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屍

王天恨

我們由海寧路陳濟華家祝壽出來。因為海寧路距我們的寓所不很遠,隻有一裏多路光景,所以沒有雇車,慢慢地徒步回寓。那天陳濟華的母親過五十歲大壽,家裏很是熱鬧,來賓甚多,我和康卜森也是來賓中一分子。

那陳濟華和我,本是舊同事。從前一起在《滬江日報》擔任輯務時,兩下的感情就十分融洽。不過現在濟華已和我一樣,脫離了報界了。至於康卜森和他認識,卻因五個月前,濟華家出了一件案子,請康卜森探理。那案子很小,沒有記錄的價值,僅僅失去了幾件飾物,是被仆婦竊去的。康卜森探出後,濟華非常感激,由此便締了交誼。濟華的為人,極其豪爽,是個很英偉的青年,故而康卜森也很和他投契。我從前曾說過,康卜森是極乖僻的人,對於交際上,看得極淡。任是什麽人,要想和他做個親密的朋友,那真個比夤緣顯貴還難得幾倍。此次濟華的母親做壽,居然勞動他的玉趾,親臨慶祝,濟華大可引為榮幸咧!

這時我們一壁閑談,一壁觀看兩旁的商店,胸襟很暢。我尋不到談話的資料,隻得把康卜森所探的案子,一件一件地舊事重提,比較難易。康卜森一路唯唯著,似乎並不注意我的說話。約摸離寓所二百步光景時,忽而康卜森立下來,現著驚詫的神色道:“啊!”

我看見他突然驚詫,不知為了何故,忙道:“你看見了什麽?”

康卜森道:“方才不是有一輛馬車,由我們身旁走過去麽?”

我道:“不錯。馬路上車輛很多,有誰去注意?”

康卜森道:“不,我因為聽見了車子上有兩個人說話。一個人問我們的寓址究竟在哪裏,怎麽還沒有到。一個說已經不遠,幾分鍾內就可到了。這一定又出了什麽亂子要委托我們咧!”

我道:“我怎麽沒有聽見?”

康卜森道:“你一路上盡管絮絮叨叨地和我講故事,哪裏顧及車子上人說話?”

我一聽,不禁啞然,心想:我隻管把那些已往的陳跡來和他絮聒,我的聽覺早已失了效用;他卻除了和我酬答外,還時時注意旁的事,可見他的用心細密了。

康卜森道:“別遲疑吧,我們趕快跑!恐怕會我的人已在寓中守候了。”

我沒說話,隨著康卜森疾馳歸寓。果然有一輛車子停在門前,正是方才從我們身旁走過的馬車。

我們跨進了大門,走入會客室,早看見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少年,並肩坐著。那少年大約才二十一二歲,身著西裝,麵上微現著黑色,但五官很正,此時露出很悲痛的樣子。那中年婦人的臉上,還有淚容,較少年愈加悲痛。

我們進得客室,少年即起身道:“二位可是康卜森先生和紀克先生麽?”

康卜森道:“正是。不知此來有何見教?我和足下素昧平生,還不知尊姓大名。”

少年從身上取出一張名刺,授給康卜森。康卜森接過來,我斜過眼去一看,見上麵印著“洪曉霞”三字。這名字很生疏,我並沒有看見過。

康卜森道:“那麽,就請你把來意說出來吧。我瞧你們的態度,諒必有一件要事委托我。”

洪曉霞道:“是啊,正是有一件要事委托先生。原來我的父親,今晨天甫亮時,忽被人用手槍擊死,屍體發現在園裏。雖然警署中偵探已允偵緝凶手,但我終不能信任。所以才與家母前來,請求先生大力,使凶手早日就法,家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說罷,指著那中年婦人道,“這便是家母。”

那婦人抬起一雙慘淡無神的眼睛,悲聲說道:“先生,總要求你發些慈悲,使凶手早日捉獲的。”說時,眼圈一紅,淚珠已不禁滾滾而下。

我見了十分心酸,暗想這又是一幕慘劇啊。

康卜森道:“如此,請你們把發現凶案的前後情形,詳細說來。如我的能力所及,決不推辭的。”

