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一條街

公 劉

那天,邊防檢查站政委張同在軍區開罷了邊防工作會議,回到了孟崩,正逢上趕街子。街子上熙熙攘攘的繁榮景象,使他感到高興。他覺得比起一個月前離開這裏的時候,市麵顯得更加熱鬧了。首先,貿易公司門口的一包一包堆得高齊屋簷的棉花和草果,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群出售土產的麵色黝黑的哈尼人,把汗流浹背的驗收員團團圍住,看著他過磅,另一群哈尼人正蹲在地上,用唱歌似的調子數著自己手裏的人民幣,有些數完了的便互相拉扯著往國營百貨商店跑去,一路上又笑又鬧。而國營百貨商店呢!卻早已忙得像個蜂窩似的,那些紮著花色頭巾的傣族婦女,正內三層、外三層地擠在櫃台跟前,選擇自己心愛的衣料、梳子和陽傘。街上到處都擺有地攤,貨物的種類也很多,從現成的緊身女衫、金黃色的和尚帽子、緞帶、紙花、針線、獻佛用的各式貢物、豬肉、小雞、生煙,直到任何冷落的市集也絕不會缺少的米幹、甜酒、糖蔗、香蕉和麵芭蕉。但在整個街子上最使張同興奮的還是菜市場的出現。當他看到傣族農民開始出售自己種植的蔬菜、黃瓜和豆莢時,他就忍不住微笑著自言自語:“嘿,這才是新事物咧!”他想:我們部隊向老鄉宣傳種菜、施肥,並且自己開辟菜園,做樣子給他們看,這些如今總算都有了結果了。因此,他的心情愈加愉快起來。他踏著遍地都是的一攤一攤的猩紅的檳榔渣,在人群中側著身子穿行,向每一個對他打招呼的老鄉點頭還禮。看他這副輕鬆的樣子,就仿佛他不是從遠道跋涉歸來,倒是來趕街子似的。

“啊,認識,認識,都認識……”他望著每一張臉孔,心裏默默地說著:“怎麽能不認識呢?我在孟崩工作又不是十天半月!在這裏待了兩年多了,再不認識才該打屁股呢!於是他一麵仍然和熟人們微笑,一麵就有意尋找著那些在他腦子裏閃過的附近各寨的熟人的影子。如果正好那人也來了,那麽,不管對方是否發覺了他,他都會笑起來,並且,他會自己對自己說:“你看,那不就是他!”

他就這樣走著,一直走到了街子的盡頭,隻要再往右手拐個彎兒,就可以看到那門口掛著“孟崩邊防檢查站”的長條木牌的房子了。可是,這當兒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他,“喂,政委,到底把你盼回來啦!”他回頭一看,隻見遠處土坎上有誰在向他拚命揮手,可是又被哈尼人放在路上賣的一大堆草排攔住過不來。張同走近了兩步,才看出那叫他的人是孟崩的一個中等頭人鮓波宰,便客氣地應道:“是啊,回來啦。你是來趕街子嗎?”說著,他便向土坎走去。

鮓波宰匆匆忙忙搬開幾張草排,伸過那一隻黥滿了圖案花紋的手來,和張同緊緊地握了握,並且操著熟練的漢話連聲說:“辛苦了,辛苦了。”

“街子上的買賣還不錯啊!”張同寒暄著。他知道,鮓波宰對他並非是真的有什麽話要談,他所以要顯得這樣熱情,隻不過是這麽三個原因:首先,他的弟弟現在仍在境外附匪,為了表明他們兄弟間並沒有什麽聯係,他必須多與大軍以及政府人員接近;其次,也可以利用這種場合來向老百姓顯示顯示自己與共產黨的交情;最後,還可以借著這種機會表現他的口才。誰都知道,在孟崩的許多大小頭人中,要數鮓波宰的漢話說得最流暢,雖然他不識漢文。

“不錯,不錯。改成三天一個街子了,生意還是這樣好!”鮓波宰眉飛色舞地應承著,仿佛他正是因為趕街子發了財似的。

“啊?現在不是五天一街啦?”張同心想:“嘿,又是一個新事物!才離開一個月光景,變得好快呀!”

