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即有罪

大堂端莊,形色氣派。

府尹正坐在大堂上,他的右手握著驚堂木,粗糙的手背上遍布青筋,隱隱是在顫抖,他的臉色既奇怪也空明,眼中閃爍著光,光也顯得有些不知所為。

一個處事英明,出手果斷的人,如今這麽一副模樣,到底是聽見了什麽,以及看見什麽?

——他當然不願意相信自己聽到,以及自己看到的情況,但他的的確確聽到看到,這無疑是事實!

堂下左右分別站著八個衙役,衙役們的神情也很古怪,就好像看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

他們的目光幾乎是一致,一致盯著堂下二人,以及兩道散發著臭味的屍體。

林天因為把昨晚的事情交代出來,此刻顯得神完氣足,渾身說不出的舒暢,就差好好睡上一覺!

柳星辰依舊是冷冰冰的盯著天花板看,就仿佛周圍的一切與他無關。

府尹已經沉思不少時候,這時一拍驚堂木,喝道:“堂下生人,本府再問一次,言語究竟屬實?”

林天道:“草民豈敢口出虛言?”

府尹看向一旁,吩咐道:“右護衛,帶幾個夥計去查驗屍體!”

右護衛領個幾個人就把屍體抬走。

府尹一拍驚堂木道:“退堂!”

退堂,林天和柳星辰也沒有走。

府尹當然也不會走。

三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將目光放在院子裏,

院子裏的景象,淒涼蕭索,幾乎隻剩下遍地裏殘花頹草,花的模樣已經完全看不出來,草也像是失了魂的默默退下。

隔了許久,府尹雙手背於身後,踱步堂前,緩緩開口:“這件事情存在諸般疑奇,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林天歎了口氣,道:“這就是結果。”

府尹緩緩道:“林官的話,我又豈會不信?隻是那左護衛跟我多年,死了未免……”他已說不下去。

林天道:“恕我鬥膽,請問大人,他的死比得過汴梁殺人案的冤魂?”

府尹道:“當然遠遠比不上。”

林天道:“那他就應該死。”

府尹搖了搖頭,道:“我想不通這種情況,他為何要自殺?”

林天皺了皺眉,道:“大人的話究竟是想偏護他嗎?”

府尹道:“當然不是,本府覺得他若死不認賬,你倆就算是有證據,好像也奈何不了他。”

林天神情勝若冷冰,冷哼道:“因為他是非死不可!”

府尹道:“非死不可?”

林天道:“法不容情!”

簡短有力的話往往讓人無法反駁,府尹作為一個官員,當然更加沒法反駁。

柳星辰忽然冷冷道:“你若覺得這人死的不對,想要假公濟私,大可使出做官的手段來,我也知道像你這種人物,要想顛倒黑白簡直不要太容易了!”

聞聽此言,府尹不免有些生氣,微怫道:“你別在這說些胡言亂語,本府一向清正廉明,愛民如子,雖然沒有多大本事,卻也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之事!”

柳星辰竟然似譏誚般地吐了口氣,冷笑道:“真的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之事?”說完,他的眼睛竟然再次變得猩紅,熱騰騰地氣息就好像是猛獸將要發作。

也不知道害怕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府尹竟然冷不丁顫抖了一下身子,腦海中就好像回想到了什麽情形,一下子就改變臉色。

林天看出這裏必有問題,隻是不便詢問,隻好靜靜看著已有些奇怪的二人。

柳星辰強忍心中悲楚,冷冷道:“十年前,一座小村子裏,村裏十數口的人家慘遭官府帶兵屠殺,你說這樣的人物是不是該死?”

府尹臉色竟已變得蒼白,眼眶濕潤,眼角泛紅,囁嚅半天,嘎聲道:“這樣的人當然該死,他們全都該死,可是他們不能夠死!”

柳星辰情緒失控,大叫道:“放屁,這樣的人都應該死!”

府尹失魂落魄般的點了點頭,歎息道:“這其中的過節諸多,當年的人如今也已死的不剩三個。”

柳星辰冷冷道:“你還沒死!”

府尹那張已經年老的臉上一笑,露出了滿臉皺紋,苦笑道:“我也想死,可我終究還不能死!”