婦人露出很感激的意思,正欲開口,曉霞已先說道:“家父名喚露卿,在一家銀行裏辦事。現因身體不很舒服,患了咳嗽症,向經理告了兩星期假,回家養息。我也在一家銀行裏辦事。今晨七點鍾光景,我還睡著未醒,忽而我家女仆氣喘籲籲到了我那銀行裏說家父已被人用手槍打死,屍體發現在園裏,請我即刻回去。我大吃一驚,忙起身回家。那時警署中已派人檢驗,家父實是被凶手用手槍擊穿頸項而死。”

康卜森道:“警署中人可曾發表什麽意見麽?”

曉霞道:“警署中人並沒說什麽話。大概他們此時尚茫無頭緒。”

康卜森道:“那麽,你說的是發生凶案以後的大略。在未發生凶案前,你家可曾覺得有什麽異兆呢?”

曉霞道:“這卻不知了,我在銀行裏,輕易不回家去。就是回去,也不過一二小時的逗留,所以不很清楚。”

曉霞的母親插口道:“先生,在未發生凶案以前,我家平平安安的,並不覺有什麽異兆。露卿這次為了咳嗽,請假回來。因為醫生命他晨間早些起身,呼吸新鮮空氣,才於身體有益,所以這幾天,太陽還沒出時,他就起身在園中散步。”

康卜森道:“今晨不是下霧的麽?”

曉霞的母親道:“正是,據說霧下得很重,那時我還臥著咧。”

康卜森道:“露卿既被手槍擊死,那麽凶手開槍時,必有槍聲。你可曾聽得麽?”

曉霞的母親道:“聽見的。那時我雖臥在**,但已醒了。忽而聽見園中‘砰’的一聲,我料不到竟是手槍的聲音。”

康卜森道:“你聽見這槍聲後,可是就起身去查點麽?”

曉霞的母親道:“沒有,那時我委實料不到是槍聲,所以還臥著。”

康卜森道:“那麽是誰人發現露卿已死呢?”

曉霞的母親道:“是仆婦發現的。原來我家園中有一口井,仆婦往井中汲水,方始發現。我聽了真是手足無措,隨即起身到園中一看,果然是露卿竟被人擊死了。”說到這裏,又不禁哭了起來。

康卜森搖了搖手道:“別哭,此時尚非哭的時候。請問露卿在家的這幾天中,可曾有什麽人去會他麽?”

曉霞的母親勉強止住了哭,嗚咽著說道:“不曾有什麽人去會他。”

康卜森默然了一會,似乎轉念什麽。我在旁聽了這一席話,覺得這案又不比尋常,很難措手,一時恐不能尋出端緒。這時康卜森又道:“警署中人檢驗時,可曾勘出凶手的來蹤去跡麽?”

曉霞答道:“凶人的來蹤去跡,很是模糊。似乎凶人並沒有進園,在園外開槍的。”

康卜森道:“那麽凶人可曾遺下什麽物事,足資研究麽?”

曉霞道:“沒有。”

康卜森忽回頭向我道:“紀克,你瞧這案子怎樣?”

我不防他有這一問,頓使我回答不出一個字來,隻得囁嚅著道:“我們似乎非親去察勘一下不可。”

康卜森道:“是啊是啊,我們當然要親去察勘一下。僅憑他們的說話,是絕對尋不出一些線索的。你可願同我一起去麽?”

我道:“我很願同你一起去。”

曉霞聽了,忙道:“先生等如果惠臨敝舍,那是非常感激。可否此刻就勞一下大駕?”