“你咋個還不曉得?哦,對了,對了,你當然不曉得囉,這還是十天前才改過來的新規矩。為了這個,我們孟崩區政府還出了告示哩。”鮓波宰熱烈地解釋著。他不等張同答話,又說:“喏,這位王文書,念給我們聽,還把新規矩、新道理講給我們聽哩!”

張同跟著他的眼光看了看,不知道他指的是誰,詫異地說:“哪位王文書?”“你還不認識他?”說著他飛快地轉了個身,把離他有三、四尺遠的一個背朝著這邊的男子拉了過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政委,這位是區政府新來的文書……”

張同和這個新來的文書拉了拉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文書的手上出冷汗,手指又滑、又膩、又冰涼,以致張同感到仿佛自己剛才是不小心摸著了一條蛇,一陣說不出來的惡心的感覺立刻爬過他的全身,使得他都打了一個冷戰。

“怎麽,原先那個文書呢?”他問鮓波宰,希望迅速找到什麽話題,來擺脫這種討厭的感覺。

“病啦,送到景楠住醫院去了。”

“現在的新國家就是好,病了也不用擔心,生命有保障……”新來的文書在一旁突然插嘴說道。

張同同意地點了點頭,朝說話的人打量了一眼。這個人約莫有三十來歲,一張方方的、肌肉鬆弛的臉,中等身材,穿著一套灰色幹部服,顯得不大合身,沒有戴帽子,長長的頭發不修邊幅地蓬鬆著,有一綹垂在右邊額角上,也就是在這額角上,貼著一塊發黃的紗布。

好像在哪兒見過?麵熟得很哪!張同猛然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這個人,但又想不起確切的時間和地點,以及是由於什麽機緣和他相遇的。他沉吟了一下,又打量了文書一眼。

文書轉動著脖子,幹咳著,似乎是製服領子過於逼仄了,使他很不好受。接著,他搔了搔頭,立刻,那綹披下來的頭發便完全把紗布遮住了。就在這一瞬間,張同忽然留意到,在這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眼中,出現了某種不安的神色,但這種不安也僅僅是那麽一閃而已。那人重新變得沉靜起來,甚至在嘴角上還掠過了一絲傲慢的笑意。

張同捕捉住了這一瞬即逝的閃光和笑意,並且把它們放在心裏反複琢磨著。但他隨即寬慰地想道:不論誰,乍見生人,特別是見到職位較高的生人,總不免有點靦腆不安的。——可不是!他敢肯定是見過這個人的!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個人和某樁不愉快的事情有關係(事實上,這種耐人尋味的閃光和笑意,也加強了他的聯想),可是,究竟是樁什麽事情呢?真該死!此刻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在這幾秒鍾內,張同的腦子裏,每一個細胞都經受了緊張思索的最大痛苦,然而,他失望了,根本沒有答案。他竭力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歎息,相反的,卻笑著問道:“尊姓?”

“我叫王健。”那人微微地把下頦貼近胸前,說話的調子十分平穩。顯然,你從這樣簡潔得體的回答中,是找不到半點值得懷疑的東西的。

張同決定離開他們,便說:“你怕是有什麽事在等著鮓波宰吧?好,好,我也該回去了,不打攪你們。”

一會兒,他走下了土坎,便聽見上麵有兩個聲音在用傣話交談,他們在談什麽呢?他真想知道啊,可是,聽不清,即使聽清了,他也不懂。張同的傣話還很不高明,十句中隻能懂一句半句罷了。

