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眾生皆苦,你是草莓夾心糖

我猜那個人一定是草莓味的,

那麽苦的生活都被他弄成甜的了!

陸驍,你快回國吧,我想請你吃草莓味的棉花糖,真的很甜。

91)

一整個寒假俏俏都格外安靜,不是在臥室裏看書做題,就是在廚房學著做飯做菜,把餘建國感動得眼淚汪汪,深覺一身廚藝後繼有人,恨不得傾囊相授。

白太後和餘笙一人一把瓜子,盤腿坐在沙發上,邊嗑邊聊。

白太後故意道:“好久沒看見陸驍了,你問問他什麽時候有時間,讓他來家裏吃頓飯吧。”

餘笙知道太後是在變相地套他的話,嘴皮子一翻吐出兩瓣瓜子皮,道:“跟著導師出公差了,明年春天才能回來,沒時間赴您的鴻門宴。”

太後“哦”了一聲,心道,原來是異地了,難怪表情這麽苦。

和煎炒烹炸相比,俏俏更喜歡做點心。椰蓉紅豆、紫薯糯米,搭配一杯伯爵紅茶來調和口感。窗外有雪,窗內是柔軟的羊毛毯子和讀到一半的外文詩集,俏俏半躺在飄窗上給陸驍發信息,跟他分享她剛剛讀的詩——

It was many and many a year ago

In a kingdom by the sea

That a maiden there lived whom you may know

By the name of Annabel Lee

出差前,陸驍推薦了不少原文詩集給她,讓她且看且背,既練口語,還能記住不少單詞。俏俏很聽陸驍的話,奈何心性不定,兩行還沒看完就哈欠連天,在電話裏軟糯糯地跟陸驍抱怨:“讀不進去啊,怎麽辦?”

陸驍正在機場候機,說:“你等等,我找個安靜的地方。”

時值傍晚,透過大廳裏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見恢弘的日落西沉,空氣裏浮著隱約的海浪聲,風和雲都很軟。

陸驍站在窗前,身後是空無一人的連排座椅,他說:“葉芝的詩用詞相對簡單,你可以從他的作品看起,我隨便挑一首念給你聽吧——”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陸驍的聲音本就偏低,刻意沉下時,魅力加倍,如同蠱惑。

聲音實在太過好聽,俏俏莫名想起他垂下眼睛溫柔微笑的樣子,眉宇間是神明贈予的英俊倜儻,瞳仁裏倒映著繁星的顏色,笑一下,春雪消融。

陸驍輕輕念完最後一句,笑著問:“還覺得詩集難讀嗎?”

俏俏耳尖微紅,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徹底亂了頻率。

她忙不迭地搖頭說“不難不難”,恨不得跑到雪地裏去打個滾,降一降臉上滾燙的溫度。

自那以後,俏俏手邊總是備著一本詩集,閑暇時翻一翻,自動帶入陸驍的聲音和臉,無論多無趣的句子都會變得讓人心動。

英文詩讀得溜,詞匯量也在逐步增加,時不時地在作文裏引用幾句,俏俏的英語成績很快就有了質的飛躍,甚至在高考時蹦了個曆史製高點,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92)

陸驍所謂的公差是跟秦柯一道去參加業內研討會,地點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研討會的級別不算高,但是挺有意思,與會的多半人都是怪咖。陸驍專業過硬、語言過關,英德日法四門語言都說得溜,秦柯恨不得把他紮成小紙人,走哪兒都帶著。

大師兄聲稱要回老家過節,順帶相親,說白了就是嫌研討會檔次太低,不願意去做跟班。謝斯年倒是挺有興趣,最後秦柯大腿一拍,帶著陸驍、謝斯年和一個名叫顏子佩的女徒弟,組了一個三男一女的偽版F4,共同奔赴浪漫細菌滿地跑的法國。

中法兩國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兩個人隻能靠短信保持交流,很多時候俏俏午飯時發一條消息過去,傍晚才會收到回複。

會議地址在一家莊園酒店,幾排巴洛克風格的砂岩建築錯落林立,房前屋後是上百英畝的馬尼拉草坪,放眼望去愜意舒服。

小謝同誌暗暗咂舌,小聲道:“主辦方夠闊氣!我一直覺得法式風情跟巴洛克建築是最相襯的,都帶著那麽點離經叛道的意思。”

顏子佩從後麵跟上來,細白的手指攏了攏散在耳旁的頭發,道:“你這樣說把意大利放在了哪裏?意大利的羅馬耶穌會教堂一直被譽為第一座巴洛克建築,這種裝飾風格也是在意大利文藝複興建築基礎上發展起來,怎麽看都是意大利更合襯。陸驍,你覺得呢?”

顏子佩目光輕柔地落在陸驍身上,陸驍抬手抽在謝斯年的後腦勺上,斥了一句“別給老板丟人”,然後徑自走開。

顏子佩跟陸驍不在同一個課題組,平時接觸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搭話的機會,卻落了空。顏子佩略帶羞惱地咬了咬嘴唇,神情看起來有些執拗。

與會的專家裏有幾個是古玩愛好者,特別喜歡中國瓷器,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彩釉。猛然看見幾張東方麵孔,倍感親切,都跑過來搭話。秦柯對瓷器一竅不通,一直以為建盞是某種建材,陸驍從小在陸家大宅裏耳濡目染,精通算不上,忽悠幾個票友還是綽綽有餘的,中文法文切換著介紹了幾句,引得滿堂喝彩。

秦柯更是得意,瞧瞧咱這徒弟,文武雙全啊,多長臉!

