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已經報告了馬同誌

在這個省城裏,情人約會的地方,大多數是工人文化宮、八一公園和其他舞會的場合。但廖月娥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些場合,她選擇了贛江的江涯,下沙窩搗衣的亂石堆旁。

她已經等了許久了,張長發還沒有來,身邊又沒有表,也不知是自己過於早到,還是對方耽擱了,時間像一條無腳的蟲在心頭上爬行。

她帶來的幾件衣服已經洗完了,但是還看不見他的影子,她伸著頭,用兩隻細眯的眼睛向岸上樹叢小道眺望。5月的江風是很大的,波浪掀起有二三尺高,嘩啦啦地狂叫著。浪花濺在洗衣的石頭上,把她的洗衣棍卷走了,洗衣棍在水裏時而漂浮,時而沉沒,這個動**不定的情景,正像她這時的煩悶的心情一樣。

廖月娥的遭遇確是很苦的。她是湖南嶽陽人,小的時候父母雙亡,被叔父賣了,轉了幾個彎,賣到王胡子的家裏,這是解放前一年。那時,她17歲,王胡子逼她當暗娼,開初她不肯,在大棒子的威迫下,她終於逃脫不了這非人的生活。王胡子這老家夥也侮辱過她。解放後,受苦人們都翻了身,她始終未掙脫枷鎖。當然,客是不接了,大棒也不挨了,但王胡子想要她當小老婆,整天嘿嘿嘿地對她笑,隻等老姘頭咽下一口氣,就要和她辦結婚手續。

從五二年春天開始,她斷斷續續地參加了街道的居民組活動,街幹部們都很關心她,常常找她談話,勸她找個生活出路,找個可心的人。後來她在街道居民會上,認識了張長發,兩個人慢慢地有了感情。張長發是個忠厚老實人,30多歲,還沒有娶妻子,過去當了十幾年編席苦工,解放以後日子才好起來,參加了手工業合作社,還當了小組長。街坊鄰居們知道了月娥和長發要好,都很讚成,隻有王胡子氣得了不得,提起這件事來胡子都撅到天上去,背地裏到處說破壞話。

她對政府的政策雖然不全了解,也知道一些,她確實想跳出王胡子家這個苦海,和張長發一起過幸福的日子。張長發也不斷地對她說:“快點結婚吧,跳出苦海!”她每次聽了隻是點點頭,但馬上內心裏又湧上了一團黑雲,把她這個幸福的希望吞沒了,她內心隱藏著恐懼,怕跳出苦海後會遭到更大的不幸。她的更大的不幸是什麽呢?難道是王胡子陰險的“嘿嘿嘿”嗎?不,不是的。那更大的不幸就是她平常眼睛黑昏時看見的一個持著手槍對著她胸膛的不相識的人。

廖月娥對王胡子家裏的秘密情況並不清楚。解放前隻聽說盧姐夫有個什麽“電機子”存放過。這“電機子”是頂頂重要的,來往的人表麵上不三不四,骨子裏都是些用錢如撒豆、翻臉不認人的家夥,腰裏常別著手槍。解放後這些人似乎是沒有了往來,但也有個賣炭的丁老板有時到他家裏來照個麵就走了。那個人一臉橫肉,眉毛像兩把刀似的。姐夫姐姐上了羅霄山,姐姐還來了兩次,都是黑天來,黑天走,鬼鬼祟祟的……反正都不是好人。這一切給她構成了一個陰森森的印象,她覺得自己的處境是在地獄裏,生死八字攥在別人的手裏,因之,她不敢向外露一句。張長發是她心上的人,但有時也隻吞吞吐吐說一點苗頭。

“為什麽還不答應和我結婚呢?”張長發時常這樣問。

“咳……”

“你怕王胡子嗎?現在有人民政府呀!人民政府會鎮壓反革命分子的,你應該……”

“我……”

“你應該檢舉他們!”

“這……”

張長發不知這樣問了她許多次,廖月娥也被追問得沒辦法了,她含著衷情和淚水,告訴張長發:“王胡子的女婿是個特務,現在住在羅霄山聖母塘東山坎,如果我要得罪了他們,我死了不算什麽,反連累了你。”她說到這裏抽咽地痛哭了,淚水像泉湧似的,她還再三再四要求張長發不要講出去。

廖月娥沉浸在可怕和不安的回憶裏,張長發什麽時候坐到她的身邊,她也不知道,當張長發拍著她的肩膀,她才又悲又喜地抓住了張長發的手。張長發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月娥,這回你可不用顧慮了,現在政府號召我們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上次你說的那個特務,我已經報告給公安局的馬同誌了!”

“這……”廖月娥無力地縮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