康卜森道:“你們請先回府,我隨即偕敝友同來就是。”

曉霞道:“很好。我就在舍間恭候了。”說罷,扶著母親,出了客室。臨行時,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將住址告訴我們,方始登車而去。

洪曉霞和他的母親走了後,康卜森默坐了片刻,我也將腦中的思緒整理了一下,就一同雇車前往。

到了洪家,曉霞已等候多時,請我們進了屋中。一眼看見裏麵坐著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見了我們,忙立起身來。曉霞替我們介紹道:“這位姓張,名喚吉孚,是和我家同居。”

康卜森向他看了一眼,微微把頭一點。曉霞又將我們的姓氏告訴了吉孚。彼此說了幾句寒暄話,便由曉霞引我們到了園中,吉孚也跟在後麵。

我進了園,果然有一具屍體,直僵僵地臥在地下。那園子很是寬敞,栽了許多樹木,十分幽靜。此時卻有一派陰慘慘的氣象籠罩著,空氣也似乎變了清潔,令人嗅了作惡。這全是人的心理作用,並不是園子裏的景色因了發生慘案,而陡然改變。不過人心中不歡時,便處處覺得全是悲慘的布景罷了。

這時我們已走近屍旁,細細一看,方知露卿已將六十歲的人,和他夫人的年紀大相懸殊。他夫人的年紀,大約隻四十多歲。露卿的頭發,卻已有幾根變了白色,可知他操勞過甚。胡須很短,身上穿著灰色嗶嘰的袍子,樸素得很。頸項間有一個彈穴,此時那流出的血已結成紫塊,臉上也塗滿了血。但左邊的頰輔上,血跡很淡,大概擊倒時,身體傾側的緣故。由這淡血跡中,微微露出深紫色的麵皮。

我們觀察了一會,康卜森又勘視園中。我的眼光,也隨著他瞧去。那地上因為晨間下了大霧,泥土很鬆,隱隱瞧得有不少的足跡,但很淩亂,大約是警署中留下的踐踏痕。我想足跡既如此淩亂,雖有凶人的足跡在裏麵,也辨不出了。

康卜森在四下觀察,慢慢地又走近了我,忽而睜著目,注視著我身旁的張吉孚,似乎有什麽問話。張吉孚見康卜森如此注意著他,露出很奇怪很不安的神氣道:“康先生,你瞧這案子,有什麽見解麽?”

康卜森道:“我此時並沒有具體的見解,隻能明白案中的一部分罷了。不知露卿被擊的時候,你可曾覺察什麽沒有?”

吉孚道:“我沒覺察什麽,因為他被害的時候,我還睡著未醒。直等到警署中人來,我方始醒睡。據曉霞的母親說,她還聽見‘砰’的一下槍聲,我卻連槍聲都沒有聽見。”

康卜森點點頭,便不多問,向曉霞說道:“曉霞,我檢驗已畢,我們到室中去談談吧。”

曉霞含淚答應,導我們到了書室中,吉孚並沒有跟進來。康卜森坐定,取出一支雪茄,吸著說道:“曉霞先生,這案子從表麵看來,似乎很是簡單,其實卻真不容易解決。凶人的來蹤去跡,全不明白。而且據令堂說,令尊幾天來,平平安安的,並沒一些異兆。既是平平安安的,那麽,今天怎麽又突如其來的遭人狙擊?我以為這案很近於仇殺,總有一些因果存在其間。試思凶手之意,不在劫財,就是仇殺的明證。令尊生平大概曾做了一二件不很名譽的事,所以遭人仇視。你既請我探理,要使此案水落石出,就不能隱諱,我們方有著手的地步。”說罷正襟危坐著,聽候曉霞的答複。

曉霞很堅決地道:“這一層,先生不必狐疑。家父是個極慈善、極和藹的忠厚長者,生平做事,我自信沒一件不可以告人。”

康卜森道:“恐怕你不甚清楚吧。你既不清楚,我們也可以另辟途徑。”

曉霞道:“先生如不相信,我不妨把家父的慈善與和藹的證據取出來。”說著,就起身去翻書櫥中的東西。康卜森忙向他搖了搖手,曉霞沒有看見。

我倒不禁奇怪起來,覺得曉霞的說話,很是不倫不類。慈善與和藹,怎麽也有證據?有證據的慈善與和藹,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會兒曉霞取過一疊報紙,我一瞧,卻是近幾年的本埠各報。暗想他所說慈善與和藹的證據,就在這一疊報紙中麽?難道報上曾評過露卿這人,很慈善很和藹麽?然而露卿並沒一些聲望。不是曉霞說在銀行裏辦事,我還不曉得是在銀行界呢。那麽,一個無名小卒,如何配得在報上評論?我當下不由好奇心起,注視著曉霞。

