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縷黑絲

洪福的話,句句有理中聽,尤其能說出霍桑未曾說出的話,使我欽佩不已。心中想霍桑為什麽這樣不幸,初次對付這件盜案,就碰到這樣強勁的對手!難怪他心中有顧慮,怕受到牽製。現在仿佛是兩雄在一起鞭馬馳騁,誰都想爭先,縱然霍桑占了優勢,但是要想獨占鼇頭,恐怕做不到,是不可期望的了。這對霍桑來說豈不是大大的不幸嗎?

我邊思索,邊用目光斜視他們兩人。霍桑的臉色大變,目光凝視在地上,搓著雙手,還聽見指節的彎曲聲,一會兒又用手撫摸著下頦沉思,那沮喪失望的臉色,一望而知。洪福卻是滿臉得意,一勝一負,似乎早已定局。我看在眼裏,實在覺得不安。

隔了一會兒,霍桑緩緩地說道:“你的高見確是符合情理,我十分佩服你的才藝。我羨慕你的機警,確實名不虛傳。”

洪福露出得意的表情,說道:“這不過是我的推想而已,先生不要過獎。那麽先生你有何高見?”

“我的意見與你相同,偷盜不是外賊。”

“那麽,有什麽證據沒有?”

“我曾搜尋了一下,暫時還沒有獲得。”

洪福笑道:“可是我已獲得一些證據了。”

霍桑正色道:“當真?你獲得什麽證物?”

“我得到一雙破舊緞麵皮底鞋,鞋子長六寸,跟地上的腳印比較,完全吻合,鞋子似乎是屬於偷盜的人的。”

“呀!獲得這件東西,就可以追蹤捕緝盜賊了,你在哪裏得到的?”

“我在雜草堆裏找到的。”

“亂草中?是不是後門出去的亂草?”

“不是,廟堂後麵也是野草滿地。”

“那麽你是在什麽時候發現的?”

“今天吃過午飯以後。看來強盜帶了贓物逃逸,卻丟掉這雙鞋子免得被查出來。”

霍桑沉思了一下,說道:“我有點糊塗了,因為沒有看見。你也能識辨那雙鞋子?”

“我知道,因為這是我主人的東西!”

霍桑大驚,轉動著灼灼的目光,閉口不說話。我當然也是非常詫異。

洪福又說道:“先生是在奇怪我這樣的說法嗎?這雙鞋子當初是我主人穿的,但等到破舊,就換了個鞋主,一切就當別論了。”

霍桑說道:“你主人把舊鞋送給了什麽人?”

“送給馮二,就是最近被辭歇的園丁馮二。馮二身材矮小,主人的鞋子他正可以穿。每逢主人有舊鞋,總是送給馮二的。”

“這樣說來馮二是盜案的主犯?”

“很難說,但是看情勢,可能像先生所說,他是主犯。這個人平時行為惡劣,嗜賭如命,負債很多,債主經常催逼上門,為了這個緣故,主人生氣,就把他辭退趕出了家門。”

“這一點很可疑。你對馮二還找到其他的證據嗎?”

“我曾聽說,主人把他驅逐之後,他暫時住到轎夫董三兄弟的家中。案子發生前一日,看廟人胡大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在巷口徘徊,雖然沒有看見他的相貌,不過從外表看去,很像馮二。”

霍桑想了一下問道:“我想馮二與董三相識,這中間大有關係,你以為怎樣?”說完話,霍桑的目光注視著洪福,神氣像等對方給予嘉獎。

洪福點頭說道:“一點不錯,前天晚上我伴主人出去看戲的事,董三當然知道。誰知道那時候馮二不預伏在他的家裏?偶然得到主人出外的消息,就乘機潛來盜竊。所以我很懷疑!”

霍桑點點頭,忽然問道:“馮二識字嗎?”

洪福說:“不但識字,而且還會書寫算賬。”

霍桑說道:“這就對了,這人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洪福聽到這裏,忽然微笑不答,之後又說道:“我不知道。”

霍桑立刻說道:“難道你怕我搶奪你的功勞?錯了。我不是職業性的偵探,而且也不會如此卑鄙,做此醜行。你說出來,絕對沒有妨害。”

洪福立刻說道:“我不是疑心先生要奪功,實在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因此,該如何進行,還未曾有打算。不過有一件事要忠告先生,先生既然知道強盜不是江南燕,應該明確告訴警察局,撤去防守的警察,不要徒勞無益,這樣反而使盜賊在後麵竊笑。這也可以使這批警探們增加些經驗。”

霍桑道:“這件事你盡可以辦到,根本不需要我。”

洪福說道:“我區區小人,哪能及得上先生,我去講反被他們駁斥。昨天警探還向我主人查詢兩位是什麽人。主人說先生有東方福爾摩斯的聲譽,他們聽到後十分仰慕。如果先生現在指出他們的錯誤,我相信鍾警探一定從命。”

霍桑有點羞澀地說道:“我生性遲鈍,卻負有這樣的虛名,真是慚愧之至。”

霍桑說完,斜視洪福,洪福低頭,臉上還留著一絲笑痕,一邊解開黑綢的棉襖長褲,準備去洗澡。於是出現片刻沉默,我看到這樣的場麵,實在覺得難堪,但是也無法可施。

一會兒我對霍桑說道:“已是兩點三刻了,我要到學校去,你回家嗎?”