柳星辰怒目而視,一字一句道:“為什麽你還不能死!”

府尹長長歎了口氣,義正言辭道:“因為我還不能死,製造汴梁城的百姓還需要我,我這個父母官就不能死!”

柳星辰先是大笑,冷冷地笑,譏誚道:“真是虛偽,分明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話語甫歇,人已忽然消失,接著寒光一閃,人又回返原位。

他的臉色依舊冰冷,心也變得冰冷,手也變得冰冷,甚至比他手裏的劍鋒還冰冷!

隔了許久,他冷漠地有些不可置信,問道:“你竟然為了這麽一個官員對自己動手?”

林天此刻心亂如麻,因為這件事情好像已經完全超出他的預料,他從來沒想過府尹也會是參與者,隻好無奈道:“這件事情能不能先緩緩,也許當中或有誤會?”

他無法相信府尹是這樣殘暴的人!

柳星辰指著府尹大叫道:“誤會?我當年看的很清楚,他的樣貌輪廓我是永遠都不會忘!”

府尹低下了頭,歎道:“當年本府的確是去了,我對那件事情愧疚在心,若是本府能夠早去一步,或許就可避免慘痛。”

柳星辰戟指道:“你當時難道沒出手殺人!你現在裝什麽!”

府尹道:“你若覺得我會屠殺無辜,那我就是死有餘辜。”

柳星辰冷冷道:“你本就該死的!”

府尹道:“現在也還不晚。”

柳星辰咬牙道:“當然不晚!”

話語未落,他的人已消失不見,幾乎是在眨眼之間,驀地裏就欺身而上,快地迅捷無倫。

奇特的劍在他手中揮斥方遒,動如風雷,勢若閃電,幾乎隻在刹那芳華,劍鋒已經宛如遊龍般的刺去!

這本是使出全力的一劍,當世能夠抵擋的人絕對屈指可數,何況人在暴怒狀態,威力隻會更勝平常!

府尹知道沒法避免,垂眉斂目,從容麵對,勁風已呼嘯至他的身前。

鏘——

隻聽一聲清脆,勁風完全消失,府尹沒受絲毫損傷。

柳星辰的臉色已經相當難看,蒼白的臉好似透著滿腔悲拗以及憤怒,就連手裏的劍也好似拿不穩,劇烈抖動。

他當然不是受傷的緣故,林天也不願對他下狠手,這是一種自心底裏產生地絕望感!

——有林天在全力抵禦,他當然是拿府尹沒辦法。

府尹感覺自己還沒有死,睜開眼裏,道:“林官,他若認為殺我能夠平憤,那就讓他殺吧!”

林天手持鴛鴦刀,絲毫也不敢大意,便沒有回他話,隻是看著二丈外的少年。

——這是危險人物,若他鐵了心要殺人,自己真不一定保護的了。

有此念頭,林天勸道:“你幹嘛不想想,你的姊姊也許比你知道的多,萬一府尹真不是的,你豈非殺錯人?”

柳星辰好似也冷靜不少,冷冷道:“就按照你說的,我給你麵子,但我要是問出的確有他所為,你是不是還想要阻止我?”

林天一時不好回話,府尹搶話道:“真是這樣,林官也不能再多管,我也死的心安理得!”

聽他說的這麽言辭鑿鑿,柳星辰冷笑道:“好,希望你別言而無信,我的本領也許不能強行殺你,但他也不可能保你一輩子的!”

當“的”一個尾音落下,柳星辰的人已去的遠了,就好像是飛燕般的掠上屋頂消失不見。

林天從頭到尾就沒信過府尹會是這樣的人,現在立即詢問:“大人,你幹嘛要背這黑鍋?這分明跟你沒關係!”

府尹歎了口氣,苦澀一笑,回憶這段痛苦,道:“本府的確沒傷害村民性命,但本府也沒有製止他們犯下暴行,所以本府的確有罪!”

林天道:“大人,你剛才說犯下暴行的人還剩三個,是哪三個?他們又為何沒伏誅?”