隻見曉霞指著報上的一節廣告道:“先生,這是水災義賑會的誌謝廣告。家父曾捐助十元。”說罷,又取過另一張,指著道:“這是貧兒院的誌謝,家父曾捐助五元。”一連取了好幾張,給康卜森看。什麽施樂局、貞節堂、貧兒院,都有露卿的捐款,但都在十元以內。我方始明白,原來他說的慈善證據,就是指的這些捐款。

曉霞又道:“先生別以為這些數目太小,其實家父每月所入,不過五六十元,不比那些豪商大賈,動輒幾千幾百。家父卻是個貧寒之士,寧可自己節儉,凡是來請捐助的,無不勉盡綿薄,就可見家父的心腸慈善了。至於性情和藹,雖拿不出什麽證據,但一問左右鄰人和與家父往來的友人,也不難知道。”

康卜森隻點點頭,沒有回答,而所吸的雪茄已盡。又從煙匣裏取出一支,卻又給了我一支,並給了曉霞一支,彼此燃起火來。我見康卜森的麵色甚是沉著,不住地吸煙,知道他正在苦思案情。我卻有些不耐,加以我腦中此時又十分昏瞀,實在坐立不安。便獨自走出書室,暗想康卜森曾對吉孚說,已有一部分明白,不知他所明白的,是案中的哪一部分。我觀察他的神情態度,他對於此案,似乎並沒絲毫把握,和我一樣的處於五裏霧中。而曉霞卻盡管囉囉唆唆的拿那些廣告來擾亂人的思緒,絲毫無裨案事,未免太無意識了。我在室外閑步了一會,康卜森又似乎在那裏和曉霞討論。我想此時的討論,總不見得有什麽明白解決,可以使凶案破露,所以沒有進去。我立在庭中,向對麵廂屋中望去,忽見吉孚和一個女人談話,量必也是討論此案,便慢慢地走過去,卻不便冒昧走近。

吉孚一眼瞧見我,忙招呼道:“紀克先生,貴友康先生……”

我乘勢走到吉孚身邊,說道:“敝友此時正和曉霞在書室中研究,尚沒發表什麽意見。請問這婦人是誰?”

吉孚道:“就是洪家的女仆。”

我聽說是女仆,不禁引起注意。因曉霞的母親,曾說是女仆首先發現凶案的,於是向她注視了一會。這女仆已將五十歲的人,鄉村裝束,麵麻而胖,並沒一些奸猾的氣象,瞧去還有些臃腫不靈。女仆見我注視著她,似乎不好意思起來,立刻走了開去。

吉孚忽道:“紀先生,我覺得這件案子,很是奇秘。一時不容易將真相揭露。試思凶人竟敢在天色已亮時開槍行凶,而又能不留痕跡,從容逃遁。他的膽力和鎮靜,就很令人咋舌。那麽,他逃遁後,還不是鴻飛冥冥?更不肯丟下一些破綻了。”

我道:“是啊,他敢在天已亮時行凶,大約是利用下霧的機會,易於逃遁。我以為凶手和露卿,一定有什麽深仇宿恨,所以才勢不兩立。不但鄙見如此,便是敝友康卜森,也有這樣的詰問。而曉霞卻力辯沒有人仇視他父親,這是很可研究的。”

吉孚忽而凝了一凝神道:“仇人麽……也許凶手和露卿是仇人,旁人不得而知罷了。”

我道:“最可笑的,曉霞把許多舊報上各慈善機關對露卿捐款的誌謝廣告取出來給我們看,證明他父親是個慈善家。其實露卿已這麽老,安知現在的慈善行為,不是少年時一種懺悔的表示呢?”

吉孚道:“著啊著啊,你這話真是有閱曆之談。譬如有一種口口聲聲嚷著懺悔的人,並不是有生以來,不曾踏過情場一次,乃是由情場失敗而聊以**。或者露卿少時,曾做過什麽不名譽的事,也未可知。我去年才和他同居,他的生平曆史,我並不清楚。現在我有一句話要問,曉霞曾和貴友談及我麽?”