回到檢查站後,他和幾個跑來迎接他的助理員談了談一般的工作情況,接著,他審慎地詢問起關於這個名叫王健的人來。他們告訴他,這個王健到孟崩還不上十天,傣話說得很好,見麵就熟,因此,和老鄉關係搞得不錯。而且,不知怎麽搞的,他幾乎和每個頭人都熟識,特別令人注意的是,一到街子天,他就整天“泡”在人堆裏,東扯西拉的。助理員們所能向張同匯報的,也就隻有這些。

張同有些納悶,剛才一路上那麽好的心情,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革命軍人的警惕性、自己的特殊職責、令人苦惱的模糊的記憶,還有某種難以解釋的預感,都促使他對這個名叫王健的陌生人不能完全放心,他脫下外衣,隨便擦了個臉,便走出了自己的樓房,倚著走廊上的一排欄杆,向遠方凝神眺望起來。這時,深知首長脾氣的助理員們一個個悄悄地退了出去,他們心裏卻全都在思量著:可能問題出在這個姓王的家夥頭上了。

從檢查站的樓上望出去,不但可以看見孟崩壩子裏遠遠近近的五六個寨子,還可以看見界河,這條界河和內地的任何一條小河一樣,沒有什麽特殊出色之處。可是,因為對岸有著李彌殘匪的碉堡和關卡,有著美帝國主義的鉛彈和皮鞭,而這邊卻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的身家性命和我們自幼珍愛的一切,這樣,這條普通的小河就不能不被賦予神聖的意義。人們對於它,就不能不產生一種休戚相關的、願意把命運付托給它的感情;可以拋棄自己的肉體,可以停止自己的心髒的跳動,但是不能喪失它。這些想法像波濤一般在張同的心頭洶湧。他的憂慮的眼光,落在界河的潾潾水波上。他看見陽光像碎金子一樣在河上閃耀,熱風沿著水麵輕輕吹拂,渡口上的菩提樹枝葉婆娑,清閑的船夫坐在沙岸上吹苗子……但就在這小河的下遊,在小河的河曲地帶,兩岸密布著灌木林和刺蓬的所在,水不過齊腰深,隻要不是雨季漲水的日子,隨時都可以涉渡,那是一條走私、潛越國境的最合適的通路。

張同想起了充滿著騷亂的、陰謀與罪惡、血與火的一九五一年。在那三百個緊張的白晝和失眠的黑夜,在這條又窄又淺的界河兩岸,敵人曾經是多麽猖狂啊!那時沒有邊防檢查站,我們的部隊為了追殲到處流竄的股匪,從來不能固定在一個寨子住上三天,因而趕孟崩街子的老鄉,隻是匆匆忙忙地在市上互通一下有無,便趕緊跑回家去躲起來。就是街子天,有時土匪簡直就明目張膽地進來論貨抽稅,在街上鳴槍示威。和他們一道招搖過市的,還有沒有護照的外國人,他們全都是職業的走私能手和情報販子。這批萬惡的吸血毒蟲,曾經肆無忌憚地蛀蝕過我們祖國的邊疆。

“不!你們再也別想過來了!”張同激動地捶著欄杆。他想吐一口氣,然而,當他的目光一接觸到那個彎彎的河曲地帶,他又感到一陣心煩,——無論如何,這片淺灘和這些叢林對我們總是一種危險,應該把它劃為禁區!他煩躁地想著,開始在走廊上踱起步來。

街子散了,喧囂的人聲漸漸平息下來。山居的哈尼人三三兩兩地背著空了的背簍和填得鼓鼓的筒帕回家去了。幾個傣族老大媽挑起了她們的盛米子的壇子和羅鍋,也走出了寨外。從國外來趕街的農民和小販,正牽著牲口向檢查站走來,他們要在檢查站吊銷登記,才過河去。張同看見他們當中的幾個已經走近門口,並且正向著檢查站的樓上指指戳戳,似乎在說他什麽,他決定回到房裏去,避免和這些人打招呼。

