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規勸進香人,崔九銘整整忙了大半天,連午飯都沒吃。他把寺內的人群勸走,又奔走於寺外的山坡石路,逢人便說,遇人便講,甚至到寺下的香燭集市上遊說,第一次動用他身為夕峰寺管理處顧問的權利,告訴小販們明天再來此做這種生意,他就要派人查繳歸公。當他從山下回來的時候,已累得麵色如灰,額頭帶汗,一頭倒在小石屋的磚炕上哼哼起來。

陳庭馬上端來水碗,裏邊確實是沏的大料籽兒。

崔九銘不喝。

陳庭又親自在石屋外的涼灶上,替他熬好了米粥。

他不吃。

崔九銘病倒了。

深夜,他在昏睡中,還含混不清地念著咒語:“……吾太佛彌勒,吾太佛彌勒……”

陳庭一直坐在炕上,摸黑守護著崔九銘。他摸著崔九銘的額頭,不燒;按著崔九銘的脈搏,正常。心想,這個怪人在打什麽主意?是真病了,還是裝的?

突然,陳庭的思緒又轉向了白天崔九銘和唐納先生的對話,不由得將這兩個人陰陽怪氣的對答,同《宛平縣誌》上的另一段記載聯係到了一起:

……載洵入葬夕峰寺附近的享殿不久,地宮被盜。刑部聞夕峰法師智先所報,隨即派兵追緝。刑員勘查盜墓現場時,見石券結構已破,重門洞開。地宮內除屍骨尚在,殉寶無存。據智先法師提供,除熊兒寨佟萬昌,無人能開此門。遂,緝捕佟萬昌。怎奈佟萬昌大刑俱遍,鐵口無招,又查無實據,隻好以泄露秘訣之罪將其正法。自此,又一盜寶之案高懸。計,此次失盜珍寶,價值白銀三百萬兩有餘……

陳庭想抽煙,又怕崔九銘怪罪,便輕手輕腳走出石屋。

他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凝視著繁星密布的夜空;麵對黑乎乎的荒園,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崔九銘與怪風無關,怎麽人們偏偏把他與怪風聯在一起?崔九銘心中無鬼,為什麽對外來人這樣戒備?唐納和崔九銘相見,為什麽來者不善,答者有回?是崔九銘知道先師智先誣告有愧,惟恐唐納報複,還是唐納的先父確實該殺,怕崔九銘揭其身世,有損名譽?……

突然,陳庭聽見崔九銘渾噩地歎道:“算我有罪!把我抓起來吧!喔……”

這怕人的夢囈,再加上眼前漆黑恐怖的荒園,不禁使陳庭下意識地抽身退至牆角。就在這瞬間,陳庭眼前一亮,猛地想到:對,應該把崔九銘好好地保護起來……他所以果斷地作出這個決定,是因為崔九銘放聲哀歎的同時,他猛地從絞盡腦汁的思索中,悟出了一條清晰的結論:怪風可能真的不是自然形成!若是同冷熱二泉有關,能開泉生風的,除了佛門,不是還有工匠嗎?

陳庭興奮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悄然回到屋中,躺下睡了……

趁早飯已做好的當兒,潘冷月親自坐鍋加水,臥了兩個雞蛋,揪進一團麵片,做好了香噴噴的一大碗熱片兒湯。她把圍裙一撩,墊在碗邊,衝嚴萍說:

“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了,在這兒幹不挺好嗎。走,跟我把這碗片兒湯給那個老和尚送去!昨兒晚上臨走時候,聽說他病了,怪可憐的!”

“昨天下午不是還滿山坡跑著嗎?”

潘冷月邊走邊說:“到歲數啦!七老八十,立秋的樹葉兒,窗戶上的紙!禁不住風吹雨打。這把子年紀,還招神弄鬼,何苦來。”

嚴萍眼睛一轉,說:“我不信他會招神弄鬼!我就不明白,他現在是夕峰寺的住持,還是管理處顧問,窮折騰對他有什麽好處?再說,他真那麽神嗎?真會興風作怪?”

潘冷月責怪地掃了嚴萍一眼:“喲,我的妹子,你可別拿武大郎不當神仙!夕峰寺的和尚,曆來都有兩下子!崔老頭子讓貧下中農給管製了這麽多年,能沒個想法?起碼是想顯顯他的神氣兒勾來更旺的香火!”突然,她把頭湊到嚴萍眼前,小聲說:“聽說,起怪風那天,他帶著九龍山那個徒弟上浮屠林了!”