我見他這一個問句很是鶻突,曉霞又談及你做什麽,不禁暗暗詫異,即答道:“沒有談及你。”吉孚好像安然了許多。我覺得和他說話,了無助益,便略一點首,回身到書室中來。

誰知我才跨進書室,忽見康卜森連連頷首,似乎猛然憬悟一般自語道:“唔……”我未免莫名其妙。再一瞧,曉霞的母親也坐在裏麵,不知何時進來的。暗想康卜森莫非已有頭緒麽?

康卜森見了我,起身說道:“紀克,我已沒話可問,就回寓吧。”當下就和我出了書室,走到門外,曉霞又再三感謝。

康卜森忽向我道:“紀克,你此刻且先回寓,我還要到勞合路去有事。”

我詫異道:“你到勞合路去做什麽?”

我詫問時,康卜森已雇好了一輛車子,跳上車說道:“你別問,我停會兒就回寓,再把原因告訴你。”又囑曉霞道:“此時切勿多言。”

曉霞點點頭,康卜森便命車夫飛奔而去。我隻得別了曉霞,也雇了一輛車回寓。

我們自業偵探以來,探的案子,已不下五六十件,從不曾有這次沉悶,全尋不著一點頭緒。我胡思亂想了一會,不禁想出個疑問來:露卿之死,是否被外人所擊?如係外人,那麽,凶手怎麽竟不留一些痕跡,手腳如此幹淨?再從家庭方麵著想,又沒有可疑之處。因曉霞這人並不似奸狡者流,一望而知是一位誠實少年。便是他母親和女仆,也都不像行凶之人。恐怕那女仆,連手槍這樣東西,還沒有寓過目。況且又有一個人和她同居,更有許多障礙。那麽照此看來,究竟露卿死於何人之手,原因是什麽,全不明白,實在令人焦悶。我腦中這般盤旋著,又聯想到吉孚,覺得他問我的那句話,未免鶻突。他的用意,無非想擺脫嫌疑。其實越思擺脫,越引人注意,這又何必?如果自己行事不苟,就無須賊怕。既經康卜森擔任探凶,決不得使無辜的人受累之理,未免膽太小了。既而又想,屍體發現在園裏,園外就是荒僻的地方。或者凶人真個未進園內,在園外開槍狙擊,也在意中。那園之垣牆,本不很高,很有遙擊的可能。果然如此,自然容易逃遁,留不下一些破綻了。但那時雖是天色才亮,總不致沒一個行人。我們怎麽不到園外去察勘一下,查詢附近的居民,可曾瞧見一個形跡可疑之人。這一著,康卜森未免疏忽了。我想起康卜森,思緒便得了一個焦點,集中於康卜森之身。康卜森為什麽要到勞合路去,他到勞合路是不是為了此案,也沒向我說明,很是莫名其妙。還有一層,殺人這種勾當,最妙在夜半人靜的時候。此案卻等到天亮才下毒手,可算獨創一格。我越想越入迷惘,隻好不想,把思潮勉強遏抑下去,專候康卜森回來,便有分曉。

我若是盡管這樣的推測,徒然空耗腦筋,於案事絲毫無補,似乎不值。於是把本日的各報取來,翻了一會。凶案尚未有記載,看國事又令人慪氣,隻得揀出各報的附張,讀著消遣,倒津津有味。我揀到《滬江日報》的附張,上麵忽登了二十首悼亡絕句,纏綿悱惻,宛如巫峽猿啼,蜀山鵑泣,很打動我的悲感。不知不覺地讀出了聲,反複誦讀了幾遍,抑揚婉轉,大有百讀不厭之概。忽而有人在我肩上一拍道:“紀克,你的書癡性又發作了麽?”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康卜森,此時正立在我背後。我把報紙一擲,那凶案又不禁從我腦筋裏反映出來,忙道:“你已回來了麽,可是由勞合路回來的麽?”

康卜森移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道:“正是,我正是由勞合路回來的。”

我道:“你到勞合路去做什麽,此時可以告訴我了。”

康卜森道:“那當然是為探案而往。”

我道:“那麽結果如何?”