陸驍眾星捧月似的被圍在中間,顏子佩看了看他手上的寶格麗腕表,又看了看他衣服上的阿瑪尼鷹標,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93)

小謝同學是個自來熟,跟誰都能玩到一起。他第一次見到顏子佩時就笑眯眯地誇人家名字好聽。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取自《詩經》中的意境。

不過顏子佩對一臉正太相的小謝同學不感冒,她更喜歡黏著陸驍。

斯特拉斯堡有一家很出名的巧克力坊,手工製作的鬆露黑巧克力味道醇濃。陸驍預訂了很多,連同自己用Polaroid拍攝的當地風景照,一並放在箱子裏,快遞回國內,收件人一欄填寫的是俏俏的名字。

謝斯年剛好瞧見,笑眯眯地道:“出公差還不忘給你的洛麗塔寄禮物,學神深情起來簡直像換了個人設。”

顏子佩停下手中的動作,留心細聽。

陸驍看了謝斯年一眼:“亨伯特是潛在的精神分裂者,典型的雙重人格,他在洛麗塔失去母親後,用金錢、衣飾和食物來討好並控製令他著迷的小女孩兒。你覺得,我也是這樣的人?”

謝斯年麵露惶恐,連連擺手:“你不是!當然不是!”

陸驍沒再多言,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別人給俏俏貼上任何標簽。他的女孩兒,是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女孩兒,與任何人都沒有絲毫類似。

會議暫停的休息時間裏,顏子佩湊到謝斯年身邊,狀似無意地問:“那個叫餘俏的女孩兒,是陸驍喜歡的人嗎?年紀比陸驍小很多吧?”

謝斯年笑眯眯地道:“學神一向不喜歡別人在背後議論他,等他散步回來,你可以直接去問他,如果膽量夠的話。”

顏子佩被噎了一下,尷尬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晚上例行聚餐,陸驍成了各方灌酒勢力的主攻對象,也不知哪位專家如此豪爽,竟然開了兩瓶醬香茅台,53度的。陸驍隻喝了一杯,就感覺像被鑿通了天靈蓋,灼燒感從喉嚨口一路辣進胃裏。

陸驍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頭還是暈的,果然醉了。他跟秦柯打了聲招呼,要先回房去休息。

秦柯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對顏子佩道:“你去送送陸驍,別讓他直接倒在走廊裏睡著了,咱可丟不起那人。”

顏子佩拿捏著陸驍的性格,沒敢去攙他,遞過去一個羞怯的眼神。

陸驍揉著額角,無奈道:“那麻煩你了。”

走到房間門口,他才發現房卡沒有帶出來。

顏子佩道:“前台有備用的,你稍等一下,我去幫你拿。”

這麽一折騰,陸驍倒不好意思馬上攆人家走了。打開房門後,他用紅石榴糖漿搭配氣泡水調了兩杯飲料,將其中一杯遞給顏子佩,道:“你稍坐一下,我去洗個臉。”

酒勁開始上頭,陸驍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血紅色,他拉鬆領帶,扯開襯衫最上麵的兩粒紐扣,露出鎖骨精致的形狀,襯著線條利落的麵部輪廓,滿足了“英俊”一詞能夠涵蓋的所有形容。

接過飲料時,顏子佩故意用指尖輕輕掃過陸驍的掌心,眸光斂在眼底,瀲灩流轉。

陸驍反應有點鈍,他解開手機屏幕鎖,看了看微信界麵,沒有俏俏發來的未讀消息,不等屏幕重新鎖定就把手機擱在小茶幾上,轉身進了浴室洗臉清醒一下。

水流聲響起時,手機突然振了起來,顏子佩湊過去看了一眼,“俏俏”兩個字在屏幕上輕輕閃爍。

俏俏?

餘俏?

洛麗塔?

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大能耐。

借著水聲掩蓋,顏子佩按下接聽,電話那頭是個帶著絨絨暖意的聲音,自顧自地道:“我特意算好了時間打過來的,你那裏應該是晚上了吧?吃晚飯了嗎?最近我很認真地在讀詩集哦,都能完整背誦Annabel Lee了,你快表揚表揚我,讓我驕傲一下!”

聲音既快樂又熱鬧,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隻是聽著,就讓人想摸摸她的腦袋。

顏子佩故意沒有回應,直到電話那端的聲音開始變得忐忑,怯怯地問“陸驍,你在聽嗎”,她才拿出平生最柔情的聲音,輕聲道:“不好意思,陸驍在洗澡,不太方便,你過一會兒再打來吧。”

舉著手機團在被窩裏的俏俏徹底愣住,她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麽撥通的是陸驍的號碼,接電話的卻是一個女人,更加想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女人可以在陸驍去洗澡時,隨便接聽他的電話。

怔了半晌,俏俏突然道:“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跟陸驍說,麻煩你讓他聽一下電話。”

脾氣還挺硬!顏子佩腹誹了一句,嘴上道:“陸驍喝了酒,有點累,我們準備休息了,不太方便。再者,陸驍人在國外,千裏迢迢的,他也幫不上什麽忙,與其麻煩他,不如自己想想辦法。小姑娘,你年紀小,可以由著性子做事,陸驍可不一樣,他很忙的。”

說完,也不等等俏俏回複,直接掛了電話,連通話記錄也一並刪除幹淨。她想了想,又點進通訊錄,將俏俏的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94)

陸驍從浴室裏走出來時,臉上還沾著未幹的水汽,眸色璀璨氤氳,更顯精致。

見顏子佩還坐在沙發上,他強撐起精神笑了一下,道:“今天麻煩你了,我酒量不太好,有點失態。”

顏子佩早已將外套脫掉,裏麵是煙灰色的連衣裙,斜肩款,顯得脖頸格外修長。她將一杯蜂蜜水推到陸驍麵前,盈盈笑著:“喝點蜂蜜水吧,能解酒,對睡眠也好。”

陸驍站著沒動,道:“我對蜂蜜過敏。”

顏子佩有些尷尬,聽陸驍繼續道:“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逐客逐得毫不留情,顏子佩隻能起身告辭,陸驍禮貌地將她送到門口。

踏出房門的瞬間,顏子佩突然轉過身,險些一頭撞進陸驍懷裏,香水味撲進鼻腔,陸驍連忙扭頭,連打了三個噴嚏。

顏子佩臉都綠了,陸驍直接關了房門滿世界找鼻炎噴霧。一管便攜式香水小樣骨碌碌地滾進視線,應該是顏子佩掉的,陸驍直接抬腳把它掃到沙發底下,佯裝沒瞧見。

頭實在疼得厲害,陸驍強撐著洗了個澡,然後倒頭就睡,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小姑娘正在抓狂。

95)

我們準備休息?