“你聽誰說的?”嚴萍一驚。

“反正有人看見了!政府也瞎了眼了,把個糟老頭子請回來興風作怪!把他抓起來,保管就安寧了。”

嚴萍放慢了腳步,直勾勾望著說得興致勃勃的潘冷月,心中暗想:這是個消息靈通、愛說愛道的人。我何不從她這兒追根尋源,找出傳言的來龍去脈?

這時,她倆已經走到石屋跟前。潘冷月回頭衝嚴萍喊起來:“快走呀!我一個人可不進去!”

她倆還沒走幾步,石屋門砰地被拉開了!崔九銘晃晃悠悠地從裏邊走出來,瞪著潘冷月,厲聲地說:“老僧還沒到斷絕香火求人施舍的地步,用不著別人可憐!別總在人後冷言熱語的就算是修行了。請端回去吧!”

這時,陳庭也站在門裏,仔細地觀察著這情景。

嚴萍莫名其妙起來。她看看崔九銘陰冷的臉色,又瞧瞧潘冷月尷尬的樣子,十分詫異。

——這個老和尚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人家好心好意來關心他,為什麽這樣以怨報德?

就在這一瞬間,嚴萍看見潘冷月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瞪著崔九銘,大聲叫罵起來:“明明是一雙幹鞋淨襪,我為啥偏要踩你這臭狗屎?姑奶奶端回去喂雞,還能向我咯咯幾聲下個蛋呢!犯不上抬舉你這個萬人恨的鬼和尚!”她說完用肩頭一拱嚴萍,“走!回去。瞧他興風作怪還有幾天蹦躂頭兒!”

崔九銘被氣得渾身顫抖。他後退幾步,扶住門框,抬起另一隻手,哆嗦著指著潘冷月的後脊梁,甕聲甕氣地喝道:“站住!”

潘冷月猛地一回身,冷笑著問:“怎麽著,你是讓神把我拘了去,還是讓鬼把我捉了去?告訴你,我可不怕你那招神弄鬼的一套!”

突然,崔九銘神經質地狂笑起來。他用可怕的腔調質問著潘冷月:“你身為婦道人家,哪兒來的那麽大的火性?又哪兒來的那麽大的膽量?是我招神弄鬼,還是你鬼使神差?”

潘冷月急了。她猛地將手裏端著的碗連湯帶碗地往蒿草裏一扔,叉著腰衝崔九銘還擊著:“讓別人評評這個理!我好心好意端著碗湯來看看你,你反倒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還算人嗎?氣急了,我就告你裝神弄鬼,興怪風來嚇唬人!”

不料,聽了潘冷月這幾句話,崔九銘反倒平靜些了。他向前邁了兩步,逼視著潘冷月:“你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既沒說過話,又沒共過事,你憑什麽端碗湯來看我?你說我裝神弄鬼,我是這兒的法師!名正言順!你說我興怪風來嚇唬人,好,我還興定啦!看誰敢在深更半夜再跑到浮屠林……”

崔九銘的話還沒說完,陳庭騰地邁了出來,一伸手把崔九銘拖進屋裏。崔九銘哪裏肯善罷甘休,他掙脫著陳庭的拉扯,大聲喊著:“讓我說完!讓我說呀!她不是什麽好東西!”

潘冷月也不示弱:“你是什麽東西?我跟你沒完!”

站在一旁的嚴萍,不想相勸。她覺得這場爭吵來得太突然、太蹊蹺。她不明白,為什麽陳庭要從中作梗呢?讓他們吵下去不是更可聽出些線索嗎……

這時,石屋的門開了。陳庭守在門口,瞪了嚴萍一眼,說:“小同誌,麻煩你,請轉告一下管理處的同誌派個車來,老師父神經不太正常!”

“好,我馬上去!”嚴萍會意地拉著潘冷月走了。這時,她看見古建隊的職工正站在遠處看熱鬧。

佟澗川撥開人群衝她倆走來:“冷月,怎麽搞的!得罪他,你還想不想在這兒幹了!”

“不幹了!瞅他那個渾勁兒,我受不了!”

“胡鬧!別說了!”

嚴萍順勢提起向他借車的事,並借機告訴他,自己也想回舅舅那兒看看。佟澗川馬上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