康卜森道:“凶手已經查出,不久就破案咧。”

我驚喜道:“啊!凶手是誰?可曾捉獲麽?”

康卜森道:“凶手已乘七點鍾的快車,到了蘇州。我已打了一個電報到蘇州警察署就近派警拘捕,大約幾點鍾內,就可以得到複電。”

我道:“這凶手喚做什麽名字?”

康卜森道:“名字很生疏,喚做李根生,和露卿沒絲毫關係,卻與那張吉孚是舊同事。”

我恍然道:“啊!果然張吉孚不是個好人。難道凶手受的吉孚指使麽?”

康卜森忽愕然道:“怎麽說?你怎麽曉得和張吉孚有關?”

我見他忽而愕問,倒不禁呆了一呆,答道:“不是。我曾和張吉孚談了片刻,他的言語之間,很有幾分可疑。”

康卜森道:“他的言語之間可疑麽?”

我道:“正是。”

於是將我和吉孚的談話,告訴了他。

康卜森道:“原來如此。你並沒有完全明白,那李根生並不是張吉孚指使。吉孚與露卿,沒絲毫仇怨,怎得無緣無故的下此毒手?乃是根生和吉孚勢不兩立啊!”

我聽了這幾句,又莫名其妙起來,忙道:“這又怎麽說?根生和吉孚有仇怨,怎麽反將露卿擊死。你的話竟如此神秘,使我不解。”

康卜森道:“紀克,你別著急。根生並不是有意擊死露卿,乃是誤傷。換言之,是凶手看錯了無心將露卿擊死的。”

我道:“那麽,露卿是死於非命了。那李根生和吉孚,究竟有什麽仇恨,你可曾偵查出來?而且你又怎麽得知凶手是李根生,露卿竟是誤殺呢?”

康卜森道:“凶手和吉孚有何種仇恨,此時尚未偵出,須待凶手自供。至於我用什麽方法破案,卻是因與曉霞的一席話。當我才檢驗時,並沒一些成見和把握。後來仇殺的理想,無從證實,就忽的有一種幻想,在我腦中一閃,這幻想現在竟成為事實了。原來我們才踏進洪家的門,就看見一位麵貌不很和善的中年男子,便是張吉孚。那吉孚本是與此案絲毫無關係的人,卻隱隱露出一種慌張不安的神氣,很令人生疑。所以我在園中向他注視了一陣,他果然畏懼我的目光不敢正視我。然而我還以為吉孚恐受嫌疑,因而處處畏葸,並不曾十分介意。直至我腦中幻想閃動時,方始把全神注在吉孚的身上,問曉霞吉孚是何等樣人。據曉霞說,吉孚曾做過緝私營的管帶。我又問這幾天來,雖不曾有人會你父親,可曾有人來會吉孚,吉孚這幾天舉動,可否有異。曉霞說,不很清楚。這時他母親忽而走入書室,我便問他母親。他母親說,不錯,我倒忘了這事。這幾天來,果然有一個人常來會吉孚,並似乎有一種秘密交涉,天天都是盛怒而去。我聽了不禁大喜,幻想竟漸漸證實了。紀克,吉孚不是也穿著灰色嗶嘰的袍子麽?”

我道:“正是。但灰色嗶嘰袍子有什麽關係?”

康卜森道:“唉,你還不明白麽?行凶之時,天色甫白,天上又下著大霧。大約凶手在外未能看清麵貌,將露卿當著吉孚,因而誤傷。”

我道:“啊!竟有這等事麽!”