不大一會兒,他聽見了樓下值班室裏的人聲,助理員在用傣話和外國人交談,他無意去聽它。他用兩隻手支著辦公桌,低下了頭,眼光遊移在壓著許多照片的玻璃板上,但是,心又重新墜入沉思。

今早在街子上和那個神秘的陌生者邂逅的經過,清晰地重現在他眼前……

為什麽他要用背朝著我?——他不是在等候鮓波宰嗎?為什麽他要突然插嘴,說些一聽就叫人感到不誠懇的話?——我恐怕是有了成見了吧?可能人家的確是感激人民政府呢?那麽,當我瞟他一眼時,為什麽他要驚慌不安?而且,他怎麽又能一下子鎮定下來,甚至於一變而對著我傲慢地微笑?——是呀,是呀,這個……這個人怕就是……我曾經見過的那個!

可是,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我見過他的呢?

一張方方的、肌肉鬆弛的臉……長長的頭發不修邊幅地蓬散著……右邊額角上貼著一塊紗布!……見他的鬼去吧!右邊額角上貼著一塊紗布,我何嚐見過這麽一個家夥呢?

不,還是見過,見過的!張同的頭垂得更低了,他的雙手不再支在桌上,而是反絞在後腦勺上,每個手指都不停地**著。忽然,在他的玻璃板下,出現了另外一組照片,不,是另外一組幻影,其中有一張,浮動著一個人頭,也是方方的、肌肉鬆弛的臉。可是,沒有頭發,頭發被剃光了,同時,右邊額角上也沒有貼著什麽紗布,而是一道長長的刀痕……應該有蓬散的長發呀,應該有紗布呀,然而,它很頑強,就是沒有,沒有……張同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他抬起頭來,幻影消失了,但他猛然間記起了一樁事情。

還是在邊防工作會議正在進行的中途,他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在南方邊境某條公路上,參加築路的一隊勞改犯人組織了一次暴動,因為我們負責看押的人麻痹大意,致使受了些損失。後來,又聽說,經過事後周密的調查偵訊,證明並不是全體勞改犯人有組織地起來反抗,而隻是極少數特別頑惡的反革命分子,利用公路坍方時的緊急局麵,趁機逃跑,除了其中三人正在追緝中外,其餘的都已就地伏法。等到會議結束,他臨走的前夜,主持會議的處長卻特別來找了他一趟。處長攜來三張照片,說:“這就是逃跑了的三個犯人……根據各方麵的條件來判斷,這三個壞家夥一定會設法和匪特接上關係,然後再混出國去,你們孟崩和沽浪這兩個口子要特別注意。除了孟崩和沽浪,別處就沒有他們的路。”接著,處長又揀出其中的一張,輕輕掂了兩下,扔回桌上,“這個家夥,名字叫做唐殿選,在國民黨軍隊九十三師幹過連長,九十三師駐紮在景楠一帶時,他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傣話,他起初跟著李彌出國,後來又假裝自新,回來登記,暗地裏搞破壞活動,被我們發覺了才扣起來的。像這種東西,到了你們那裏就會變成地頭蛇,你要留神,不能叫他漏了網。”因此,張同自然而然地對這張照片看了兩眼,有些特點就進入了他的腦海:一張方方的肌肉鬆弛的臉,光頭,右邊額角上隱隱地有一道刀痕。

“可不能光憑這張照片啊,那邊公安局寄照片來的時候就說明了這是一年以前照的,”處長似乎看出了張同的心思,“不過輪廓總是在的……我馬上叫人把它們翻印幾套,寄給你們,可惜來不及讓你明天親自帶走。”

當時他以為照片馬上會寄來的,可是許多日子了,還沒寄來哩。這使他心裏很懊惱,他責怪著自己:“為什麽當時不更仔細地看看那照片呢?”