“我們”是什麽意思?

“休息”又是什麽意思?

誰來給她解釋解釋!

電話那頭隻剩嘟嘟亂響的忙音,俏俏直接被氣哭了,淚珠子劈裏啪啦地往下掉。她不敢弄出太大聲響,怕驚動叔叔嬸嬸和餘笙,隻能使勁兒把腦袋往被子裏埋,不一會兒就哭濕了一大片被角。

陸驍啊陸驍,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出國才幾天啊,你就跟別人“休息”到一塊去了!

俏俏越想越氣,又撥了一通電話過去,這次更徹底,直接提示無法接通。

春宵苦短是吧!

幹得漂亮!

時差的緣故,陸驍那邊已是深夜,俏俏這裏還掛著太陽,她一通電話打到唐青瓷那裏,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唐青瓷被俏俏帶著火星子的聲音衝得一愣,道:“別激動,我這就去找你,咱們當麵說。”

每個女孩兒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俏俏和唐青瓷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貓咪主題咖啡館,店主是個資深貓奴,從配飾到浮在杯子裏的咖啡拉花,全是貓咪的形狀。

第一次來時,俏俏彎著眼睛跟店主開玩笑:“您上輩子一定有九條命!”

店主很喜歡這個滿身陽光的小姑娘,經常弄點自製小點心給她吃,哄小孩兒似的。

俏俏抱著一杯卡布奇諾,將電話事件複述了一邊。

唐青瓷氣得不行,怒拍桌子:“這什麽死狗男人啊!咱不要他了,找個更好的!”

俏俏怔怔地看了唐青瓷半晌,眼淚又掉了下來,喃喃著:“可我舍不得啊,唐總,我太喜歡他了,連夢裏都是他。我知道這樣沒出息,可我控製不住……”

到最後俏俏已經說不出話,隻是不停地哭,眼淚劈裏啪啦地砸在木質桌麵上,很快匯成小小的一攤。

“喜歡”這東西到底有什麽魔力,居然可以讓人無限製地低到塵埃裏,再從塵埃跌進地獄,無休無止地淪陷。

什麽尊嚴什麽驕傲,什麽堅定不移什麽原則信條,統統不要了。他隻是對你笑了一下,你就毫不猶豫地把心剖了出來,擱在他麵前,告訴他,你看,裏麵全是你。

你看,我這麽喜歡你,你怎麽舍得聯合別人一塊來欺負我。

有客人聞聲看過來,唐青瓷拍著桌子吼回去:“看什麽看!沒見過別人哭啊!”

這一嗓子吼得太過氣壯山河,於是更多的客人看了過來,一個男生語帶驚喜地叫了一聲:“唐青瓷!”

唐青瓷臉色一僵,迅速回過身去看了一眼,然後拽著俏俏的手起身就走。俏俏被她扯得踉蹌了一下,咖啡杯翻倒,深褐的**灑了一桌子。

說話的男生迎上來攔住兩人的去路,俏俏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樣貌,唐青瓷抬腳便踹了過去。踹在那人的膝蓋上,“咚”的一聲,直接把人踹跪了下去,連同桌子上那塊沒吃完的小蛋糕,一並糊在了那人臉上。

回過神來時,俏俏已經和唐青瓷一起坐在了小廣場的椅子上。

天氣太冷,附近沒什麽人,幾隻圓滾滾的胖麻雀跳來跳去地找吃的。俏俏抹了一把被淚水浸得生疼的臉,輕聲道:“說說吧,唐總,你這又是什麽孽緣。”

唐青瓷沒戴帽子,碎短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看起來神情模糊,不複以往囂張的樣子。她抿了抿嘴巴,聲音聽起來有點啞,淡淡地道:“之前謝小妍說,我是因為偷東西才被十七中開除的,其實也算不上造謠,我真的偷過東西,為了一個人,就是剛剛被我踹倒的那個男生,他叫傅家遠。”

俏俏靠在唐青瓷肩上,將她微涼的手指攏進掌心,安靜道:“唐總不怕,我在呢。”

96)

唐青瓷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一個久居英國愛丁堡,一個移民德國,把她丟給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姆,除了按時打錢,再無交流。唐青瓷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錢串子”。

她能緊握在手裏的,也就剩那點人民幣了。

唐青瓷從小就沒什麽朋友,她常年獨居,性格不算好,沒人願意跟她一起玩,傅家遠是高一時她的第一任同桌。

那是個夏日午後,身形瘦高的少年抱著一大摞書本手足無措地站在她麵前,結結巴巴地道:“老師讓我坐你旁邊的位置,那個,我現在能坐嗎?”

