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裏的喜劇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江南還正在洗臉,就有人打電話來找他。一個女人的清脆的聲音問道:

“你是誰呀?——江南同誌嗎?”

“是呀。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敵人’呀!哈哈!”

這當然是李曼華了。李曼華問他有空沒有,她打算約他上午去逛公園。江南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等他搖著紙扇,滿頭大汗地趕到公園門口,李曼華已經滿麵春風地等在那裏了。李曼華今天換了打扮,她的濃密的頭發不是梳在腦後,而是在頭的兩邊各盤了一個辮圈;身上穿了一件藍格的短袖綢衫,一條淺灰色的西裝褲,皺褶筆直。江南嘴裏嘖了一聲說:

“幹嗎打扮得這麽漂亮啊?”

“怎麽,你看不慣嗎?”李曼華故意撅起了嘴。“不過你今天倒是整齊多了,頭是梳過了,可是右邊的頭發還是那麽直撅撅地翹著!”

“這叫做怒發衝冠!”

他們進了公園。今天公園裏遊人不多,比往常更幽靜,更美麗。沿著通道的兩旁,是一叢叢比人還高一點的香蕉樹,它那闊大的、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葉子,彎卷著一直拖到地下,有些小孩子就藏在那葉子下麵乘涼。稍遠一點是一棵棵高大的棕櫚樹,它的葉子卻像破蒲扇那樣披分著,甚至幹上的皮也翻轉了,似乎覺得捆得太緊。他們蹓躂了一會兒,便找了一個雙人木椅,坐下來閑聊,話題自然還是花草樹木。

“你最喜歡哪一種樹?”李曼華問。

“木瓜。”

“啊?”

“就是那邊那棵莖像向日葵,枝子像雨傘的撐骨那樣向上撐著的樹,你不認識嗎?它長得那麽矮,可是它累累墜墜地結了多少果子!而且一年四季都在結,你說它不比那些隻開花不結果,或者隻會長刺的樹木好麽?”

“嘿!你還是個哲學家呢!”

過了一刻,李曼華起身去買冷食。她剛走,就有一個光著頭、穿了一身舊軍服的麻子,忽然湊到江南的麵前,斜著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詭秘地說:“你也在這裏呀!”

江南眯起兩眼,把麻子打量了半天:

“你認錯了人了吧?”

麻子笑了,露出一嘴用鍍金片鑲過的黃牙:

“別裝蒜了,老弟!兩年以前在市公安局工作的時候,咱們雖不熟悉,可也見過麵。你叫江南不對嗎?”

隨後他又俯下身子,在江南耳邊鬼鬼祟祟地咕噥道:

“我知道你是在監視那個從香港回來的娘兒們,就是剛才從這裏走的那個娘兒們。這很必要,嗯,很必要!光是她剛從香港回來這一點就值得懷疑……”

江南看見李曼華的衣角在小賣部那邊一閃,便一把抓住麻子的軍衣領口:

“真奇怪!你知道我叫江南,又知道那個——女同誌是從香港回來的。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你是個什麽人?流氓?逃亡地主?還是特務?”他的針尖一樣的眼光直刺著對方的眼睛。麻子趕快垂下了眼皮,他的頭上冒熱氣了。

“咱們今兒個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江南還是一點也不放鬆。“本來我連公安局是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可你非說我是公安局的人,還胡說什麽人家女同誌值得懷疑!走!咱們這就到公安局走一趟,看看是誰裝蒜,是誰值得懷疑!”

他看見李曼華往這邊一勾頭,便喊:“曼華!你回來!”當她婷婷嫋嫋地走了回來,臉上顯露出驚訝的神氣時,江南解釋說:

“這個家夥說我和他一道在市公安局工作過,是來監視你的!”一麵拽住麻子的衣領搡了兩搡,大聲嗬斥;“幹嘛不說話!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那麻子擺出一副巴結人的臉相,又是鞠躬,又是點頭,直向江南央告。從他短發裏滲出的汗直淌到坑坑窪窪的臉上來:

“唉,同誌!何必動氣!我隻是開個小玩笑,請你原諒!我一早灌了幾碗黃湯,弄得暈頭轉向,也不知放了些什麽屁。你千萬不要跟我一般見識!這位同誌,你——你替我講講情吧!”

從他嘴裏的確噴出了一股叫人惡心的酒臭味兒。李曼華連忙用手絹捂住鼻子,很委婉地從麻子衣領上拿開了江南的手。江南不甘心,看臉色,他還不肯罷休。但是李曼華挎著他的胳膊離開了座椅。

“這樣的人,連跟他說話都怕髒了咱們,”她很溫柔地對他說,“幹嘛要跟他計較!咱們找個有意思的地方玩玩去,別為他掃了興致。啊,對了!”她仰起臉來看著江南,“你要真的在公安局工作過,滿可以對他承認嘛,這是一種光榮的崗位,根本用不著隱瞞啊!”

“可惜我沒有在那裏工作過。”江南聳聳肩膀,“不是說是,那就等於奪取人家公安人員的榮譽。啊,你該知道,我是去年四月從梅縣調到文化局來的,怎麽會在兩年以前在這裏市公安局跟他同事?”

“有一本小說叫做‘偉大的稱號’,寫一個資產階級統治者強迫一個革命者說出他的身份;那革命者說得好:‘我可能隱瞞我的缺點,但我絕不隱瞞我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我能找到這本書。你想看嗎?”

“很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