張同的回憶像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一股腦兒湧了出來。他覺得剛才的許多疑團都煙消雲散了,不值得再去考慮了。此刻,他已經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快樂地搏動。為了最後證實這位“文書”的真正身份而必須采取的若幹決定,也一個接一個地自動跳上心頭來了。

他跑下樓去,努力抑製著自己的興奮情緒,向他的助理員們簡單介紹了一下有關唐殿選的情況,立刻就給他們布置了幾項工作:上鮓波宰家裏去了解他和王健的關係,以及其他頭人和王健的關係;準備照相機,下一個街子天要設法攝取這位文書的正麵半身相;如果軍區有文件來,立刻送給他看,不得延誤一分鍾。同時,他向大家宣布,他馬上就去找區長,希望能弄清楚這個王健究竟是通過誰的介紹當起文書來的。說完,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出去了。下了石階,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站了站,自言自語地惋惜著:“噯,要是民族工作隊的人沒有下鄉去多好!”

區長過去是個總叭,五十多歲,一臉絡腮胡。他看見邊防檢查站的政委來找他,立刻忙著張羅起來,拿茶杯,搬凳子,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艱難。張同忙說:“我自己來吧!”可是區長卻堅持要招待他的客人,便叫道:“文書,你來幫我一下!”

張同聽他叫文書,連忙搖手製止,低聲向區長說:“不用叫文書了,你若是方便,我們出去談談如何?”

區長看了看張同,仿佛從他的神色和他低沉的聲音中有所領悟似的,便隨著他出去了。走了幾步,張同故意把步子放慢,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回頭看了看,隻見區政府門口伸出來一個腦袋,正是那張方方的、肌肉鬆弛的臉,但它一接觸到張同的眼光,立刻詭秘地縮了回去。張同心中暗暗叫道:“糟了!怕要驚動他了!”

“怎麽,原先的那個文書病了嗎?”張同把話說出去了,才後悔自己太衝動,弄得說話欠禮貌;又想到這當中還不僅是軍隊和政府的關係問題,而且還有個團結上層的問題,於是,心境又冷靜下來。

“是了嘛。”區長的回答很簡單。

“他是什麽病?區長!”

“我……也不了解嘛。”區長搖搖頭。

“這個新來的文書是他介紹的吧?”張同試探著。

“不是嘛。”區長的漢話說得很差,不論用得上或用不上,他一律在語尾上加個“嘛”字。

“那麽是誰介紹的呢?”張同警惕起來。

“這個……他是……自我介紹嘛。”

“什麽?”張同哭笑不得,“你說清楚點,區長,我的意思是問,他是咋個樣子到區政府來的?”

區長吃了一驚,他那突出的喉核在他多皺的脖子上忽上忽下地顫動了好一陣,才說:“我們孟崩找不著這號人才嘛,又要懂漢話,又要懂傣話,還要懂漢文,上頭的公事我又認不得,都是漢字……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嘛,我就找他來相幫幾天工作嘛。”

“哦,是你去找他來的?”

“不是,不是嘛,”區長仿佛覺察到了某種嚴重的東西,趕忙口吃著更正,“是他來找我的嘛……”

“他認得你?”張同追問了一聲。

“不認得,不認得,他在上頭——區長用手往天上一指,張同懂得那意思是說在自治區政府所在地景楠——了解到文書病了,他就來孟崩自我介紹了嘛。”

又是自我介紹!張同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那說來說去,他和老文書還是認得的囉。”

“不了解嘛。”區長搔了搔頭皮,又補充道:“文書沒有給他寫介紹信嘛,——我是說病了的那個文書嘛……”

“他在幹部表上是怎麽填的?有沒有他的照片?”

“沒有,他說是暫時代代的嘛。”

張同完全失望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使這個區長也懂得一點兒對敵鬥爭,懂得一點兒警惕性。他想:事到如今,是既不便公開批評他隨便錄用生人,又不能明明白白把什麽都告訴他,他長歎了一聲。心想:好吧,這回就讓我們用事實來幫助他,教育他吧!於是,便改口問道:“這個文書工作怎麽樣?”