唐青瓷沒說什麽,隻是把自己胡亂扔在桌麵上的東西往旁邊推了推,給傅家遠留了個巴掌大的空間,然後背過身去繼續睡覺。

俏俏咂舌,唐總,你可真霸道。

傅家遠會在接熱水時把她的杯子也灌滿,也會在老師提問時偷偷遞個答案給她,不算刻意討好,總是小心翼翼。

傅家遠是貧困生,父親早逝,母親抱病在床,弟弟年幼,家裏靠低保度日,最大的指望就是一年一評的獎學金。為了獎學金,傅家遠不僅要好好學習,還要比其他同學更乖巧安分,不能遲到早退,不能頂撞老師,打架生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班裏有幾個體育特長生,掐準了傅家遠不敢還手動粗,時不時地來找他麻煩。翻他的書包,撕他的卷子,往他的盒飯裏灑墨水,什麽缺德招數都敢用。

能做特長生的家裏多少有些門路,傅家遠不聲張,班主任也就跟著裝糊塗。唐青瓷並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如果那些人沒有把傅家遠堵在籃球場的角落要用煙頭燙他的腿,她也會一直冷眼旁觀下去。

她站在台階上吹了聲口哨,對那些團團圍在傅家遠身邊的男生晃了晃手機:“我已經報警了,校園霸淩可是現下的熱門話題,有本事,誰都別跑!”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通話界麵,時間一分一秒地跳動著,幾個體育特長生各撂下一句狠話,然後一哄而散。傅家遠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掛在鼻子下的血,輕聲問:“你真的報警了?”

唐青瓷看了他一眼,轉身往門口走,一邊走一邊說:“動態壁紙而已,騙傻子的。”

幾個體育特長生懷恨在心,體育課自由活動時,瞅準時機掄起籃球往唐青瓷的腦袋上砸。傅家遠撲出來替她擋了一下,被籃球砸得摔了個跟頭,後腦勺磕在水泥地上,當即暈了過去。

恰逢市領導來視察工作,唐青瓷的一位遠房親戚也在領導之列,下令嚴懲校園霸淩,那幾個體育特長生退學的退學,轉走的轉走,傅家遠終於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

可沒過多久,又出事了。學習委員擱在書桌裏的電子詞典不翼而飛。午休時,前桌的幾個女生湊在一起嚼舌根,說傅家遠嫌疑最大,唐青瓷被吵得睡不著,對著前桌的椅子就是一腳,“咣”的一聲,世界終於徹底安靜。

傅家遠從外麵回來剛好看見這一幕,眼睛半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放學時,傅家遠在走廊拐角處攔住了她。四下空無一人,安靜得像是被施了魔法。傅家遠垂著眼睛站在唐青瓷麵前,道:“你別再替我出頭了,她們說得沒錯,學習委員的東西是我偷的。我弟弟弄壞了同學的電子詞典,人家讓賠,我沒錢,買不起,就想偷一個一模一樣的還過去。我可以被歧視,但我弟弟不行,他還小。”

唐青瓷臉上沒什麽表情,沒有憤怒也沒有諷刺。半晌,她突然問了一句:“東西呢?”

傅家遠眼睛垂得更低:“在外套的內袋裏。”

唐青瓷嚼了兩下含在嘴裏的口香糖,道:“還回去。”說完,她擦著傅家遠的肩膀朝外走。

傅家遠突然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哆嗦道:“我,我不敢。萬一被人看見,我就再也不能參評獎學金了……”

唐青瓷回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幹淨利落脆。她咬牙道:“現在想起來怕了?偷人東西的時候琢磨什麽呢?被歧視?嗬,您可真是想得太多了,就您這樣的,連被歧視的資格都沒有!”

小姑娘啊,快點長大吧,

我真的很想親你一下。

語音6:小姑娘啊,快點長大吧,我真的很想親你一下。)

97)

故事講到這裏,驀然停住。

俏俏大膽猜測道:“唐總,你不會替他去還電子詞典了吧?”

唐青瓷看著俏俏的眼睛,沉默半晌,蹙著眉毛點了點頭。

俏俏歎息一聲,後麵的劇情,她差不多可以猜到了。

體育課上,教室裏沒有人,唐青瓷溜回教室想把東西原樣放回去,就在她行動的時候班主任突然推門進來,人贓俱獲,唐青瓷百口莫辯。

最讓她心寒的是,事情鬧大之後,傅家遠一聲不吭,任由她被流言和口水淹沒,成為手腳肮髒的小偷,成為眾矢之的。

“唐總啊……”俏俏心疼得不知該怎麽安慰才好,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腦門子的官司,握著拳頭氣哼哼,“要不你還是回去找那個傅什麽打一架吧,隻糊他一臉蛋糕真是太便宜他了,揍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廣場緊挨著主幹道,洶湧的車流來來往往。

“沒關係的,反正都過去了。”

俏俏以為唐青瓷會哭,沒想到這個短發桀驁的女孩兒隻是淡淡地歎息般說了一句——沒關係的,都過去了。

不開心的事情都會過去,不值得人的應該被遺忘,過多的糾纏,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有風吹來,沒下雪,幹冷幹冷的,眼看著一個冬天就要走到尾聲了。

唐青瓷裹緊外套,慢慢地道:“誰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時候呢,被誤解、被嘲笑、被欺負、被打壓,**裸的真心交付出去,換來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可是那又怎麽樣?我們是為了自己活著,為了成為想成為的人而活,不是為了那些經曆過的傷害。所以,沒必要耿耿於懷,路啊,得繼續朝前走。”

說到最後,唐青瓷突然笑了一下,然後她看著俏俏,自嘲似的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血?對自己都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俏俏很認真地搖了搖頭,說:“不是的,唐總,你不是冷血,隻是比同齡人活得更明白。克製是一生,瀟灑也是一生,我希望你能一直這樣灑脫地朝前走,不被那些不開心的事情絆住腳步。”

唐青瓷笑著摸了摸俏俏的頭發,說了聲:“真乖。”

那天,俏俏陪著唐青瓷在廣場上坐了很久,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她握著手機無意識地點開陸驍的微信頭像,點開又合攏,來來回回,直到手指變得冰涼。陸驍的“個簽”很久沒有換過了,裏麵躺著一個很簡單的句子——謝謝你,相信我。

俏俏突然想通了什麽似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道:“唐總,我覺得我做得不對!”

