擺頭:“說這些沒用,馬上要陪著這家夥去死,叫什麽都沒用。”光頭叔指了指屋子正中族尹的屍體。

少年看著那交握在一起的慘白的手,心中再次感到害怕。

“小五,你不怕死?”

少年茫然搖頭。

上次族人抬著被野豬獠牙拱得腸子都出來的那個,他想跟著人群一起去看,卻被母親拉住,沒能看到。

從十一歲上山,這麽多年來,死在他箭下的野物不知有多少,但真正直麵死亡,如此近距離的看一個死人,他還是頭一遭。

來之前,族中覡人一手端著盛滿清水的碗,一手在他的頭上胡亂地畫著不明意義的圈,說著不明意義的話,不時手伸進碗中,蘸了水,五指輪彈,將細小水珠灑在他的頭上。

小五在地上跪得腿麻時,覡人終於結束了念念有詞的儀式,帶著歆羨的笑對他說:

“很幸運,你是天選之人,有幸能夠陪族尹一起踏上登天之路。”

在光頭叔說起“死”字以前,少年從沒想到所謂登天,就是死。

就如現在躺在木板上的族尹一般。

“我們會死?”少年遲疑著問,指指族尹屍體的方向,“像他一樣?”

“你如此懵懂,難怪他們會選中你。”光頭叔冷笑:

“我們會死,會和屋外的那幾條狗一樣,一左一右埋在這家夥的兩側。”

說起“這家夥”時,光頭叔很不敬地用食指指著族尹的屍體。

仿佛為了印證光頭叔的話,從屋外覡人圍著篝火灰燼不斷“喔謔”打圈的喧鬧中傳出一兩聲犬吠。

光頭叔再次冷笑,卻不是對小五的輕蔑,而是自嘲:“那個土坑還是我挖的,當時想著別讓躺在裏麵的人太憋屈,我還特意挖長挖寬了些,在打夯時也特意多夯了幾棰,更緊實,免得躺在裏麵的人不踏實。”

光頭上下打量著小五,在昏暗中骨碌轉動的眼白讓小五心裏發毛:“你比我高,躺進去恰好。”

小五在族中負責打獵,前些日子聽說族尹死了,絲毫未曾在意,不管是誰當族尹,他做的還是他每日要做的事,背著弓箭,和族兄們一起上山打野物,獻給族尹。

老族尹死了,自會有新的族尹支使他上山,而他,照樣會與從前一般將打來的獵物敬獻給新的族尹。

光頭那雙骨碌碌轉動的眼睛看向了屋頂:

“我原本想,人生已經足夠無聊,死在這裏也不過是早死幾年,沒什麽不好的。但進來之後,看著屋頂透進來的陽光,聽著屋外的熱鬧喧嘩,我卻想,哪怕是三十歲死,也還有兩年好活,為什麽要在這裏等死呢?”

小五瞥了一眼光頭,原來還隻三十不到,看上去卻像是三十好幾的人了。

“你進來之前,我一直在想怎麽逃走。”光頭指指斜斜搭在夯土牆的頂端、撐起土屋茅草尖頂的幾根木梁,小五才注意到這間屋子比尋常的房屋要高出許多,更不用提他那幾乎是半地穴式的“家”了。

“屋頂太高,我站到棺槨上跳了好幾次都沒能夠到那根梁,一根都夠不著!而我一個人也沒法將棺槨推到靠牆處去。若不是你來,我幾乎要放棄了。”

光頭叔終於站起來走到小五的身邊,小五見光頭叔果然比自己矮半個頭。光頭從少年身邊擦過,走到木棺跟前,拍了拍棺蓋:

“你來了,我就有辦法逃走了。”

光頭叔瞟了一眼小五,又補充一句:“不,是我們,我們就有辦法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