霍桑本來有點進退兩難,聽見我的話,仿佛獲得皇帝的諭旨一般,立刻起立整衣,向洪福道別。離開浴室,我直接去學校上課,霍桑說再要去孫家走一次,還不想回家。因此我們分道各走各的路。

一小時後,我教完課回到家,看見霍桑已先回去,一個人斜坐在椅子裏,兩隻手扶著頭,好像在打瞌睡。我進去時,霍桑依舊不聲不動,似乎沒有覺察。

我呼叫道:“霍桑,你因疲倦在做小休?”

霍桑聽見我的叫聲才抬起頭來。我對他一瞧,不禁嚇了一跳,他的臉色深沉而帶呆滯,目光現出十分懊喪,和平日的狀態完全不同。

霍桑說道:“我不是疲倦小睡,我在深思。”

我說道:“我看你的神色,知道你在深思。剛才你看到守根沒有?”

“沒有。”

“為什麽?難道他出去了?”

“不是,我沒有進去看他。”

“那麽你再去幹嗎?為什麽這樣憂悶?”

“我去觀察孫家的後麵,想證明一件事,但完全超出我的推測,所以有點憂悶。”

“你想證明什麽事?”

“請你現在不要查問,今日我有點被搞得糊塗。現在我被困在疑陣中呀。”

霍桑說完,又把頭低下去,似乎不喜歡我進一步地查問。我的朋友有一種特別的性格,做一件事,如果還未成功,他往往保守秘密,不肯宣布,多問反惹他不高興。我試過幾次,完全了解他,因此不敢多問以免影響他的思路。

於是我轉移話題,問道:“你覺得洪福怎樣,有什麽評價?”

霍桑說道:“這個人很聰明,非庸碌之輩。”

“他述說的一切是不是合乎情理?”

“我對他還佩服。”

“照你的測度,跟他一起處理這件盜案,你能勝過他嗎?”

霍桑突然睜大了眼睛對我看,聲色俱厲地說:“我正在苦思冥想,我如何說得勝過他的策略,不然,無論是否我名譽掃地,你也一樣為我而蒙受羞慚。難道你忍心見我狼狽失敗嗎?”

我說道:“當然我不願意你失敗。所以我的意思要先下手為強,不可失掉時機。我有什麽地方可以效力?”

霍桑微微有點生氣,說道:“多謝!隻要你不多說話,保持靜默,不多囉嗦。讓我安寧片刻,就謝謝你了。”

我聽到這裏,立刻離開書房,不敢再發問,自討沒趣。雖然如此,心下仍是惴惴不安,為我的朋友偵查這件盜案的成敗而擔心。想到洪福所講的,似乎他很有把握,不難抓到真的強盜。而霍桑至今還在苦苦思索,還沒有得到線索,相互比較差得太遠。假使不幸洪福搶先,霍桑失敗,這豈止是白白辛苦,白花心思,還要蒙受羞慚,真是不堪設想。我的朋友一向好勝,他做事,總是爭先而不甘落後。要是洪福獲勝,第一次嚐試就告失敗,他既羞又怒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實在不忍再想象下去。

這天傍晚時分,霍桑獨自留在書房中,不許人進去。我聽見他在裏麵有時高聲唱歌,歌聲粗糙很不和諧,看來借此發泄心中的鬱悒,有時又在拉小提琴,可是琴聲卻抑揚頓挫十分悅耳。霍桑喜愛音樂,不論中西樂器,像鋼琴,黑管,甚至中國的洞簫都歡喜學一點,但並不是他的專長。他最擅長的就是拉提琴,認為聲音幽雅,別有一番音致,不像其他的樂器喧鬧刺耳,所以他提琴奏得最好。但並非經常拉奏,當他覺得鬱悒無聊時,就拿出來自我消遣一番。今天又在奏琴可以知道他心情不佳,思慮之深必須用提琴來**。良久,霍桑停止歌唱,獨自從書房裏出來,不告而別。我私自揣度,一定是他心中有鬱結,此刻可能到城牆上去散散心。

差不多到晚飯時分,霍桑才回家,我觀察他的臉麵,似乎還沒有好消息,我心中極不安,又不敢開口詢問。大家就座吃晚飯,他的食量銳減,吃不多就停止。吃完後,我們麵麵相覷地坐著,大家抽著煙保持沉默。我看著他淒淒然表情,正想找個適當的字句安慰他。霍桑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若有所悟。一會兒他戴帽披上衣服,並從懷中取出電筒放在包囊中。又對我說道:“包朗,我突然有個想法,一定要出去驗證一下,成敗在此一行,請稍候。”說完就匆匆大踏步出去。我聽他這麽說大為高興,看情形他有了轉機,可能成功。成敗關鍵就在此一舉。但願他這一次去有所收獲,能夠成功。實在講,我腦海中不敢存有“失敗”這個念頭。大約一小時後,霍桑才回家。我趕忙迎上前去,急不可待地問他:“事情如何?可以成功嗎?”

“大致差不多,不過還有一點,須要研究一番。請你暫時忍耐,明天早晨我一定告訴你。”

“能不能告訴我,你剛才到什麽地方去,獲得些什麽東西?”

初起他有些為難,之後允許我的請求,才從內衣的口袋裏拿出兩個小紙包,先慢慢拆來其中的一個,動作十分鄭重。

他說道:“包朗,你來看,我今夜所獲得的關鍵證據,就是這件東西。”

我偷偷地看這張紙,空無所有,還以為他有意跟我開玩笑,但再注意審察,方始發現紙中好像有一條黑線。噢,原來是一根黑色的細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