唐青瓷一愣:“啊?”

俏俏抿起嘴唇,道:“我口口聲聲地說喜歡陸驍,憑借自己的喜好給他打上各種標簽,將他定義成世界上最好的人,卻在聽了別人幾句挑撥之後,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就擅自給他定了罪判了刑,這樣做跟那些冤枉你的人有什麽區別,是不對的。”

唐青瓷終於能跟上俏俏的思路,道:“所以?”

“我應該和陸驍好好談談,不能因為別人的幾句挑撥就冤枉他。”俏俏握起小拳頭,像一隻神情倔強的小倉鼠,“如果他真的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我會忘了他,就當自己眼瞎,再痛再難我也會咬牙忘掉。書上說,兩人相處的第一要素,就是要學會好好說話。我要學著跟陸驍好好溝通,了解他真實的樣子,不能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定義他,那樣他會很累,我也會很容易失望。”

俏俏的眼睛亮亮的,看起來很有精神。

唐青瓷摸了摸俏俏的臉,說:“遇見你,是陸驍的福氣。”

俏俏摸摸鼻子,笑得有點羞澀。她張開手臂抱了唐青瓷一下,道:“遇見你,也是我的福氣。唐總,你要相信,有一個人正在穿越風雨和海洋,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隻是為了遇見你。他身上裝滿了準備要送給你的禮物,所以會走得慢一些,你要耐心一些,多給他一點時間,我會陪你等下去。”

呼吸間氳起淡淡的白霧,唐青瓷剛想說你可真幼稚,話還沒出口,眼淚倒是先掉了下來,隻有一滴,“啪”的一聲落在俏俏的衣服上,落在喧囂的暮色之中。

這才是真正的灑脫吧,唐青瓷淡淡地想,保持雙眸澄澈的同時懂得理性思考,依舊天真,依舊爛漫,依舊相信童話,隻是不再強求。能實現固然很好,實現不了,也隻當是緣分不夠,永遠不會心懷怨憎。

98)

研討會的最後兩天,已經沒什麽重要的講座,都是宴飲聚會聊家常,一群業內泰鬥湊在一起喝茶吃瓜聊八卦。陸驍和謝斯年成了秦柯的左膀右臂,替他擋了一輪又一輪,陸驍酒量不算好,每天都是站著出去橫著回來,頭疼得要命。

早晨起床洗漱時他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秦柯在門外不停地催,斷了他的思路,聚會結束時回到房間時,才恍然想起,俏俏已經兩三天沒跟他聯係了。

沒有電話沒有信息,甚至連微信表情也沒發一個,非常不對勁。

明天秦柯帶著顏子佩和謝斯年動身回國,他則由恩茨海姆國際機場轉道柏林,探望外公的生前好友,然後飛去墨爾本陪陸然何過年。一連串的行程,輾轉勞累。

陸驍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撥通俏俏的電話,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化解他所有的壞情緒,讓心情重新變得明朗。

他現在很想她。

通訊界麵滑到最底端,陸驍突然瞄到一行字——取消阻止此號碼來電。

他什麽時候把俏俏的號碼拖進黑名單了?

電話接通的瞬間,陸驍未言先笑,聲音低沉和緩,凝在耳際,如同一個觸感濕潤的吻。

俏俏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陸驍的聲音了,驀地紅了眼圈,抽噎了一聲,喃喃著:“陸驍,你騙我,你很壞!”

陸驍不明白她怎麽突然就哭了,壓低了嗓子柔聲道:“出什麽事了?你不要哭。”

俏俏真的很想跟陸驍好好談談,該說的都說明白,可是眼淚一旦開了閘就完全控製不住,她哭得話都說不出來,聽筒裏隻剩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陸驍急得不行,分出點智商去思考了一下俏俏說的唯一一句話——

你騙我,你很壞。

看來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陸驍無措地試圖給自己立個知錯就改的好形象:“俏俏,你不要哭啊,有事慢慢說,不管發生了什麽我都可以幫你的。如果是我做錯什麽讓你生氣了,我先給你道個歉好不好?”

這一句道歉好比火上澆油,相當於默認了他跟別的女人曖昧不清。俏俏那個氣啊,奈何哭得太凶,說不出罵人的話,隻能縮在被子裏不住地哽咽,眼淚落在床單上,洇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圓點。

陸驍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了,隻能皺著眉毛守在電話另一端安靜地陪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筒裏隻剩綿長的呼吸,夾雜著些許夢囈似的喃喃,仔細辨別隱約能聽見“陸驍”兩個字。

軟糯糯的聲音撩撥得陸驍心跳微亂,他身姿筆挺地在房間裏靜站了很久,遠遠看去像是鍍著金屬釉質的旗杆,然後他下定決心般地拎著行李箱拉開了房門。

99)

俏俏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她擁著被子在**坐了好一會兒,腦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餘笙敲了敲房門喊她出來吃飯,她應了一聲,說馬上就來。

埋在被子裏的手機突然振了起來,俏俏連來電顯示都沒看就隨手接起,陸驍的聲音裏帶著仆仆風霜,他道:“出來,我在樓下。”

俏俏愣了片刻,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真疼!

會疼,那就不是做夢!

俏俏掀開被子跳下床,外套都顧不得披一件就往外跑。白太後從廚房裏往外端菜,險些被這丫頭撞到,“哎喲”了一聲:“這丫頭發生什麽神經?”

餘笙站在客廳的窗戶前,正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等在樓下。他眯起眼睛,叼著煙,拿腔拿調地念了兩句泰戈爾的愛情詩:“我看見你像永世難忘的北鬥,穿透歲月的黑暗,姍姍來遲到我的麵前……”

白太後佯裝聽不懂,斥了一句:“不許在家裏抽煙!自己不惜命就算了,別連累我們一起吸二手煙!”