府尹道:“林官,實話告訴你吧,那三個的都是大戶官家,位極人臣,權貴甚高,本府也曾動過心思,隻是他們行事做的滴水不漏,除了本府以及幾個僥幸地存活者,就再沒人知道這件事情,本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常常為了此事自怨自傷!”

林天眼睛裏閃爍著精光,問道:“大人身為開封府尹,若是直接啟稟聖上,莫非也沒作用?”

府尹搖了搖頭,無力地歎了口粗氣,頹廢道:“這件事情本府何嚐不想走此行徑,隻是這三家防的實在是忒嚴,根本就沒機會施行。”

林天眼露凶狠,道:“既然這樣,大人不如把他們的名字道來,我這就去一個個地全都宰掉!”

府尹忙擺手道:“此事萬萬不可,他們固然該死,林官卻不該背這份事的,幹脆讓那少年知道以後,連著本官一並殺掉他們,也好告慰死者在天之靈。”

林天道:“不管怎樣,他們是一定得死的!”

血債血償從來不是說說這麽簡單,就像柳星月一大早還沒睡醒,得知這件事情,竟激動的飛奔似的跟著柳星辰一路趕到開封府。

她從來沒想過還能親手手刃仇人,但他見到府尹的那一刻,她卻歎了口氣,竟然沒有動手。

柳星辰冷冷道:“幹嘛不動手?是想讓我殺他?”

柳星月歎息道:“他不是仇人。”

這短短的五個字,帶給柳星辰的震撼著實不小,他幾乎是顫抖著聲音詢問道:“你說真的?”

柳星月回憶道:“當年我躲在地窖裏,隻露出了一點縫隙看向外邊,這個人的確是沒有殺過一人,就連站在那裏,他的臉色也都滿是痛苦。”

柳星辰的腦子宕機,險些沒有站穩,嘴裏喃喃自語:“不是他,那會是誰,對了,不是有三個人?”

他抬起頭瞪著府尹,一字一句道:“那三個人是誰?”

府尹道:“你很想知道?”

柳星辰道:“很想。”

府尹道:“你會去報仇?”

柳星辰道:“當然!”

府尹道:“那本府不能告訴你。”

柳星辰大喝道:“你說不說!”

府尹歎了口氣,道:“除非你把本府也殺了。”

柳星辰的嘴角咬牙切齒,手裏的劍緊緊握著,劍鋒好似都在顫抖,雙眼冰冷,深吸一口氣道:“你是非要逼我殺你?”

府尹悲憫道:“我若不死,後半輩子就會為了這事牽引心神,終究隻會鬱鬱而終。”

柳星辰冷厲道:“所以你就想讓我殺了你,這樣你好解脫?”

府尹道:“不錯,這樣對你也沒壞處,對本府同樣沒壞處。”

柳星辰將目光瞥向一旁的林天,冷冷道:“我就是想殺你,也殺不了你。”

府尹看向林天,叮囑道:“林官,此事你就不要管了,這個世上不平不公的事還有很多,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

林天黯然道:“大人若是走了,開封府豈非群龍無首?”

府尹道:“林官當日辭行,是想做個無拘無束地自由人,受不得官場上勾心鬥角,你也的確不是這塊料子,但眼下的形格勢禁,隻好委屈你先擔任開封府尹。”

林天驚道:“繞過皇命直接上位,這是犯罪!大人怎可做這糊塗事情?”

府尹搖了搖頭,無奈地苦笑道:“你打開案上擺著的官印盒,打開暗夾,把東西取出來。”

林天依他所言,打開以後發現是張密封的紙,看了一眼府尹,得到對方允許,這才將紙給拆開。

上麵寫的蠅頭小楷筆力雄厚,排列整齊,實在讓人賞心悅目。

林天越看越是驚異,隻因這是一張寫著下一任開封府尹的推薦信,信裏所推薦的人當然是林天。

“大人,這……”

林天驚的說不出話,自己從未想過當上府尹,生平所願反而喜歡當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逍遙人,眼下這種情況,他竟不好說些什麽。

柳星月好奇道:“拿來給我看看。”正說話間,已經拿過紙信閱覽,隔了半晌,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啊,這家夥是想讓你接他的班呢,林探手這是要成林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