康卜森向我看了一眼,繼續說道:“我於是又問那人喚做什麽,住在哪裏的。曉霞母親說,喚做李根生,住在勞合路二十八號。這是因那人容易動怒,覺得奇怪,問了問吉孚,方始曉得那人的名姓和住址。我又問曉霞的母親,可知那人為了何事與吉孚談判。曉霞的母親說,據吉孚說,根生和他是舊同事,此次要向他借一筆款子,並無他故。我聽到這裏,已十分明白,便不多問。因想舊同事或者是的,借款的這句話,就近於飾詞了。如果是向吉孚借款,那麽不借與否,一句話就可解決。怎麽根生竟天天到來,反而容易動怒,天下哪有這種不講情理的人呢?可見必有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涉了。吉孚既向曉霞的母親設詞掩飾,以後的話,諒無一字不是遁詞。再問下去,也就無益,我便決定先到勞合路去查一下。我尋到二十八號屋中,裏麵卻住了四個人家。據同居的人說,根生昨夜外出未回。我到根生室中搜尋了一回,並沒有什麽可疑之物。再一查詢,方知根生到這邊來,還沒有多時。他妻子已死,隻有一個母親,住在蘇州鄉間。昨夜出去時,是穿的黑布袍子。我遂又回到洪家園外查問,可曾有人瞧見一個形跡可疑的黑衣男子。恰巧有一位小販,說是曾看見的,當時並未留意。那小販本來足跟無定,幸而被我碰著,才能決定凶手是根生無疑。至於附近居人,因那時太早,天還沒有完全大亮,大家尚在華胥鄉裏,哪裏能看見呢。我碰著那小販不是大幸麽?”

我道:“你和曉霞與曉霞的母親這一派問答,怎麽我沒有聽見?”

康卜森道:“那時你正踱出書室,所以沒有聽見。”

我道:“那麽,你怎麽知道根生乘的七點鍾的快車,到蘇州去呢?”

康卜森忽又睜大了眼睛,向我瞧了一下,說道:“這是我的推測。根生既打死了人,還不快快逃遁?自然要乘最快的快車了。這並不算一個問題。李根生到蘇州與否,尚不能決定。然而他在匆迫之間逃往別處,總怕有許多不便,一定往蘇州去的。他家又住在鄉間,盡可銷聲滅跡,逍遙法外。等蘇州複電到來,便能證實了。”

我道:“根生和吉孚有何種仇恨,可能推測而知麽?”

康卜森默然了一會,才道:“緝私營弊端重重,大概總離不了分賄不勻的緣故。”

我點點頭道:“這話很近情理,多半為了這個緣故。不知你此時可曾到洪家去麽?”

康卜森道:“沒有去,須待凶手就獲,案情大白,才可去報告洪家。”

我沒話可問,便低下頭去,仍翻閱報紙。忽又想起一句話來,問道:“你檢驗時,曾對吉孚說已明白案中的一部分,是不是指的仇殺?”

康卜森道:“正是。”

說時,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也不多答,即起身走到睡椅上,倒下身子。我心裏依舊惴惴不安,深恐康卜森的料想,不能中鵠,根生並沒有回蘇州,那就不堪設想了。一會兒,鍾聲已報兩下。康卜森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忽有一人送進一個紙件,康卜森陡的一躍而起,接過紙件看了一遍。滿麵堆著笑容,授給我看。我一瞧,乃是蘇州警察署偵探魏誌芳的回電,那電文道:

康卜森先生,尊委已經辦妥。果然根生已到了蘇州,現已拘捕到署,即當引渡歸案。並且根生已承認露卿是他誤殺,他果然看錯了人。原來他昨夜懷著手槍,本想進屋狙擊吉孚。因有露卿同居,屋中人多,不敢進去。他在園外躊躇著,不知不覺的東方已經發白。一霎時天色即亮,他已灰心殺人。哪知在這當兒,忽聽園中有人咳嗽。從大霧中向內看去,見是一個灰色衣服的男子,以為就是吉孚,惡念又起,便開了一槍。那人應聲而倒,他遂急急逃開,乘七點鍾的快車到蘇。至於仇殺原因,據根生供稱,他們在緝私營裏,曾共得一位臨商運動金八百元。應各得一半,當時根生就存在吉孚身邊。不到兩月,吉孚解職,根生問他索取,他竟掉著首不承認。根生憤極了,才生了殺害的意念。今晨狙擊時,實不知誤傷了不相幹的露卿。直到我們前往拘捕,方知誤殺,不由非常的痛悔。所以我們並不曾怎樣的詰問,就一口承認。恐勞遠注,先此電複。魏誌芳。

我看畢,方始把一顆心放下。沒有話說,隻向康卜森微微地一笑。大家相視無語。

原載《偵探世界》,1923年第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