“不錯嘛。”區長也吐了一口氣,他覺得空氣比較和緩些了。

張同咬了咬嘴唇,決定再作最後一次的努力,“區長,依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區長沉吟了一下,可是,他知道的漢話實在有限,終於還是說了一句“不錯嘛。”

這一場不得要領的談話,弄得張同難受極了。他回到檢查站,腦子發脹,心裏又急又煩。幸虧助理員從鮓波宰家裏帶來的材料還多少安慰了他。

原來鮓波宰過去並不認識這個王健。不過,王健對他卻大獻殷勤。他看見鮓波宰四十開外了,還沒有個兒子,便勸他們夫妻吃一種藥;據說這種藥靈得很,一服即可得嗣,可惜的是這種仙丹中國不能出產,“那邊,外國地麵一定有賣的,你何不捎信叫你兄弟代你買一瓶呢?來來來,我給你寫信,你隻要告訴我地點就行了。”據助理員轉述鮓波宰的話——王健當時就是這麽說的。

“後來呢?”張同追問下去。

助理員不自覺地模仿起鮓波宰的語氣,接著說,“不好囉,不好囉,我寫信勸他回來自新,他信都不回,他咋個還會給我老婆買生兒子的藥?不好!政府曉得了問我,我咋個說?”

“不要緊,這有什麽關係?”助理員又把王健的話說了一遍,“公是公,私是私,政府還能叫你兄弟不和、六親不認麽?你放心!我大小也是個政府的幹部嘛,共產黨的政策我比你清楚,快來快來,告訴我地點,我給你寫。”

張同漸漸收斂起笑容,眉頭習慣地皺成一堆。他一邊聽著助理員的匯報,一邊思索著。他想:“敵人的模樣是愈來愈清楚了”。

“……鮓波宰始終沒有讓他寫,也沒有告訴他地點。”助理員結束他的匯報時,順便發表了一些個人的感想:“我看,鮓波宰這個人表現得還不錯,不過,王健這家夥似乎很急,到處抓,總想通過上層找到國外的關係。”

張同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助理員便退出去了。

“不!他跑不了!我們要看住他,必要的時候就先下手!”許久,張同才斷然作出決定,邁步走到桌前,擬了一份向上級請示的電報。

第二天上午,張同又接到了新的情報。說是昨天黃昏時候,有人看見區政府的文書到界河邊上“散步”,並且找著渡口的船夫聊天。

“聊了些什麽了”張同急忙問道。

來作報告的助理員迅速答道:“他先問:‘河裏魚多不多?’又問:‘哪裏好遊水洗澡?雨季漲水的時候,水大不大?’最後還問:‘除了這個渡口外,就沒有旁的渡口了麽?’就是這些,這都是船夫親口告訴我的。”

“這個船夫可靠不可靠?”張同懷疑起來。

“政委同誌,你忘啦?這個船夫一家都是積極分子,男的是民兵,女的是‘婦女會’。”

張同考慮了一會兒,便把幾個助理員都召集攏來,開了一個會,一方麵是讓大家再湊一湊材料,另一方麵是要每個人都動動腦筋,出個主意。你一言我一語的,這個會開了半個鍾頭;最後由張同歸納了一下,同時也說了說他自己對情況的估計。