餘笙將煙盒火機摞在一起遠遠扔開,無奈道:“您可真是我親媽!”

100)

外麵下著雪,天氣微寒。

快過年了,小區裏的孩子早就放了假,跑來跑去地四處玩耍,在雪地上印出一排排的腳印,夾雜著零星的鞭炮屑。

俏俏一踏出單元門,就看見陸驍背倚著樹幹站在那裏,肩膀上積著薄薄的雪,挺拔的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長。

“哢”的一聲,火光亮起,俏俏看見陸驍背對著她,用戴著皮質手套的手半攏著打火機上的焰光點了一支煙。煙霧迅速騰散,消失在冰冷的空氣裏。

俏俏皺了皺眉,快步走過去,一把奪下他指間的煙踩滅後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抿起嘴唇:“公共場合,禁止吸煙!”

陸驍看著她笑,眼睛裏映著雪光,亮得像星星。他道:“連續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有點累,抽支煙提提神。”

俏俏有點心疼,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不是說要過了春節才能回來嗎?”

陸驍抬手搭上她的發頂,行動間震落了肩上的雪,皮質手套上帶著微寒的溫度。他放柔了聲音,道:“我的小姑娘在哭啊,我怎麽忍心不回來。”

“小姑娘”三個字直擊胸口,俏俏隻覺心髒暖得發疼。她眨眨眼睛,將眼淚強行逼回去,紅著眼圈看著他:“我之前打電話給你,是一個女人接的,她告訴我你在洗澡,說你們馬上要休息了,讓我不要打擾你們。她掛斷電話後,我再打過去,就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

陸驍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段插曲,思維一轉便繞到了顏子佩身上,難怪俏俏的號碼會莫名其妙地被拖進黑名單,原來岔子出在這兒。

話一出口俏俏就有點後悔,態度太生硬了,如質問一樣。她揉了揉微紅的眼圈,聲音裏帶著鼻音,慢慢地道:“對不起,我態度好像不太好,我不是在質問你,隻是想跟你好好聊聊。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據說在不夠了解的情況下喜歡上一個人,大部分時候喜歡的都是自己的想象。我不想用自己的想象去要求你,那樣對你來說並不公平,所以……”

“我叫陸驍,驍勇善戰的驍,23歲,Q大建築係研一在讀,導師叫秦柯,宿舍門牌號是七棟302,我的電話號碼是182××××××××,身份證號碼是……”沒等俏俏把話說完,陸驍突然開了口,語氣平穩,安靜地陳述,“我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姐妹,父親離家出走,下落不明,從小跟母親生活。我母親叫陸然何,也許你在新聞上見過她或者聽過她的名字,她是一個很成功的女企業家。因為父親的緣故,她不太喜歡我,而我也不太懂如何去經營親情,致使我們的關係不太好。目前的人生規劃是拿到博士學位,留校執教。名下有一棟別墅、三輛車,不過那都是家裏給的,隨時可能被收回去,所以不能算是我的東西。我自己投資了一家建築設計工作室和一個汽車改裝店,經營狀況還算不錯,目前經濟獨立。”

俏俏整個人都傻了,心想,你這是幹嗎呢,好端端背什麽戶口本啊!

陸驍難得一口氣說這麽長的話,險些被風嗆著,見俏俏身上隻穿了件家居服,便脫下風衣將她裹住,道:“電話裏的那個人叫顏子佩,是同專業的學姐,我們一起跟著導師到法國出差。我喝醉了,她送我回房間,趁我去洗臉時接聽你打來的電話,並且騙了你。我沒有看到通話記錄,應該是被她刪掉了,還將你的號碼拖進黑名單,讓你打不通我的電話。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甚至不是微信好友。”

俏俏完全被陸驍打亂了節奏,順著他的話頭“嗯”了一聲,喃喃:“原來是這樣啊,她怎麽可以那麽壞。”

陸驍深吸一口氣,看著俏俏的眼睛,道:“現在你足夠了解我了嗎?”

俏俏呆呆地點了點頭:“差不多吧……”

基本信息是全掌握了,比戶籍警都清楚。

陸驍繼續道:“那麽,現在你可以脫離想象去重新要求我了,更嚴格的要求,也可以有更多的期待。”

俏俏這才明白陸驍用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一種被溫暖的錯覺,像是春天提前來了。她道:“陸驍,你這人真是……”

真是,讓我沒辦法不喜歡。

陸驍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傻,但他明白一段感情能否經營成功,溝通占據著很大比重。他跟陸然何之所以會一路走進死胡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兩個人都不願好好說話。

他可以忍受陸然何冷漠的眼神,卻無法忍受他的小姑娘整夜哭泣。

“我知道我的性格有很多問題……”陸驍垂下眼睛,眉心處皺起細微的紋路。他單手插在褲袋裏,背倚著樹幹,深灰色的襯衫彎折出漂亮的線條,格外英俊利落。

他道:“我隻是讀書比較厲害,比較擅長做題而已,不是萬能的。如果我哪裏有問題,你一定不要忍著,說出來,我會去改變、去調整,千萬別讓那些問題沉積下來,變成阻礙。我……”

“不要皺眉。”俏俏突然伸出手指按住陸驍的眉心,將細微的皺痕一一撫平,眼睛晶亮地瞅著他,“你一皺眉毛,我就光顧著心疼,連要說的話都忘記了。我之前沒有喜歡過什麽人,你是第一個,以前我很怕哪裏做得不好,讓你覺得我不值得等。其實,最好的狀態不是兩個完美的人湊在一起,而是我們都不完美,卻都願意為了對方改變。陸驍,雖然大家都叫你學神,但是我能感覺到,你遠不像看上去的那麽自信。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從今天起,你再不是一個人,我會和你站在一起,我會保護你。”

