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壁

天壇的入門,以前沒有東門、北門和南門。天壇的正門是西門,名叫祈穀門。當年皇上來天壇祭天的時候,走的就是這道門。門是地道的皇家壇廟的老門,三間開闊,紅牆紅門,拱券式,歇山頂,黑琉璃瓦鋪設,在天壇獨一份,一直延續至今。

進入內垣,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二道牆門,叫作西天門,門前是一條寬闊的大道。以前,道兩旁有很多方形的石座,是當年插旗杆的東西,如今,一些殘存的石座移到齋宮南門之外。在原來放石座的地方,擺放著花盆,秋天的時候,盛開著鮮豔的三角梅或串紅和孔雀草。

從這條大道可以直上丹陛橋,左拐到祈年殿。外地遊客來天壇,主要是看祈年殿。我去天壇無數次,卻很少去那裏。一直覺得那是皇上去的地方,與我們百姓關聯不大。隻有皇帝有這樣大的權力,可以修建這樣堂皇的建築,百姓家裏祭祀時隻是貼張灶王爺的神像罷了。再說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天意難違,祭天徒為。

小時候,去天壇,最愛去的地方,是回音壁。到回音壁,和小夥伴躍躍欲試分別跑向兩端,耳朵貼在牆上,輕輕呼喚,看能不能聽到對方的聲音。那感覺奇妙而神秘,仿佛隔牆傳來的不是夥伴那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耳語,而是老天爺發出的幽幽回音。

小學六年級,最後一次春遊,老師帶我們到天壇,來到回音壁的院內,同學們雀躍著一哄而散,紛紛向回音壁跑去。我和一個女同學悄悄約好,分別跑到回音壁的兩頭,等大家鬧完散後,對著牆壁輕輕地說一句話,看看對方能不能聽得見。那時候,回音壁的院內,除了我們學生,沒有什麽人,當同學們散去到回音壁門外集合,院內安靜得很,那聲音縹縹緲緲從牆裏傳過來,我真的聽見了,她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叫的也是她的名字。那時候,我們悄悄地要好,彼此心照不宣,希望小學畢業以後還能聯係,還能要好。

老師跑進院子,催促我們趕緊集合,我們跑出回音壁的院子,忍受著大家的嘲笑,擠進集合的隊伍。我看見她的臉羞得紅紅的,我沒有臉紅,不是臉皮厚,而是還在想剛才從回音壁裏傳出她輕輕呼喚我名字的聲音,那樣的親切。

小學畢業後,初中三年,我們沒有一點兒聯係。一直到升入高中,我們倆人偶然在街頭相遇,才又接上了火。在一次聊天中,我們都說起了小學那次春遊天壇。我問她趴在回音壁前說的話,是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她連連搖頭,告訴我其實是在罵我“你是大壞蛋”這五個字。我們兩個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少年時回音壁傳來的聲音,竟然如此的似是而非,和那時似是而非的感情那樣相似。

如今,走到回音壁前,還會忍不住想起少年這樁往事。站在人滿為患的回音壁前,總覺得當年從回音壁那麵灰牆裏傳過來的,依然是對我的名字的輕輕呼喚,而不是“你是大壞蛋”。

回音壁,

像是一盤老式木紋唱片,

依然保存著我們少年心底的回聲。

回音壁大門

巴烏斯托夫斯基在回憶自己少年時曾經說:“記憶仿佛從布料中剪掉一塊壞的,隻把一些好的——克裏木的秋天和這個聲音響亮的俄羅斯的冬天拚接在上麵。”在我的記憶裏,也是這樣,把那句“你是大壞蛋”的壞布料剪掉,而把天壇回音壁那個聲音響亮而親切的春天,拚接在上麵。

回音壁,像是一盤老式木紋唱片,依然保存著我們少年心底的回聲。