“剛才大家都說過了,敵人這兩天活動得特別厲害,——現在,我們可以設想兩種情況,加以判斷,第一種情況是:王健和唐殿選本是一個人,那麽,我敢說,唐殿選之所以在孟崩駐腳,那是迫不得已。你們想想看,在內地,他怎麽能站得住腳?事情很明顯,他的目的是到國外去投奔李彌!……孟崩這個地方,不過是塊跳板……剛從勞改隊裏跑出來,需要喘一口氣,同時,順便到各處鑽一鑽,看看是不是能在這邊就找上‘電線杆’[1],接上關係。當然,如果竟然讓他接上了關係,又不碰上咱們,也許,混得好,他就長期在這裏混下去,作殘匪的耳目。同時咱們更應該警覺到的是:唐殿選之所以混進區政府當文書,那是有企圖的。他想乘機搞點什麽花樣,做出點成績來,等找上‘電線杆’,接上了關係,說不定還能撈一筆。這是一。此外,“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即便王健和唐殿選是兩個人,那麽,這個王健也絕不是什麽好東西,看樣子,是打算跑,要有行動,遲早也不出這兩三天。因此我說,我們大家都得動員起來,界河拐彎的地方每天要加派一個哨,渡口也一樣……我擔心的是,就怕等不到下一個街子天,相照不成,唉,不知道為什麽軍區還不把他的照片寄來?”張同稍停了一會,忽然目光炯炯地問道:“誰和區政府的衛生員熟悉?既然照片暫時來不了,那我們就要了解一下,他右邊額角上為什麽要老貼著塊紗布?到底是生了癤子還是碰破了皮?”說到這裏,他嘲弄地笑了笑,“這樣,我們就完成了最後一步工作,如果那是一種偽裝,我們就不客氣,逮捕他!”

“誰去執行?”他再問一遍。

“我去執行,政委同誌,”一個助理員站起來,“衛生員是個青年團員,不會出問題的。我會告訴他這全盤的情況,叫他懂得責任重大……”

“不,”張同厲聲打斷了他,“為什麽要告訴他全盤的情況?隻要對他說:我們需要了解這一點,僅僅這一點,就夠了。這樣,就既不會駭著他,也不會駭著了敵人。”他做了個手勢,叫對方坐下後,又繼續說下去,“應該提醒這個衛生員,愈是用隨便的方式愈好,最好是像開玩笑那樣……”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像張同預料的那樣,王健仍舊留在孟崩。顯然,他是在等待下一個街子天,他還準備做最後一次掙紮。至於逃犯唐殿選的照片,則在他們散會後就收到了。唐殿選的照片,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王健就是他的化名。隻有委托衛生員辦的那樁事,還不曾動手。據助理員說,原因是衛生員“一開始就從心裏討厭這個文書”,因此,得有一段時間讓他去搞好交情,不然的話,“玩笑怎麽開得起來呢”?但隻要紗布一天不揭掉,張同就一天有顧慮。他想,既然王健已經混進了區政府,那麽,要逮捕他,就必須十拿十穩,否則,萬一出了個差錯,在這個邊疆兄弟民族地區,影響就太大了。同時,還必須盡可能逮活的,“要知道,和他一道逃跑的還有兩個哩”。他又把自己的這些思想,告訴了隨時都和他保持接觸的助理員們。

終於度過了焦躁不安的最後一夜,又輪著孟崩的街子天了。張同為自己選擇了一個隱蔽的地點,從那裏可以看見整個的街子,但街子上的來往行人卻不容易發覺他。為了消磨時間,他買了一串黃瓜,心不在焉地連皮帶肉地啃著,但眼睛卻在人群中緊張地搜尋。不一會兒,他看見衛生員陪著王健過來了,王健的眼神很不安定,左顧右盼地似乎在尋找什麽人。他竭力想擺脫衛生員,對衛生員的搭訕很少答理。張同等他走到了合適的位置後,喀嗒一聲,便把罪犯的臉相收進了鏡箱。