陸驍永遠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在一個小姑娘麵前一敗塗地。

原來深深地愛上一個人,不需要多麽漫長的鋪墊,有時候一個瞬間就夠了。

那一瞬間,她瓦解了你所有的偽裝,堅硬的、脆弱的,然後用溫柔為你披上新的盔甲。

該怎麽去形容那一瞬間呢,仿佛有潮濕的海風吹向眼睛,整個世界都變得濕漉漉的。

“快點長大吧。”陸驍屈起食指刮過她的鼻尖,眼神裏是足以將冰雪融化的溫柔,“很想認真地親你一下,然後再長久地抱著你。”

101)

陸驍預訂了下午一點四十的航班,直飛柏林,突然出現又匆匆告別,分開時俏俏滿心都是舍不得。

他說她可以對他有更多的期待和要求了,可是眼下,她對他隻有更多的不舍。

陸驍在小區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俏俏將風衣脫下來遞給他。

陸驍降下車窗揉揉她的頭發,道:“快回家,外麵冷。”

車子啟動的瞬間,俏俏突然想起了什麽,追過去撲在車窗上,臉上泛著蘋果似的紅,眼神和笑容都是明亮的:“剛剛忘記告訴你,我會背愛倫坡的Annabel Lee了。我想把其中最美的一句送給你,當作新年禮物—— We loved with a love that was more than love!陸驍,新年快樂,春天見!”

車子**起輕淺的氣流,俏俏在後視鏡裏漸漸變成一個渺小的點。

司機師傅笑眯眯地說道:“小夥子,那個女娃剛剛說的話是啥意思,唱歌似的,怪好聽。”

“We loved with a love that was more than love.”陸驍輕聲重複了一遍,眼中是溫潤的柔軟,“意思是:我們因愛而愛,但不僅止於愛。”

因愛而愛,但不僅止於愛。

俏俏心跳一亂,用水藍色簽字筆將那句話謄抄在日記本上,頁尾畫著飛機刺破雲層的瞬間,一隻小倉鼠蹲在雲朵下癡癡地看。

她把一整個頁麵都拍了下來,然後發了個朋友圈。陸驍沒什麽反應,餘笙倒是評論了一條:善用分組,珍惜生命。[微笑][微笑][微笑]

唐青瓷:我假裝看不懂的樣子。

俏俏統一回複: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害羞]

102)

陸驍很少給人帶禮物或特產,往常出差都是18寸的行李箱裝上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說走就走,一身輕便。現在有了俏俏,看到什麽好吃的好玩的,總想著給她帶一份。每每想到他的小姑娘眉眼帶笑的樣子,都覺得異常溫暖。

柏林本地沒什麽有特色的,他特意去了趟位於德國北部的呂克貝,買到了名列世界三大杏仁糖之一的呂克貝杏仁糖。

外公那位住在柏林的好友年近古稀,穿著一身白色太極服,仙風道骨。初中時,陸驍跟著老人家學過一段時間古箏,對方也算得上是他半個師父。在老人家裏小住幾日後,他又飛了一趟蘇黎世,探望寡居於此的外婆宋青絲。

當年的一場私奔不僅耗光了陸然何的愛情,連同她的親情也一並傷害。宋青絲自那之後再沒跟陸然何說過一句話,喪夫後獨自移居蘇黎世,母女之間徹底斷了聯絡。陸驍念著外公對他的好,每年歲末都會飛過來看看宋青絲,盡一點晚輩應盡的義務。

二月初,蘇黎世氣候微寒,飄起了洋洋灑灑的凍雨。陸驍坐在宋青絲家臨窗的玫瑰椅上喝了一杯紅茶,未等茶香散盡,就聽宋青絲道:“我知道上一輩的事情怨不得你,但我實在沒辦法像你外公一樣,對你心無芥蒂。好好照顧你媽媽,別再來看我了。”

陸驍聽見胸膛深處傳來極清脆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從高處落了下來。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白楊,恭敬道:“那麽,我就不打擾了,您多多保重。”

宋青絲將他送到門口,門緩慢合攏時,陸驍突然很想問一問,問一問宋青絲,問一問陸然何,問問她們到底為什麽都不喜歡他。

明明他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卻獨自背負起了全部惡果,成了原罪。

所有的話一齊湧到嘴邊,喉結顫抖半晌,終是沒能問出口。

103)

時值日暮,雨已經停了,立馬特河上倒映著燦爛的晚霞,遊輪穿行如織,水鳥在汽笛聲裏劃過長長的影子。陸驍靠著岸邊的護欄站在那裏,腳邊擱著一隻行李箱,及膝的長風衣加重了輪廓的鋒利感,遠遠看去猶如雕塑。

手機鈴聲響起時,他還以為是錯覺,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接聽。

俏俏的聲音透過聽筒熱熱鬧鬧地撞進他的耳朵裏:“陸驍陸驍,我學會了調餡包餃子了,等你回來,我做給你吃。”

陸驍被俏俏聲音裏的暖意燙到,壓在心頭的沉重齊齊湧上眼眶,化作一抹顏色淺淡的紅,如熬夜熬久了似的。他清了清喉嚨,努力去掉聲音裏的失落,道:“我喜歡吃鮮蝦餡的,蘸料裏要放‘老幹媽’。”

“好呀,你還喜歡吃什麽,都告訴我。”俏俏笑眯眯地道,“我一樣一樣做給你吃,把你養得胖胖的,沒那麽好看了,也就不擔心會有人跟我搶了!”

陸驍很想笑一下,但嘴裏的滋味實在太苦,嘴角僵硬得根本無法彎出弧度。

俏俏等了半晌,沒有等到陸驍的回應,試探著道:“陸驍,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呀?發生了什麽事?能跟我說說嗎,也許我也能幫上忙呢。”

陸驍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衝動,想要傾訴,想要依靠。他維持著身形筆挺的姿勢站立得太久了,站得很累,想找一個足夠柔軟且溫暖的地方,靠一靠,歇一歇,然後徹底跟那些不開心的回憶告別,走向全新的生活。

俏俏聽出陸驍呼吸裏的變化,感覺到他的情緒似乎不太穩定。她想了想,另起了一個話題,道:“陸驍,還記得雪萊的那首Lonely嗎?這次換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俏俏清了清喉嚨,在開口時,聲音裏帶著不好意思的味道:“我發音不太準,念得不對的地方,你不許笑我——Dar'st thou amid the varied multitude,To live alone,an isolated thing?”

Lonely.

孤獨者。

你是否敢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自行其是,成為一個絕緣物?

像是被淬毒的箭矢擊中胸口,陸驍啞著嗓子叫了聲:“俏俏……”

俏俏靜靜地守在電話那頭:“我在。”

陸驍抿起嘴唇,瞳仁的顏色暗到極處反而光潤起來,無力道:“我被外婆趕出來了,她說不希望再看到我。當年,我媽放棄公主般的生活,跟我爸一起住進老街的舊房子裏,原以為可以幸福相愛一輩子,結果在我即將出生的時候我爸舍下我媽離家出走,再沒回來。從那以後,我媽再不相信‘感情’兩個字,她恨我爸爸,也恨我,我是原罪。”

陸驍背過身去點了一支煙,煙霧緩慢彌散,模糊了所有表情。

他沒有告訴俏俏,七歲以前,他住在一條破舊的老街上,三餐不繼,餓得狠了,會去垃圾桶裏翻吃的。後來,即便回了陸家認祖歸宗,他依舊是不被接納的那一個。有一次陸然何喝醉了,大半夜闖進他的房間,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問:“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鏡頭前說出我的名字!”

陸然何抬手便是一巴掌,陸驍被打得側過臉去。那一瞬間,他在陸然何的眼睛裏看見了森然的恨。

他並非天生的理智冷靜,隻是擁有太少,比旁人更懂得克製。

104)

站得久了,有些冷,陸驍沿著河邊小路慢慢向前走。不遠處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他莫名地想起俏俏請乞討老人吃蛋仔時的情景,心頭一軟,抽出幾張紙幣遞了過去。流浪漢一臉驚喜,用德語連說了幾聲“願主保佑你”。

電話的另一端,俏俏一直沒有言語。陸驍裹緊大衣,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很狗血吧?苦情劇裏用爛了的情節,可這就是我的生活啊。”

“苦情劇可不是這樣演的,你這個是偶像劇。”俏俏突然道,“苦情劇的路數是這樣的——女主角不僅家境貧寒,還要跟母親一塊忍受父親的打罵。有一天醉酒的父親失手打死了母親,她就躲在沙發後麵眼睜睜地看著。往日相熟的小夥伴從父母那裏聽來各種八卦,都不肯再跟她玩,甚至往她身上丟石頭,一邊扔一邊高聲喊——殺人犯、暴力狂、小煞星……”

“俏俏!”陸驍提高聲音打斷她的話,“夠了。”

“那個無比倒黴的女主角就是我。”陸驍看不見俏俏的表情,卻能想象到她一定皺起了鼻子,“小時候我常常想,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一定不要投胎做人,做人一點都不好玩,有那麽多的不開心,想想都覺得難過。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一個人,他教我做很難的物理題,念英文詩給我聽,在我被欺負的時候,對我說‘乖,不怕了’。那一瞬間,我才知道生而為人真是太好了,能遇見他,能跟他約會,努力一下,甚至還能嫁給他,睡在他懷裏,一輩子都跟他在一起……我猜那個人一定是草莓味的,那麽苦的生活都被他弄成甜的了!陸驍,你快回國吧,我想請你吃草莓味的棉花糖,真的很甜。”

陸驍低下頭,有什麽東西掉下來,在外套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有些狼狽地抬手捂住眼睛,究竟需要多少幸運,才能在遇見你之後,又被你喜歡。

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正在被愛著,我並不孤獨。

105)

俏俏的一句“草莓味”給了陸驍一個莫大的提示——甜才是生活的奧義。

快遞即將停運的那幾天,俏俏不斷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禮物——手工巧克力、櫻花果凍,還有一大盒果汁軟糖,拆開包裝一看,全是草莓味的。

俏俏哭笑不得。

餘笙倚著門框一邊啃蘋果一邊涼颼颼地道:“喂熊呢這是,一箱又一箱全是甜的,巴不得我們全家鬧蛀牙吧!”

俏俏把陸驍寄來的禮物單獨分了一份,給唐青瓷送過去。兩個人癱在唐青瓷家那張一米八的大**,俏俏從陸驍突然出現在自家樓下,一路說到那個草莓味的故事,順便把對陸驍進行精神虐待的陸女王拎出來狠狠鄙視了一遍。

唐青瓷聽得直咂舌,道:“我俏啊,你未來的婆婆可是個狠角色。”

俏俏小拳頭一握,氣勢洶洶:“狠角色又怎麽了?凡是敢欺負我男人的,統統大刑伺候!”

唐青瓷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尖:“八字還沒一撇,就張口閉口‘我男人’,知不知羞啊你!”

嘴巴再怎麽硬,耳朵到底還是紅了,俏俏笑著滾進唐青瓷懷裏,枕著她的肩膀一遍一遍地說:“唐總,我真的好喜歡他啊。”

喜歡到想加快長大的速度,恨不得明天就拎著小箱子站在他家門口,對他說,我到法定年齡了,我們快去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