忽然,王健和鮓波宰碰在一起了。他和鮓波宰嘰咕著什麽,可是,鮓波宰卻不理他,扭頭和別人打起招呼來。立刻,鮓波宰就消失了蹤影,王健愕然地站在原處,目光陰沉地向四麵掃視。然後,他也甩開衛生員,獨自向街子的另一端走去。張同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他覺得很有趣,心想:“隻要我們工作得好,匪特在群眾中一定是孤立的,沒有一個正直的人願意受他欺騙,要消滅這幫遊魂是完全有把握的。”他想把這些思想告訴誰,可是,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街子散了以後,張同深切地感覺到:最後一幕快要開演了。王健在今天毫無收獲,完全的絕望必然會增強他冒險越境的念頭。無論如何,敵人是要試一試的。不過,他還沒有想到,他回到檢查站時,桌上就有一封回電在等著他:“立即逮捕。”

於是他帶著幾個人,立刻趕到區政府。一看,王健的房門上了鎖,仔細一聽,裏麵卻有人在喘息、呻吟。他們把門砸開,看見衛生員倒在地下,滿嘴鮮血,一張掀翻的桌子壓在他身上,但在他手裏卻緊捏著一塊肮髒的紗布。一切都明白了,敵人已經逃跑!追!張同立刻衝了出去,其他的人也緊緊跟在後頭。

張同他們就像旋風一樣跑著,寨子被他們丟在後頭,田野被他們丟在後頭,緬寺被他們丟在後頭,塔井被他們丟在後頭……追呀,追呀,一直向界河追去!

王健,不,這時我們完全有理由直呼他本來的姓名了,唐殿選在前麵奔跑著,顛簸著。就要落下去的太陽從背後照著他,使他永遠擺不脫自己的長條的黑影。他跑一陣,又回頭看一眼。忽然,他嗥叫起來,像一頭負傷的落荒而逃的狼。河曲地帶的哨兵逼過來了,唐殿選抱著頭,踉蹌了幾步,轉身又沿著河岸向渡口跑去。可是,船夫卻早已把船**到河心去了,而且,那棵菩提樹下,似乎也閃著刺刀的寒光……唐殿選又猛然急轉,再往叢林衝去。然而,他被自己的褲腳絆了一跤,等到爬起來時,張同等一夥人已經撲到了跟前。

唐殿選從腰間拔出匕首,一麵注視著追來的人,一麵一直倒退……

“站住!”張同厲聲喝道。

唐殿選仍然在一步一步倒退,張同他們圍成半圓形逼上去。

突然,唐殿選把匕首向著張同投過去,張同一閃,匕首落在草地上,一個助理員趕上來,一腳把它踢得老遠老遠。

唐殿選臉孔慘白,轉身跳入水中。

“開槍!”張同一聲令下,三、四顆子彈便帶著撲哧撲哧的急響鑽進了波浪。

水上浮起了一攤攤的汙血,界河的水流立刻把這些汙血挾走。在下遊不遠的地方,在河曲附近的淺灘上,波浪噴著憤怒的白沫,擲它,打它,這些卑鄙的罪犯的汙血立即化為烏有了。

唐殿選仍然帶著瘋狂的絕望,拚命地遊著,而代表祖國和正義的槍彈,也毫不放鬆地追擊著。

唐殿選掙紮著,在快要遊到界河一半的地方,才慢慢地沉沒下去。片刻之後,那家夥又**著浮了上來,他伸出一條胳膊,攀住了對岸的外國土地,摸索著,終於抓著了幾根外國的水草,希望這幾根脆弱的水草能夠挽救他的卑劣的生命。他把頭探出水麵,然後,打了一個響噎,便再度沉入水底,向著下遊流去。

張同他們站在岸上盯著那具惡貫滿盈的屍體,直到它在水中消失。

一個戰士跺了跺腳,說道:“狗東西!便宜了他!沒有逮住活的!”

張同看了那戰士一眼,心中升騰起一個莊嚴的思想:“誰要背叛祖國,祖國的土地也絕不收容他!”

選自《國境一條街》,群眾出版社,1957年

[1] 美蔣特務打入我國境內,設站相連,企圖深入後方,這種潛伏的破壞分子名之為“電線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